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山道直通杨家古厝, 群山环抱间,古老的‘皇宫起’厝屋布局严整,满目红砖白石双坡曲, 出砖入石燕尾脊, 雕梁画栋,精致无双, 古厝大门的匾额上高悬八卦镜,自上而下俯瞰,整片建筑绕于山溪翠带之中,可见当年杨家的财富实力,古时唯帝皇可用的朱红俯拾即是,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 来了个‘敢为天下先’。
顾弦望走下车时眼中也有几分迷茫, 在她的记忆中杨家好似只是个蜗居在深山的闭塞村落, 但今日故地重游,反而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历史厚重感。
只是这杨家村比她印象里的萧索不少,临近傍晚时分, 正是各户炊煮备饭, 小孩回家的时点,但四下听去却仅有林子里的鸟鸣闹人不休。
祖屋的门前石兽上趴着两只打盹的狸花猫, 看见陌生人到访也不害怕,撩起眼皮打量了眼, 懒洋洋地抻起, 跳了两步下来蹭杨白白的裤脚。
“杨家的其他人呢?”
“什么人?”杨白白蹲下来撸猫, “哦, 不是说了,没什么人了, 早都分家了。”
顾弦望微微蹙眉,她记得杨家人丁虽不算旺,但零零总总加在一起,百十来号人是有的,“分家了,便都走了么?”
杨白白嗤笑声:“不走,赖在山里喝西北风吗?”
“都搬去城里了,该读书的读书,该做买卖的做买卖,奔前程去了呗。”
“家主呢?”
“出门了,寻山,游历。”他简单应了句。
这时大门里迈出个花白头发佝偻腰的老头,老头手里拿着个竹编簸箕,嘴里‘咯咯咯’的叫,不一会儿边上草丛里就蹿出十来只山鸡,他把谷料往地上一撒,点了点数量,也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
等喂完了鸡,他才发现不远处站了几个人,抬头眯着眼打量半天,扬着嗓子问:“阿白,带谁回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只长尾孔雀慢悠悠地从树上飞下来,跺着步子绕那群山鸡走了两圈,看地上吃食,不大满意,又抖了抖羽冠。
车上的胖鸟一看这景象也来劲了,顺着车门扑棱翅膀低飞出来,也就两三米高度,硬是在人家面前洋洋得意地飞了一圈,它那身毛在阴涡里遭受重创,现在看起来就和家养的大公鸡没什么分别,那孔雀拖着长尾,一瞧就是只公的,见它那么嘚瑟,没什么好感,趁它落下的当口,一甩尾直接呼了鸟爷一巴掌。
顾弦望:……
杨白白瞥了眼,回道:“太公,是顾弦望回来了。”
“顾弦望?”他皱着白眉慢慢走过来,到近处时老花的眼睛才看清来人的样貌,他顿了一下,才说,“哦,原来是杨柳的女儿。”
“进吧,进门喝茶。”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来的只是个普通的远房亲戚,“阿白,晚上来了客人,你和红英说过没有?让她再添两个菜。”
没有预想中的针锋相对,也没有记忆里的恶意排斥,顾弦望一下子觉得尴尬莫名,忙摆手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就是回来看看,随便吃一点就行。”
老太公抬抬手,“来都来了,饭总要好好吃饱的。”
杨白白说都已经知会过了,三人跟在老太公身后慢慢走,他低声说:“太公这几年有点老年痴呆,一会清醒一会糊涂,这会好像好点,房间已经给你们两个准备了。”
顾弦望脸色有些凝重,老太公这个人她只有些许画面式的记忆,那时候他应当是个极严肃高大的男人,而且他年纪算起来比师父还要小几岁,怎么会老成这样?
“现在杨家村里,只剩下你们几个人了么?”
“算是吧,其他人一般年节祭祖的时候才回来。”杨白白有些反感地说,“倒是还有个人,也这两天回来的,杨白墨。”
“现在不知道人又跑到哪里钻营去了,估计等下吃饭的时候就好露面了。”
杨白墨,顾弦望抿了抿唇,真是冤家路窄。
但一路来环顾四周,她心里更多还是感慨,都说杨家没落,没想到竟会荒僻到这个程度,几百年的憋宝世家,传到这代竟只剩下杨白白一个人还在坚持,偌大古厝里生活着一老一少,她莫名觉得不是个滋味。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杨家,她甚至在想,如果是杨柳回来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龙黎倒是仔细地观察了杨家的布局,这古厝年代虽老,但窗棂墙雕砖刻上都布满了奇珍异兽的痕迹,这些全是珍惜的天材地宝的记录,足可见杨家当年何其兴盛。
杨白白为了方便照顾,便同老太公一起生活在两落大厝里,几人走过深井,进了正厅,老太公从博古架上挑了两只陶罐子,问:“你们都喝什么茶?铁观音还是水仙?”
杨白白挠了挠头:“太公,她们是来问事的。”
“那就水仙吧。”他走到茶盘边,抖了点茶叶进茶壶,又装水烧水,“都坐吧,坐。”
顾弦望和龙黎对视一眼,僵身坐下,说实话她来之前预演过许多问话的场景,独独没想过会是礼数周到的这一种。
她是那种人敬我一尺,我让人一丈的类型,尤其对方还是长辈,现下就更难开口。
茶汤入杯,龙黎倒是自然地轻点了两下黄花梨桌面,品香入喉,淡淡道:“都说‘醇不过水仙,香不过肉桂’,杨老爷子这一泡茶叶,应当是古茶树上采的老枞罢?”
老太公呵呵一笑:“味道还行吧?”
“是。”龙黎微笑,“这一路看来,古厝珍兽石雕玄机暗藏,怕是《天地孚宝录》里大半奇珍,都已囊括在内,杨家到底还是杨家,憋宝一门,独窥天机。”
“天机?”老太公摇摇头,“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臭皮囊,谁敢窥看天机?”
“老祖宗的时候,憋宝这一门严禁成家,是不敢留后代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些天材地宝,本来就不该是普通人来沾染的。”
“我们杨家吃了这口饭,都有代价,都是代价。”
杨白白抿了抿唇,闷头喝茶。
老太公瞥他一眼,问:“你妈还在屋里?”
“……在吧。”
“嗯。”老太公似乎知道顾弦望两人的来意,但并不急着步入正题,反而问道:“既然说到这了,我看小姑娘对憋宝也有些了解,那你们知不知道,这天材地宝,都是从哪里来的?”
顾弦望疑惑地看了看杨白白,那意思是怎么话题偏到这来了,她们也不是回来上课的啊。
杨白白用唇语说:老爷子很久没和人聊过天了,可能是闷的。
龙黎道:“天材地宝,古而有之,理论上说,应当与不同纪元的生物一样,是特殊生态所致。”
“嗯,现在都讲究科学嘛。”老太公笑笑,“但是要我说,以我们杨家曾经见过的东西来说,天材地宝,那都是神造之物,从当年的《山海经》到今天,几千年了,很多东西,消亡的消亡,剩下的,不多喽。”
“依杨老爷子的说法,您相信世上有神?”
“嗯,怎么没有?神话里不是都写着的,盘古开天辟地,女娃抟土造人,从真神到人神,再到半神,最后就剩下我们人了,神也是要死的,人也是要死的,怎么没有呢?”
他笑了笑,指向屋外边拴着的看门狗,“那狗还有不同模样,大大小小,黑花白花,怎么人就都长一个模样了?世上,怎么可能会只有一种人呢?”
“那杨老爷子觉得,现在还有活着的神么?”
老太公又给她满上一杯茶,抬眼道:“神的事,人又怎么敢妄谈呢?你看那地上的蚂蚁,又怎么知道人在想什么?不过你们都能寻得到活着的金乌,那本事更大的神、或者是半神,或许也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吧。”
他顿了顿,将身前半温的茶汤一饮而尽,“不管他们是否还存在,有些东西——人不该插手的,就不要插手,这人呐,就是贪欲太盛,见到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有了足够好的,就想要更多,如果当年我们不是贪图龙家藏下的那隐秘的奇珍异宝,杨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呵呵,这世上,一无所知的忙求索,看清真相的却发疯,偷盗到头,一场空啊。”
话头峰回路转,原来最后的机锋在这。
顾弦望适时打断:“我们只是想问清楚杨柳的事,与龙家古寨并无关系。”
老太公放下茶杯,从茶盘边摸来眼镜带上,细细端详着她的脸,片刻笑道:“你师父——那尚六出什么事了?”
“……师父他,受了点伤。”
“都是命,真是跑也跑不掉。”他早有预料般哼了声,“杨柳的事,他比我要清楚得多,他既然把你带走,难道就什么也没告诉过你?”
顾弦望盯着茶汤,咬了咬牙道:“说了,杨柳带走的那颗鳖珠,是已经染过毒的,早已经死了的鳖珠,对么?”
杨白白原本百无聊赖地趴着,听了这话蹭一下坐直,诧异地盯着两人,“你胡扯什么呢?”
顾弦望没理会他,只直勾勾地看着老太公。
老太公嗯了声,“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顾弦望有些恼火:“她自己的决定并不曾包括要受人冤枉辱骂。”
“她错在不该投奔尚如昀!”老太公也提起声调,“你知不知道,对于任何一个门派,未经允许将本门的技法私传他人,还是个对宗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再往前数个几十年,那是要赔命的!”
“您也说了,那是几十年前。”顾弦望冷声道,“杨柳没有对不起杨家,我师父脱出相灵以后,始终自称憋宝门人,而且所谓技法,那招子功和鳖珠才是杨家独具,师父并没有习得,若只论杨家传下来的书籍,难道翻看便是犯了死刑?”
“那些年杨家人到底是怎么抹黑杨柳名节的,难道您不清楚么?”
“你觉得,那是抹黑?”
“那就是抹黑。”
老太公嗤笑声:“你知道你妈妈的天赋有多好么?”
“她是杨家百年来最好的一个,我们花了多少力气栽培她,单只是争强好胜也就罢了,她以脱出杨家为条件,自己提出要应下那颗鳖珠,对外保守秘密,保下我们杨家的名声,这都没问题。”
“但她为什么要自轻自贱,去做一个戏子?”
龙黎冷声道:“今时不同往日。”
“那是今天!当年的戏子又是个什么身份?”老太公哑着声说,“她想成家,有杨家氏族给她撑腰,什么样的男人选不到?那尚如昀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比她整整大了二十岁!结果呢?她抛弃一切投奔天津,连家底的东西都给了人家,有什么结果吗?”
顾弦望僵坐在木椅上,只觉得遍体生凉,如鲠在喉。
老太公冷哼一声,“我不知道尚六那个混账到底是怎么迷了她的眼,后来她独自一个回来祭祖,与同族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就再没回过天津。”
“不久以后,她又在福建沿海认识了个姓顾的公务人员,那是个搞考古的,这次更是荒谬,连人都没有带回来过,急匆匆地就办了手续,若不是风言风语传回来,我们本家人都不知道她杨柳已经在外边和人家结了婚!”
老太公气得不善,又灌了杯茶汤顺气,才抬头问:“你是几月出生的?”
顾弦望别扭地答:“87年7月。”
“7月。”他叹口气,“你出生后一个月,就有人说,她死了。”
顾弦望皱眉:“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老太公摇头,“我倒是去城里的殡仪馆看过尸体,模样很古怪,整个面目都是疮,烂透了,分不清样貌,光只身形是很像她,都说是因为跟着考古队出海遇上风暴,那队伍之前就出过一次事故了,这次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从头到尾那个姓顾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但到底人已经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我们能说什么?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