风波方过, 顾弦望几乎整夜浅眠。
凌晨约莫四点出头,龙黎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擎着手机撩开窗帘,在窗边沉默地站立许久, 最末她问了句‘定位可以溯源么’, 而后又嗯了声,便挂断了电话。
天光微亮, 顾弦望用手机照了照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经过半宿恢复,牙痕已然不见,她偏头问:“是谁的电话?”
“桔梗。”龙黎走回床边,“不睡了?”
睡不着,顾弦望摇头:“走鼠联络你…是不是秦岭那头有了新发现?”
他们离开时龙黎与红三姐单独密谈过十分钟, 她猜测那段时间她们两人必定也有过某种交流、亦或说是新的交易。
“警方还在查案, 他们在那里施展不开, 而且金钩镇在阴涡周遭布局已久,想来此时已经搜不出太多线索了。”
“我托她查的,是西南之事。”
顾弦望心中惴惴的:“马帮锅头张木林的事?”
她略作思索, 又说:“潜入寿眼湖前我们与笑三笑还在一处, 我的那只背包很可能也会落在他手上。”
龙黎道:“那个年代的马帮俱是山野组织,成员多半与匪盗有所关联, 他们的线路和走账只有老主顾知晓,明面上不会留下什么资料, 第一代身份证自84年开始启用, 即便笑三笑就是张木林, 我猜测他现在所用的也不会是这个名字。”
的确, 笑三笑藏得那么深,龙家知晓张木林的存在, 不可能会轻易放任他活到现在。
“那——”
“我查的是马占彪。”龙黎理了理思路,“你还记得当时在疑冢中柴英曾说西南劫道并非是卸岭分部所为,而是川南的袍哥带人劫了道,那个时点多地剿匪已见成效,川南地处深山,虽然迟滞却也应当受到不小限制,这帮人想要肆意活动,必然有人遮罩。”
“这马占彪是柴英口中的治安官,既是公职,便会留下记录,我让桔梗着手从他身上寻找线索,果然觅见端倪。”
“在官方记录中,马占彪便是川南本地人,此前有过协军的记录,是以混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公职,这人是个油子,不事正务,但在1960年和1961年他却有过两次亲自带队进山剿匪的记载。”
“1961年这一次,记录里标注他带队行动的前因是当地脚夫在山里偶然发现了一伙游蹿匪窝,而后匿名举报,这两次行动,均无结果。”
“当地的脚夫?”顾弦望皱眉,脚夫怎么会跑到深山里去,“莫不是马帮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摇头:“但是时间对不上。”
龙黎嗯了声:“这两次剿匪没有明确的坐标,但走鼠从其他渠道查得,那段时间卸岭分部向外支出了不少‘茶水费’,此后记载中川南一派祥和,直至1964年,马占彪最后一次剿匪,结果记录,此行全歼恶匪二十八人。”
“全歼?”那个年代剿匪虽也讲究雷霆震慑的手段,但毕竟目的在提振法纲,再恶的匪徒,也不至于当场全歼才是,顾弦望心思一转,“柴英说过,西南分部在当年经历过全灭,我一直以为全灭是因为龙家人的事,难道64年马占彪带队剿的是卸岭的西南分部?”
从逻辑上说,60、61这两次进山很可能是马占彪敲山震虎之举,卸岭见风头不对,只能献上‘茶水费’打点人情,在这之后三年的时间他们相安无事,怎得到了64年突然又大打出手,以至于要全歼整个分部?
是因为发现了龙家古寨?马占彪此举,是想要黑吃黑么?
“64年之后,还有马占彪的记录么?”
“没有,记录就断在这里,没有调任,也没有违规,但马占彪此人就从这次剿匪行动以后,彻底失踪了。”
“死了?”
“也没有伤亡记录。”
那就太奇怪了。
龙黎取来纸笔,慢慢地说:“依我猜测,马占彪既为川南本地人,便应该对整个川南匪势心知肚明,甚至在上任以前他就与几家匪首互有往来,所以60年进山是为了敲打各家,立下规矩,既然规矩已定,那么61年就没必要故技重施,反而坏了情分。”
她在纸上写下:马帮、卸岭、哥老会。
“哥老会是袍哥的组织,马帮与卸岭中的不少首领应当亦是袍哥一员,这马占彪极可能也是,以哥老会为牵制,匪帮各安一隅,61年匿名举报的脚夫多半是马帮中人,他们将事闹到明面上,便是坏了规矩,说明马帮与卸岭在这段时间有过极大的冲突。”
顾弦望盯着纸上的字,很快跟上思路:“是马帮的人先发现了龙家人。”
“是。”龙黎眉梢微挑,示意她继续往下猜。
她这幅样子,有几分似师父捉考,顾弦望轻咳一声,接着说:“当年局势如此复杂,想来就算是土匪也不可能见人就抢,他们要打劫,定是要做得十拿九稳,龙家人不论是被马帮、还是卸岭的人抓住,在那以前,这支土匪必定观察已久。”
“61年,”她大胆假设,“那个时间,会不会马帮的人直接发现了龙家古寨?”
“龙家人想在一个地方长久藏身,就需要个身份,这身份不能令人起疑,最好的就是本地的村民,如果他们并非单独行动,而是结群在此,照笑三笑先前说龙家人皮图有阴阳两份,龙家古寨……会不会也有真假两座?”
“明面上,龙家人生活在普通的山村之中,围寨而居,实际上,在深山中还有一座隐没的古寨,那才是真正的龙家古寨。”
说到这里,顾弦望顿了顿,抬眼觑看龙黎,见她瞳中点着笑意,以为她也觉得这种猜测太过大胆,“我知道这样想是有些荒唐。”
“不荒唐。”龙黎温声说,“我笑,只是因为自傲。”
“自傲什么?”
“弦望如此聪慧,而如此聪慧之人,是我的姑娘。”她巧转铅笔,在说到‘我的姑娘’时笔头恰好点在顾弦望落纸的指尖前,“忍不住,便有些自傲。”
顾弦望险些呛风,“你、你专注些。”
“我很专注。”
龙黎一本正经,她手拿纸笔,看起来好似认真辅导的教师,借着方才那一点,她的右手自然而然靠在顾弦望指尖近旁,她的指甲修剪合宜,那手并不纤弱,而是修长匀称,掌骨清如扇面,其上又蜿过数条微浮的经络,隐隐可见指腹侧面藏着的薄茧,这是双持刀执剑的手,极富力量,也极富…诱惑。
但她只是放在那里,连手都没牵,怎么不算作专注呢?
“弦望。”
“……嗯?”
龙黎正经道:“继续说。”
她可真不想同她说了,但毕竟时机不等人,顾弦望挪开眼,重新续接思路,“……方才,说到哪了?”
“专注些。”龙黎勾了勾唇,“方才说到,真假两座龙家古寨。”
“咳。”顾弦望认真道,“我猜测马帮的人是先发现了这座明面上的龙家寨,那地方应当极为隐蔽,但龙家人看起来或许并不缺钱,于是马帮的人盯上了这只肥羊,在监视过程中,卸岭的人很可能也顺迹找到了龙家的苗头,这二者谁也不想放手,由此起了冲突。”
“参照柴英的话,不论最后劫持龙家人的是哪一帮,马占彪在其中,应当都有份,他也得到了龙家的情报,64年那一次,卸岭分部、甚至可能包括马帮的人,共计二十八人,这些人未必是马占彪所杀,而是在劫掠龙家寨的时候,被龙家人反杀而死。”
她顺着思路继续想:“但既然龙家人成功反击,那当年刘驷马手中的地图又是从哪里来的?”
龙黎道:“在秦岭之前,我也一度认为龙家古寨暴露,其根由便在于西南劫道,但见过地仙以后我有了另一番猜测。”
“那些女童,地仙讨要祭品的目的是什么?”
缚地成仙,但那些女童显然算不上是什么仙,倒像是某种成功变异的产物。
顾弦望:“做实验?”
“不错。”龙黎点头,“或许就连地仙本身,也是某种实验的结果。”
“由此,我们再倒推回西南之事,龙家人当真是不慎被土匪发现么?”
顾弦望心头一突:“你是说…他们是故意暴露行踪,而后,吸引江湖人倾巢而动?”
龙黎未予置否,转而道:“假季鸢可自由变化形貌,又可轻易重伤白术,伤而不死,甚至寿数延绵,若是你,有如此能为,还有必要藏头缩尾,做什么诡秘之人么?”
之所以需要藏身,通常是因为势不如人,但从龙家人种种踪迹来看,这伙人哪里不如人,简直是一群人形的杀器。
这一点顾弦望在疑冢时便有过疑惑,“在贵州时,那荒村里摆放了不少纸人,当时玉子说这些纸人是照着龙家人所制的幌子,便是说那一次侵入龙家人来得人并不少,但失败了,后来我们在地坑里发现了那帮日军,那日军里也许也有龙家人混入其中。”
“再到秦岭疑冢里的埋骨坑,坑壁上的龙家人残痕,他们的人数……似乎一直在变动,在变少。”
“周期。”龙黎点出关键,“龙家人行动应当有一个周期,如同地仙时而残暴时而慈悲,他们并非一直活跃。”
“如果是这样,假设龙家人会在不同时期陷入‘冬眠’,那他们隐秘行事便可以理解了,”龙家人终于有些苗头,但这苗头仍不足以抓住关键,顾弦望叹了口气,“但线索还是断了。”
“不急,他们也还未取得想要之物。”龙黎收起纸笔,“这次杨母背上的地图,很可能便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那张地图,标注的是哪个地方?”
“阴山山脉。”
阴山,包头,难怪!
“但你不是说那是副假的人皮图么?”
“图的确是假的,假,只是并非出自龙家人之手。”
龙黎笑了笑:“顾瑾年,你父亲似乎查在了我们前面。”
顾弦望反应过来,若那图是假的,玉子又为何要专程赶来杨家,射杀杨母?
她揉动眉心,吁出一口冷气:“我还有个该死的猜测。”
“嗯?”
“当初我在网上留言,那个给我回复的寻山旅人,我在想,这个人…会不会是顾瑾年。”
龙黎思忖道:“你觉得他是发现了有人在跟踪自己,所以才抛下你销声匿迹,独自追查龙家之事,而后,又将情报隐秘地传送给你?”
“起码在贵州有解药这件事,他并没有说谎。”顾弦望有些头疼,“但他们是在西沙考古出的事,杨柳也并没有参加龙家古寨之事,他为什么要查龙家人?”
线索终究还是回归到杨柳身上,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禁婆骨又是从何而来?
顾瑾年若真还活着,为什么不直接来见她?
龙黎突然道:“我们在埋骨坑里发现的那只琉璃盏,上面的星图,亦是一副航海图。”
顾弦望一怔,她差点忘了这件事,“航海图?”
“是。”龙黎淡淡道,“而麦克·海克斯也曾在西沙打捞过沉船。”
“此后,这些年里他也一直在东南沿海布局。”
顾弦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隐隐不安,她们分析了这么多,始终围绕着龙家人,但她们都清楚,在龙家人之外还有一支隐藏得更深的氏族,巫族。
她没有提,甚至不愿想,说到底只是不想面对:龙黎,到底是谁?
她从哪里来?
她的记忆里,到底藏了什么?
“后天。”龙黎说,“走鼠会以新开盘口的名义,在平潭宴请福建的古玩、艺术行的店主们拜码头。”
“而福建,正是麦克·海克斯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