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你, 弦望,想做什么都可以。”
龙黎的声音很轻,像摇篮曲, “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便没那么疼了。”
顾弦望伏在她身上哭了很久,这辈子的眼泪, 似都抽干了。
从嚎啕到抽噎,再到平复,最末缓缓抬起半截身,她仍是垂着脑袋,只伸出手掌。
鼻子堵得发闷:“纸……”
龙黎肩头的衣服全湿了,伸长手臂从桌上抽了两张, 一手托起她的下巴, 轻轻擦干净她脸上的余痕, 又换两张新纸,盖着鼻头,“擤。”
顾弦望哭得有些懵, 下意识就顺着她说的做, 声音很大,差点压过了雪花屏。
龙黎舒了眉, 眼角带笑:“谁家的姑娘哭得同花猫似的?”
顾弦望从未如此狼狈过,索性破罐破摔:“你家的。”
“对, 我家的。”龙黎揉着她眼下的红痕:“我家的姑娘自是哭得最好看的那只花猫。”
“……胡说。”
“我不骗人, 不信, 我去取镜子给你瞧瞧。”
“不看。”
“好, 那便不看,哭累了, 该饿了,还吃么?”
“吃。”
“面有些凉了。”
“凉了也吃。”
两人慢悠悠地对头吃面,温汤下肚,顾弦望才像找回了三魂七魄。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爸爸的事?”
龙黎摇头,起身去给她倒了杯水,“我在贵州时看过你的资料,提过一笔。”
顾弦望嗯了声,哑声说:“我对我亲生父母没有什么记忆,有印象时,我就跟着养父母一同生活,小时家境算不得好,算是不愁温饱,记忆里爸爸性格直率仗义,是那种凡我有事便真会撸起袖子与旁人打架的人,妈妈是德育课的老师,耐心温和,常笑,两人感情很好,待我也好。”
“所以有很多年,我并不知晓我是领养来的。”
“那时我体弱多病,经常发烧,又因着幻听,总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而且发烧之后我的皮肤便会起疮,那味道绝谈不上好闻,样子也吓人,所以在学校总遭欺负,爸爸常年跑车不在,但只要回来听见有谁欺负了我,便总气势汹汹地杀进学校去找人家算账。”
顾弦望想着不由笑起来:“你说他一个四五十岁、铁塔般的人,逮着些五六岁的男孩子硬是把人骂哭了,是不是挺混的?”
“起初妈妈还管着他,都是一个学校的,她不想坏了同事情分,后来她几次见我回家低落,甚至不愿去学校,兴许也去打听过,便不再管了,由着他去闹,闹得大了,反而还回来默不作声的给他加餐。”
“师父以为我对曾经的事没什么记忆了,”她喝了一口水,“其实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莫如说,太清楚了。”
“我的记忆,是在车祸那一天断的。”
“前一天爸爸跑完长途,挣了笔可观的运费,回来见我大病初愈,第二天又是周末,就提议…一家人出去散散心。”
“那时候我应该是察觉了他身体不舒服的。”
“但我太想他们陪着我了,所以,我们还是出了门。”
“路上爸爸开车,我记得速度并不快的,但就是这样,还是出了意外。”
“两车相撞,避让间,我们的车子失控,他迎面撞上了电线杆,车头都凹了。”
“后来的事,我的记忆就模糊了,只知道交警似乎判定了是我们家全责,要支付很大一笔赔偿款,接着就是入院、出院,我独自在家生活了好几天。”
“一直等…妈妈都不回来。”
“再后来,她就把我送到了杨家。”
她顿了很久,“我想,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许,爸爸的病就是我害的,我身上生着古怪的病毒,会传染,身边的人都不会好过。”
“我在杨家又待了些日子,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只是梦里有个地窖,开门的时候,师父就站在门外,他便将我带走了,回了天津,我跟着他学艺,练功夫。”
“妈妈还是不愿来看我。”
“就这样过去许多年,有一回也是放假,有好几日的余闲,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回家聚一聚。”
她苦笑了声:“我当然很高兴,迫不及待便往家赶,许多年不见,我们只生疏了一会,很快又感觉一切如旧,像是那些年的事都没发生过,我昨日离开家上学,今日回来就长大了,只是这样而已。”
“第三天。事情发生在第三天。”顾弦望闭了闭眼,“我照妈妈的嘱咐,出门去采购,回家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香,然后就见着她倚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
“那是个雨天,雨天总是令人困乏,我放下东西,想叫她回房间去睡……”
“只是这一睡,就是十年。”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迷茫地看着龙黎:“你说我…怎么就回来了呢?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如果当初车祸死的那个是她,该多好。
龙黎关掉了电视机,回身说:“弦望,如果当初死的是你,只会有更多人难过。”
顾弦望摇头:“不会的。”
“不,你的师父,师兄,朋友……”
“如果当初是我,自然就不会遇见他们,没有相遇,又怎么会难过?”
“是了,你说的是如果。但这世上没有如果,现实是你活下来了,遇见了,现在,又叙述了,而我只听着你说,便已觉得难过。”
顾弦望怔了怔,声音渐弱:“抱歉,我并不是想令你难过。”
龙黎走近她:“那以后便不要说这样的话,想那样的事。”
“弦望,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
顾弦望扯了扯唇角,知道她这是在安慰。
“不是安慰。”龙黎笃定道,“你不觉得在你的叙述里,不论是你的养父、亦或养母,他们在所谓的‘发病’前,根本与你没有多少接触么?”
“……什么意思?”
“如果真是由你所传染,那么为什么日日相近的师父师兄没事,而跑长途的养父却出事了,你与你养母多年不见,偏偏回来三日她便昏睡不醒。莫不是你身上的禁婆骨,还择人而染么?”
“我自然也想过。”顾弦望低落道,“但他们都是普通人,除了我,又有什么感染途经?他们不可能接触到龙家人,而且也对那些事一无所知。”
“他们不会主动接触,不代表…不会被找上门。”
这句话,令顾弦望瞬间遍体生寒:“你说,有人——投毒?!”
龙黎嗯了一声,坐到她对面,冷静道:“这几日我有意探问过,虽说你养父的事目下暂不清楚,但你养母的发病,显然事有蹊跷,她的护理员说曾经有人给你寄过几封匿名信件,后来你养母苏醒,也曾独自念叨过,有人要来害你。”
“害我?”
“你冷静地想想,你们之间多年不曾见面,为何忽然她会给你打电话,让你回家?若她只是出于愧疚亦或思念,她为何不亲自去一趟天津,亲眼看看你生活得究竟好不好,她与你感情甚笃,便真能放心地将你交予一个男子照料?”
“无非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不得已,为什么不得已?因为…有人在看着她。
顾弦望猛地想到那个出入疗养院的神秘人。
“我曾经在疗养院发现过一个人出入过的痕迹,ta无声无息地在上了锁的匣子里给我留过字条,字条上写:你想找的东西在邮件里,那邮件便是匿名投递到疗养院来,内里夹着个软盘,软盘里存着段古早的视频,内容便是一个被龙家人感染后发作的人,那软盘面上写着数字,反切后——就是羊拐沟。”
对上了,顾弦望额头渗出冷汗,“当初我会加入你们所在的那个旅行团,也是因为一封匿名信件,里面夹着张旅行社的海报。”
龙黎问:“在那之前呢?”
顾弦望僵声说:“在那之前,我刚得到妈妈苏醒的消息,她的状况不好,虽然醒了,神智却不清明,而且腹中突然生出了许多肿瘤,与我现在…一样。”
“我那时只是在杨家听说过我可能有禁婆骨的事,却对禁婆骨一无所知,这些年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师父,师父只说我害的是癔症,根本没有所谓的蛊毒一说,我实在走投无路,便在网上发了封帖子。”
“尔后,便有一个署名为寻山旅人的账号,回复了我。”
若只是一两件事,或许还可说是巧合,但顾弦望自己说完,心头也不由惊骇,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在94年就立下遗嘱,还找了律师公证,那一年她才七岁,那一年,她爸爸车祸身故,她被迫被送去了杨家。
她妈妈与杨家关系并不亲近,但即便再不亲近,也该在领养她的时候了解到杨家人对杨柳的态度,杨家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接纳她,那为什么她还是选择这一步?
因为只有杨家是她唯一认识的江湖人,杨家再衰弱,也是一个家族。
再后来,她与杨家人多次冲突,事情也许传到了她那里,妈妈没有办法,便只能想方设法求助杨柳曾经信赖的人。
京城威名赫赫的尚九爷——尚如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