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黎打量着女子:她长发蓬乱, 脸上一片灰土,但若仔细端详,她烧伤瘢痕似乎有所缓解, 不知是做过什么处理, 看来脱出夜郎寨后她的日子过得不错,从学校别后这是又换了身裙装, 脚踩单鞋,长袜拉到膝盖,若不是这个局面下见面,还有几分学生样。
“玉子,好久不见。”
玉子瞟回一眼,昂头嗤声, 也不应答, 打定主意当个哑巴。
白术饶有兴致地看, 笑道:“欸诶诶,别攀关系啊,你俩就算是亲姐妹, 这人我也不能让给你, 先来后到得讲究的嘛,年轻人得讲武德, 不能插队啊,不好!”
龙黎无意与他浪费时间, 侧身看回村道。
白术探头, 又说:“干嘛啊?还得摇人?”
龙黎不矜不伐:“没什么, 若苍狗把头执意要抓这一个, 照理,我的确没立场与你争夺。既然道不同, 我也就不耽搁苍狗把头的任务了。”
白术心知她拿苍狗两字故意晦气自己,也不生气,“道怎么不同?不同还能在这里偶遇?我呢也就是顺道来帮个小忙的,看你这身血,我要猜得没错,前几天我们家几个小朋友往秦岭出了趟任务,是不是和你也偶遇了?”
此人既在村中埋伏,必然已经看见了他们一行,装傻卖痴的功夫倒是一流。
龙黎淡道:“苍狗把头误会了,我只是来旅游的,没别的要事,先告辞了。”
“嗬,旅游的?厉害啊,什么项目这么有趣,杀得满身是血?”白术指绕长索,“你别急啊,这会儿该跑的人也都跑光了,不该跑的也跑不掉,你先给我介绍一下这附近的景点,我也想玩儿。”
这人,越是搭理越是来劲。
龙黎迈步穿过木屋,“金钩镇有个雷雨夜悬棺祭的活动,你可以去试试,应当有趣。”
“悬棺祭?听着倒是不错。”白术拽绳拉着玉子跟在她后边,喋喋不休:“那为啥非得在雷雨夜才玩儿?阴冷阴冷的,我不大喜欢下雨。”
“我这人就喜欢在暖和的地方待着,个人兴趣是打架,刚才那架打得挺痛快,要不改天你得空,咱们俩再交个手?”
“欸,妹子,别走那么快啊,我这还牵着个人呢,体谅体谅老人家!”
龙黎头也不回,心中兀自盘算,自有那段走鼠小诗,起码已过去十年,依照桔梗的年岁,能与她并肩把头之位,苍狗绝不可能只是二十多岁的面孔,他的实力不俗,搏杀经验异常老道,绝不是毛头小子可有。
莫非又是易容?
不像,桔梗为她做过的易容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她很清楚易容之后对面部神情的限制,细微之处见真章,那张面皮不是假的。
那就奇怪了,这人话里话外拿她只作小辈,老人家,到底能有多老?
…
龙黎走回来的时候,顾弦望正和杨白白大眼瞪小眼。
大概姓杨的和姓顾的,这辈子都是冤家,只要聚头就没什么好事。
叶蝉打量了眼跟在龙姐姐身后叭叭叭嘴都不带停的白毛小哥,一脸不敢置信,低声嘀咕道:“不会吧?那个就是杨白白说的走鼠把头大苍狗?”
顾弦望显然也没想到他会长这副模样,出于礼貌还是纠正:“是苍狗前辈。”
“啊。”叶蝉木然,“这看着感觉和我差不多大啊,那吊儿郎当的死样,和杨白白这兔崽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会是亲戚吧?”
顾弦望回瞥一眼,还好白蔹现在还在棺材边上警戒,“别乱说,你哥之前不是说过,这人在走鼠里也是个神秘的,从不见在公开场合露面,祸盈死枉,这是个硬茬。”
硬…还真没看出来,只看模样的话,简直是二次元白毛标准建模脸啊,这种脸,标配病娇反派,恶性程度仅次于眯眯眼。
叶蝉又探头去问杨白白,“欸,你就是给他揍了一顿,揍服了?”
杨白白咬牙切齿:“我再说一遍,我只是不小心输了半招,认赌服输,所以帮他抓人!”
叶蝉呵了声:真的吗?我不信。
这小子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好不容易靠运气屏除了几个错误答案,眼看直捣黄龙了,结果半道给人家走鼠的大把头截胡,抓来当小工使唤,就丫那狗脾气,单输半招肯干这脏活累活?
扯呢。
顾弦望听完杨白白说的来龙去脉,心里便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现在一看,果然苍狗抓的就是玉子,她刻意观察过白蔹,她虽说是走鼠护卫,但举动间明显还有所隐瞒,看来秦岭一行他们走鼠意不在人皮图,而在于龙家人。
前后夹击,纵横联结,红三姐做事果然是老江湖。
走鼠想要反客为主,巧了,她也想。
白蔹远远看见苍狗露面,当下神色大变,喊道:“头儿,你怎么来了?!”
那惊喜倒不像装的,顾弦望若有所思,白蔹一眼就能认出他,说明这张脸多半是原装,流云苍狗并肩齐名,在叶蓁的叙述里,似乎苍狗还压红三姐一头,既然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这么年轻?
白术啰嗦半天,俨然一副任务结束,自动切换度假模式的姿态,摆手:“呦小家伙,守棺材呢?这趟玩儿得开心吗?”
顾弦望迎向龙黎:“你怎么样?没受伤罢?”
龙黎摇头,隐蔽地动唇:“小心此人。”
顾弦望看向她身后,白术大大方方朝她一笑:“妹子,你这旅行团,挺热闹啊。”
说着,又看向棺材板,声音不大,但非常难听:“嚯,那不是传说中的三姓家奴尚九嘛?”
能听见的只有近旁这几人,杨白白略略皱眉,顾弦望瞬间冷脸。
三姓家奴,古讽吕布先认丁原,后降董卓,两个义父,一人经历三姓,故有此称,是个千古骂名,而尚如昀相灵出身,又入憋宝门中,却和杨家龃龉,顾弦望以前没接触过几个江湖人,自然不知道师父在背地里也被小人这样讽刺。
她冷声道:“苍狗把头,我师父对走鼠不无敬重,你此言,似乎不合礼节。”
“欸,原来你是尚九的徒弟啊,对不住啊。”他没什么诚意,“开玩笑的,别当真。”
白术摆摆手,径直走向白蔹,“尚九爷,幸会啊。”
尚如昀听得白蔹喊那一声,就知道走鼠的援兵到了,只是没料想来得会是最难对付的那一个,他此前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苍狗,似乎是龙家古寨之后才冒出来的角色,回头一瞥,也隐有几分诧异。
“你是——?”
“白术啊。”他撩起刘海,“咱们好多年前还有缘见过一面。”
见过?尚如昀微微皱眉,他怎么没有这个印象。
“走鼠把头,怎么亲自来了?”
白术笑笑:“巧合,那肯定是巧合。我是来抓龙家人的,咱们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尚如昀瞥见他手中牵着的长索,他们生死里转了遭,这厮却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来抓龙家人,“是么?那你、抓到了么?”
“小有收获。”白术弯了弯眼睛,瞳子里却冷得放光,“我这天生劳碌命,和老兄不能比,瞧你这登高望远的,好不惬意啊。”
凡他不聋,就该听见这棺材板底下闹腾的动静。
尚如昀平静地看着他,半晌也笑了声,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跃将下来。
白蔹骇了跳:“九爷,这僵尸——”
尚如昀淡然侧目:“还没听明白你们把头的意思?底下这个,怕不是个幌。”
幌子?他们被骗了?白蔹将信将疑,不太敢赌,便看向白术。
白术耸肩:“看我做甚?打开来瞧瞧呗,说不定是圣诞老人提前给你送的礼呢。”
顾弦望几人走过来时,白蔹正好把棺板搬开一角,她不敢离得太近,就用刀身当撬棍去推,刚推开几寸,里头那东西嘭的一下掀翻盖板,野人似的翻出来,就地捞起花轿残骸中的脏布娃娃,哇呀大叫着埋头就往回冲。
这下子实在突然,几个高手环绕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顾弦望倒是看清了,那蓬头垢面耷底皮鞋,不就是她们先前在雾蜃外见到的流浪汉么?
叶蝉瞠目结舌:“怎么棺材里装的会是他啊?”
杨白白抱臂,看戏一样:“你们就这么让人跑了?”
没人追,尚如昀和龙黎是刻意不动,且看着白术如何应对,那人翻身出来的时候两人就看明白了,这汉子徒有蛮力,却没功夫,就算让他先跑出百米,也不耽误生擒。
何况这人慌不择路,竟是往村道深处跑去。
着急的只有白蔹和叶蝉。
叶蝉最先沉不住气:“那家伙也是黑齿,肯定和金钩镇的人脱不了干系,而且他还能进出阴涡,咱不能放他走啊。”
白蔹也为难:“头儿,您看……”
白术拢掌眺望:“哦,想抓这个啊?怎么不早说。”
他曲了曲掌,白蔹便递上不言刀。
顾弦望眸色微疑,那流浪汉将将跑出几十米,以苍狗的能耐,擒他还需用刀?
也就思忖的一秒功夫,白术攥着刀柄向后拉臂,紧接着刀光如电一样破风而出,不等几人诧异,就听得惊叫大起,不言刀径直贯穿了那流浪汉的小腿,刀身生生刺出半截。
这刀完全是冲着断腿去的,不偏不倚斩断两骨,那人就地扑倒,抱着腿嚎得要多凄厉有多凄厉。
白术拍拍手,“这下好了,跑不掉了。”
他笑眯眯地环视一圈,似在欣赏每个人的精彩神情。
顾弦望冷脸与他对目,偏头又见玉子明显激动起来,他想擒人分明有万种方法,偏生选择这招雷霆手段,显然是给在场几人上的眼药。
叶蝉忍不住皱脸,捅了捅身边的杨白白,“我确定了,这大苍狗比你讨厌多了。”
杨白白无心调笑,他以前甚少听说这号人物,就先前短暂的合作,只觉得他神秘莫测,嘴里没一句靠谱实话,现在来看,他远比自己想的更危险,和他待在一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背刺。
这人顶着张笑面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那白术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突然吸起鼻子,模样真有几分像狗,一路循着味走到叶蝉面前,先是对着她的眼睛吸了两下,又看她的手,逗留片刻,转身又闻到顾弦望身上,龙黎恰时迈步,挡到二人之间,白术弯着腰一抬眼,正对上她的刀样的目色。
“苍狗把头,兴趣挺特殊。”
白术哈了声:“哪里,只是觉得这妹子身上的香味,好闻罢了。”
他若有所思地瞟了眼顾弦望,又寻向挂在火柴人上早被遗忘的季鸢,嗅没两下,一捂鼻子:“啧,我说哪里来得臭味,原来是这个东西。”
他扯来索头,将这号昏迷的人物一并捆上,“行了,这样应该可以交工了吧,呜呼,终于下班了。”
白蔹愕然:“您…确定吗?”
“确不确定的,多打几顿不就知道了。”白术谆谆教导,“小白蔹呐,对工作不要那么死脑筋,得过且过,糊弄着能交差就行了,最重要的还是私人生活,你就是太不懂得玩乐了,改天我好好教你。”
“哦,对了,那个家伙——”他手指刚一抬起,河道对面的悬崖中突然传来诡异的铜鼓震响,那音律与先前开雾蜃时并不相同,非常急促,像是拽着心脏狂颤一样,“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哎呀,劳碌命,刚想下班,这就来个催命的。”
“去去去,先去把那人提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顾弦望心头一紧,与龙黎迅速对了眼神,她微微摇头,显然并不知晓这段鼓声的含义。
叶蝉莫名想起夜郎祭坛里的集结号,“不会是那些雾林子的怪物要围攻咱们吧?”
尚如昀已经预感到某种肃杀之气,当下迈步:“先跟上他,不能让他把这两人带走。”
顾弦望不敢耽搁,与龙黎一并穿过薄雾,刚到那流浪汉身后,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白术回过头,“你看看,还有意外收获呢。”
在她们面前,一柱刀梯悍然立在村道尽头,两侧又是那瘦高的火柴人,但这次火柴人全由木造,甚至高过了木牌楼。
两个火柴人面向刀梯,似乎是在等候观赏蹬梯表演。
山风吹来,铜鼓震响,薄雾渐渐散去,在刀梯之后,便是拐弯的河道悬崖,他们正对的另侧崖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漆黑的棺椁,整面悬崖浑如蛀空的蚁巢,而在蚁巢表面,更盘结着血管样的粗根,灰暗的根系笼罩岩石,向上延伸,最后,断在一截硕大无朋的老树根上。
叶蝉愣了:“这不会是……真的扶桑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