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老太公的说法, 取罔象丝的步骤比顾弦望想象中复杂许多,他说这罔象虽非水神,却也是水精之属, 唯一的弱点便是怕火, 寻常的方法甚至不能令其显迹,必须先使体温升高, 而后再用经络刀刮出穴位周边的淤点,这还只是第一步。
罔象丝夜盛而日衰,所以深夜取丝正是最好的时机,恰好顾弦望也怕夜长梦多,既知道龙黎身上被植入了东西,当下不取她自不能寐。
得了顾弦望的承诺, 老太公也给出自己的诚意, 他令龙黎坐在天井正中, 又招呼杨白白取来几只炭盆围在周身,那炭火烧得极旺,热度炙得人站在边上都觉得有些窒息。
龙黎褪去外衣, 只留下一条抹胸, 这也是顾弦望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明晃晃地看她的身体,在月色和火光中她整个人像是座巧夺天工的血玉塑像, 那股英气已超出了男女之别。
莫名的,顾弦望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属于人的庄严, 若世间真有神明, 那比起文籍中对神女所望的清扬婉兮, 如龙黎此般的矜肃凛然才更合她的想象。
这样的人是不该被沾污的, 便如西窗山雪一般,若在雪上洒下污迹, 任谁看去都会本能的难受。
“弦望。”
顾弦望猝然回神:“嗯?”
龙黎淡笑冲她摆手:“站远些,火盆太热。”
的确,饶是龙黎不常出汗的体质,此刻皮肤上也已见津津的水光,她后背的纹图恍若新琢,老太公站在远处,也在若有所思地打量。
顾弦望默不作声地挪了挪,挡住了他的视线。
杨白白分明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没想到反而最是古板,刚把炭盆摆下就忙不迭躲开,自个儿背身蹲在木柱边上,眼里只盯着他那陷入谵妄的妈。
这套‘非礼勿听、非礼勿看’的规矩被他执行得一丝不苟,直到老太公在龙黎背上已刮完了成片润红之色,唤他去取火珠,他这才腾腾腾地挪了步。
顾弦望有些不解:“这火珠有什么作用?”
照理人在身体里植入了东西,以西医的手法应当是做手术镊取出来,但老太公只是在龙黎双肩双腰处轻轻划开一点,口子大小同医院在无名指上采血时差不多,现下又拿来个浑圆的珠子,难不成是用磁力来吸么?
“火珠缠丝。”老太公说,“世间天材地宝,也讲究个五行生克,罔象属水,火珠属火,若是使用金属来碰,那罔象丝反而会钻得更深,甚至会断在血脉里,所以想要取丝,必须得耐心地引,你看到这火珠面上那点剔透没有?”
顾弦望原以为他会敷衍两句,却没想到他会如夫子般手把手地教,她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但面上仍很平静,“嗯,是有。”
“这就是丝液,温度不高的时候这东西是瞧不见的,现在被火炙烤,便在火珠上产生了液化,看到这点剔透,就可以转动火珠,就像缠线一样,要轻,要慢,一点点将丝液缠出来。”
顾弦望点点头,更为认真地观察他的动作,单这一处他就缠了足足十余分钟,眼看到了最后,老太公突然咦了一声。
顾弦望顿时紧张:“怎么?”
他腾出手抽了把小刀递出去,指挥道:“这里面裹的东西比我料想的要大,你将那口子扩个十字。”
又要在她身上动刀,顾弦望咬了咬牙,想到阴涡里她腹部的伤,手指不由发冷。
她转过去安慰:“我很快,你忍一忍。”
龙黎笑笑:“无妨,你随意下刀,别紧张。”
老太公又热又累又无语:“一点小伤,矫情什么。”
顾弦望哪管他怎么看,吐息定神,稳了稳手腕,这才执刀在她血珠上又深开了两道口,“可以了。”
她刚直起身,就见老太公转动火珠,这次抽出来的,却是截不足指节长短的金属。
老太公嗯了声,用竹镊夹取出那截金属,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怎么好像还通着电,你看见着里面的闪光了么?”
何止是看见,她简直眼熟,“这是…定位器。”
老太公斜眼哦了声,似乎并不意外,他将火珠放在特质的水盆中涮洗,而后如法炮制,龙黎双肩腰眼共有四枚血点,另一处在后心,同样的定位器在她另一侧肩头也有一枚,而腰眼处则是两根中空的软针。
老太公将软针里的液体挤出来,用鼻子嗅闻,“好像是麻醉剂一类的药品。”
说着,又摇摇头,“说不准,也可能有毒。”
顾弦望现下已是浑身发冷,便是在炭盆周遭站了近一个小时,手脚也没能回温半点。
她咬了咬牙,“那后心这处如何处理?”
老太公重新净手,用指腹摸了摸那处皮肤,有些拿不准,侧头唤道:“阿白,你过来试一下。”
杨白白蹲了半天,脚都有些麻了,这会儿别别扭扭站起来,一路面壁踱步,站到两人身边,脑袋光看地面,闷声问:“试什么?”
“行了,人家也没说不让你看,做什么和黄花闺女一样扭捏,”老太公累得不善,见他这副样子有些来气,“手套褪了,试试能不能摸出她后心皮下埋的东西。”
杨白白叫炭盆烤得脸红,“……非得摸?就不能直接取么?”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那心性实在幼稚,老太公喝了声:“让你摸就摸,能直接取还需得叫你来?”
老太公如此谨慎,也让顾弦望分外心焦,催他道:“你摸便是,我同意了。”
杨白白脱着手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别人的身子,她同意个什么劲,不过既然老太公也发话了,说明这里头的物件的确不寻常,他转换心态,只当是摸宝,细腻的指腹轻点在一处河流的弧线上,而后缓慢施力,越压越深,越描越精。
半晌,额头都出了汗,杨白白皱眉看向两人,不太确定地说:“有心跳影响,但是能感觉到机栝的微震,我以前没有摸过这样的东西,大致形状我能画出来。”
“不必麻烦。”龙黎回头道,“你同我简单描述即可。”
她一侧身,便露出黑发下的锁骨,杨白白和触电一样,赶紧低头,讷讷地在胸前比划:“大概就是这么个大小,应该也是通电的,有很轻的震动,外壳有点圆弧。”
他想了想,又补充,“离着心脏挺近,确实不好取。”
龙黎哼笑声:“不是位置的问题,这一枚,应当是袖珍炸药。”
她平淡地说出炸药两字,反令老太公有些诧异:“你早就知道?”
“不知,但能想见。”龙黎放下背心,起身道:“这才符合麦克·海克斯的行事风格。”
老太公觑着她:“那你的意思,不取了?”
“眼下没有炸药的图纸,尚不知晓它的触发机制,”龙黎轻笑道谢,“今夜有劳两位,这份人情,我承下了。”
老太公摇了摇头:“你现在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只希望杨家这一步没有走错。”
“放心。不过杨母今夜怕是不会清醒了,后续如何安排,不妨明日再从长计议。”
…
重新合上房门,顾弦望的心境已是天翻地覆。
“难怪在金钩镇,他们会那么轻易放你离开。”
龙黎方才简单抹了把身子,清爽过后,这才掀开被子一角:“还能睡么?”
顾弦望沉默地坐上床沿,揉着太阳穴捋顺思路:“来夜袭的是玉子,但她的身手和面貌都有变化,她变得更强,而且手中有枪,是新置的武器。”
“她的目标是杨妈,说明龙家人想除掉她,既然龙家人会在意,至少说明那份山本应当可信。”她吁出口气,“顾瑾年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既出现在秦岭,又出现在包头,那份地图你仔细看过了么?点的是哪一处的穴?”
“弦望。”
“不,我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龙家人的事往后稍延,眼下首要目标是拿回你心口那枚炸药的图纸。先前我在夜郎祭坛时便觉得奇怪,师兄说查克他们即便不跟踪也知道你的位置,现在看来他们应当都知晓你身上植入定位器的事。”
“弦望。”
顾弦望转过身,“以英国打捞公司的体量,想必不会只有一处落脚点,依你猜测,麦克·海克斯最有可能在哪?”
龙黎有些无奈地扬扬眉:“知道他在哪,而后你便要直接杀过去?”
“不至于。”顾弦望紧抿唇,压抑着那份嗜血啖肉的凶欲,“我只要图。”
山来不就我,我只能去就山,龙黎绕过床脚,坐到顾弦望身边,“我知你心焦,但此事急不得,棋得一步步走,面对庞然大物,你我只能求一击致命。”
“先将眼光放到明日,要耐心。”
明日,是了,还有玉子和杨母的问题,现下来看杨母显然已有变异的态势,她回归几日未见异样,今晚却突然偷食生肉,说明变异的进程很快,如果她身上沾染的是禁婆骨,那——
不对,杨母变异这件事难道老太公真的一无所知么?他今夜做出一副受胁迫方才选择结盟的姿态,又主动替龙黎取出罔象丝,这其实并不符合她印象里老太公的性子。
顾弦望猝然反应过来:“是他想同我们结盟,是不是?”
“想明白了?”
顾弦望觉得呼吸有些滞闷,“你知道?”
“我的确威胁了他,杨白白对龙家古寨执念深重,以他在秦岭所见,若是和盘托出,杨老爷子作为杨家族长,必定不会由着他再深入险地,他知道这一点,杨老爷子也知道这一点,你出现在杨家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了要将你与杨家捆绑在一起。”
“唯一的变量是我,他没有料到我会是‘龙家人’。”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杨妈背后绣着地图?”
“应当是。”龙黎点头,“他不同于杨白白,在他眼中,杨家血脉只分保与不保,所有可利用的,不分男女之别,失踪几十年的人回来,他不会轻易引狼入室。”
“他想甩,但这份烫手山芋,杨家想甩也已经甩不脱了。”
偏生是在秦岭之后,这个时点着实敏感。
“将杨母直接送回杨家,这一步,是将军了。”
顾弦望皱眉:“那他知不知道杨妈身上可能是禁婆骨?”
“或者你应该问,杨老爷子是否试图杀过杨母。”
“……你是说——他在唤回杨白白之前,已经试过?”
龙黎递了个肯定的眼神。
难怪老太公今夜对她会是这样的态度,顾弦望不由苦笑,太乱了,一切都太乱了。
“不论如何,与杨家承诺的人是我,”顾弦望认真道,“我会践诺,但你不要参与其中,这是我与杨家的恩怨。”
“好。”龙黎稍顿,又笑,“我如此说,你可心安么?”
顾弦望:“……你说了,便要做到。”
“我做不到。”
“弦望,我不可能做到。”
顾弦望定定地瞧着她:“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我若成了你的软肋,反教你任由旁人拿捏,那我宁可——”
“嘘。”龙黎抬手摁住她的发顶,而后顺颈而下,将人拥进怀里,“后面的话,会伤我。”
龙黎的身体比平常更热,炭火灼烤的热度在两人心头一直不退,顾弦望抵住她的肩,低声道:“龙黎,我不想也不愿伤你。”
“我知道,弦望,你在害怕。”龙黎轻声说,“我也在害怕。”
“在遇见你以前,我从不畏死,我离死亡如此之近,却没人能够杀我。”
“但如今,我才算真正活着。”
“六欲七情八苦,生不尝味,死不安眠。”龙黎叹道,“你是我的软肋,有了你,我才敢疼。”
顾弦望轻抚她的背,她包扎了伤口,但愈合得慢,这每条口子,也割在她心上,“可你最是怕疼。”
“唯有你信。”龙黎阖眼轻笑。
没有办法了,顾弦望想,她没有办法对她说狠话,也没有办法离开她了。
既是软肋,她就做世上最硬的那一根吧。
“笨蛋,我保护你。”
龙黎微怔,片刻,将脸埋进了她的发丝里,“好,你保护我。”
窗外夜色浓如墨潮,杀机已同游鳄一般环伺周遭,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将顾弦望拖入这个世界究竟是对是错,这一切就像命定的剧本,她们两个人都在被推着前行。
后背的刀口隐隐作痛,她脑海的思潮汹汹急湍,龙黎压下一切,短暂地休憩在她发丝中的一缕暗香里。
向来凡间事,未尽苦楚,不信神佛。
她无法再祈愿更多了,只能感念。
弦望,感谢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