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还要看吗?万一…那万一冲撞了啥就不好了吧?”
她一个踟躇, 顾姐姐就脱了手。
习习寒风吹拂在她阴湿的潜水服上,冷得她不由原地打了个寒战,俩在沙土地上跋涉半晌的脏脚丫子不安地搓动在一起, 也就搓了两下, 再回头,身边人都快走光了, 剩下的只有后面那方再度被雾帘子吞没的牌楼。
擅入者死啊,这玩意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那都是地底下刻在墓葬门外吓唬盗墓贼的,她好端端个考古人,唯物主义战士,她怕吗?
她肯定是不怕, 这关心队伍同伴的事儿怎么叫怕呢, “等…等我一下啊。”
顾弦望走得谨慎, 视线扫描样的观察,这荒村看来应当废弃许久,同样是写着金钩镇邪字样的木牌楼, 却很难将这个村子与阿姐他们的旅游小镇联系起来, 改头换面都不足以形容二者差异。
这些木屋无门而内狭,布置如此紧密, 说明他们需要在屋子里待着的时间不长,这么小的房子, 厨灶、便厕都得设在外头, 毫无隐私可言, 感觉不像是村, 更像个是远古部落。
但部落是做不出旅游小镇的,悬棺祭、红白煞, 他们远比预想中还要神秘。
思索间,眼前的队伍已经能看清了。
披麻戴孝,唢呐白纸,茅草尖顶的孝帽掩盖着细瘦人形的脸孔,红绸褂子从头遮到脚,这些’人‘看不清内里,形态倒是有些像踩着高跷,却也只是像,踩高跷的人做不出如此生动的姿态。
这支队伍是背朝牌楼,看起来像是从外面接来了棺材和新娘,要往村子里面送。
这显然不合常理。
几人沿着外侧绕行,只有龙黎背着季鸢生生挤进了队伍里,她独自穿梭在狭窄’人‘缝中,而后停在了正中的棺材边上。
那棺材无人抬送,只用矮木架子架在地面上,本该封奠的位置贴了张大大的红囍字,剪纸有些年头,颜色淡了,纸角耷拉下来,正好是个断颈的吉。
仰头看,棺板上累放的花轿比寻常可见的要小一号,堪堪能挤进一个叶蝉,这硬衣花轿不设帘,用的是可以开合的木门,现下木门紧闭,看不清内里是否坐人。
龙黎想跳上去看看。
手刚摸上棺身,肩头的季鸢倏然一僵。
龙黎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微侧过头,“怎么,你怕?”
季鸢连头都没抬,铺盖卷样的耷拉着,也不吭声,像是晕过去了。
龙黎收回手,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吹唢呐的白衣人。
季鸢明显又是一僵。
噢?
龙黎将注意力挪到了这些’人‘的身上,她刻意避走两步,觉察着季鸢身体的变化,眼看就要走出队伍,她突然回过身,青铜剑斜上刺挑,猛地将一白衣人的孝帽摘了下来。
随她靠近那露出的内里,季鸢几乎僵死过去。
叶蝉也看见了:“嘿,合着都是树枝条子扎的啊,我说怎么这么瘦,敢情都是些火柴人儿啊!”
她有一学一,挽着顾弦望,贼兮兮地也撩开个红衣人的罩面:嚯,真都是火柴人!
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下她胆气顿起,扫净脑中的牛鬼蛇神,一把掀开人家的红绸,趴近了仔细打量了那些捆扎在火柴人胸口的木枝条。
看着看着,不对劲了,低声问:“顾姐姐,你看这个树条子眼不眼熟?”
枝条大多类似,扎四肢的细些,扎脊骨的粗些,模样不大规整,有些’歪瓜裂枣‘,顾弦望不解:“有什么特别么?”
叶蝉压着嗓子,一劲儿同她打眼色:“特别啊!你仔细看!看纹理!”
她扒开捆在外侧的细条子,手指着当间儿的脊柱:“看这根,这根粗。”
顾弦望端详片刻,突然一怔。
“发现了吧?”叶蝉用气声说,“这就是那个断龙石上刻的玩意儿,之前我没注意到,后来才想起来,这个树我在书里头见过!”
顾弦望盯着树枝纹理上隐约的人面图案,缓缓皱眉:“你见过?”
“不止是我见过,咱们都见过啊!”她说着瞟了眼周遭,见白蔹和尚老爷子不在边上,“你记不记得阴兵过境那段路,咱们追鸟爷跑进雾蜃里的时候,那树林子里就生着这样的树,那时候我还以为咱们是下黄泉了呢,就没太注意到。”
“这玩意儿,叫度朔鬼桃,《论衡·乱龙》里说,’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那个桃树,就是度朔鬼桃,就长这死德性。”
叶似桃叶,纹如人面,枝若鬼舞。
顾弦望恍然,这么说来,阴涡和疑冢之间果然有所联系,而且这些鬼桃树一个种在雾蜃边缘地带,一个又刻在了断龙石上,二者的位置都处在外围,似乎另有他用。
“你觉得——”
她甫一回神,眼前的人却消失了,转过头,就见叶蝉一路往队伍里挨个扒拉,她身高不够,刚到火柴人的肚脐眼,看起来就像个撕人裤头的变态。
接连变态了、不是,看了好几个火柴人的肚腹,她回过头:“都是这样的。”
顾弦望想了想,不知龙黎是否发现这件事,她进山路径与她们不同,或许并不知晓雾蜃里也有鬼桃的事,眼神寻去,发现她已经走到了队伍外侧,在棺材的另一面。
她走向叶蝉,低声说:“这事还要与龙黎再作商议。”
“行。”叶蝉没意见,比起其他人,她自然更相信龙姐姐,“但是,先、先等我一下。”
说着,一盘腿坐下来,开始扒火柴人的脚。
顾弦望:“……你这是做什么?”
“借双鞋子穿啊,光脚板可太痛了。”叶蝉抬起脚丫子,给她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脚底,“我找半天了,这个哥们儿和我差不多鞋码,我先借来穿一下嘛。”
顾弦望默然无语:这还真是,百无禁忌。
费了老大劲,可算把巨人的鞋给扒了下来,叶蝉踩地上试了试,老式的黑布鞋,虽然风吹雨淋布面儿硬结,但起码跟脚啊,比靴子舒服。
她乐滋滋的,“怪好呢,我给你也找一双吧?总不能让人家也一直光脚。”
顾弦望很想拒绝,但她的确理亏,“我可以再找找屋子里有没有……”
“那多费劲,时间就是生命啊。”叶蝉摆摆手,比量了一下她的脚,“和我差不多大,这头的哥们儿肯定没戏了。”
她觑了眼边上的棺材架,离地约莫有个二三十公分的高度,她趴下去,脸贴地面,“等我一下啊,我看看对面有没有合适的。”
她这一趴,远处的尚如昀和白蔹都看了过来,以为她怎么了,顾弦望赶紧摆手示意没事,尴尬得想拉她,“我光脚也可,你先起来。”
叶蝉扫了一圈,不等拉,自己坐直了,丧气:“哎呀,这个角度看不清楚鞋码,都是平面的,看来想省点劲——”
她话说一半,脸色唰然变白,僵住了。
顾弦望见她异样,问:“怎么?”
“不、不是,我想想。”她抚着额头,冷汗从发根里渗出来。
刚才,有什么不对劲?叶蝉皱着眉,循着脑子里那道电光回溯:她看到了很多脚,很多鞋,还有些白纸钱,然后……对了,白纸钱,那些簇新结白的纸钱,还有那双鞋。
这里所有的火柴人都很旧了,棺材花轿,一看就久经风雨,那纸钱怎么那么白,那么新,一点儿泥灰都没沾上。
她愣神儿地盯着自己的脚,火柴人脚上穿的是布鞋,龙姐姐穿的是靴子,尚老爷子是练功鞋,白蔹是光脚,那…那双皮鞋是谁的?
顾弦望皱眉:“到底怎么了?”
叶蝉咽了口唾沫,“我、我还不确定,我再看一眼……”
顾弦望见她慨然赴死般又趴下去,心头疑惑,也跟着俯身,刚弯下腰,猛地就被蹿起来的叶蝉撞了满脸,接着耳边炸开声惊叫:“我去,诈尸!诈尸了!”
这遭叶蝉活像是那受惊的炸毛猫,埋头就往外冲,一连撞翻好几个火柴人,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什么诈尸了?”
“何处尸变?”
顾弦望无从解释,正想着要不要也趴下去看个究竟,那棺材里蓦地便传出两声拍打棺木的动静。
咚咚!
她身子一僵,缓缓挪动脚步。
咚咚咚!又是三声。
周遭倏然安静下来,顾弦望侧目,就见叶蝉已经缩到了师父背后,白蔹和师父的脸色都很难看,正招着手让她赶紧退回来。
难道真成了红白煞?她略一迟疑,棺材里拍击声倏然放大,里头的僵尸似乎已经惊醒,不受控般疯狂敲砸起棺板来,咚咚咚的拍击声又急又促,连带着棺板上的花轿也跟着颠簸,木头和木头互相敲砸,整一个山村尸变的既视感。
算了,好奇害死猫。
顾弦望快速退出去。
白蔹问:“尚九爷,您看这该如何应对?”
尚如昀雪眉挂霜:“没法应对。”
“但——”
“若真是成了红白双煞,那必得浸过灵赤的桃木剑才可斩杀。”
他们手上根本没有趁手的家伙。
叶蝉惊魂未定:“黑驴蹄子,黑驴蹄子有没有用?”
白蔹诧异:“你有黑驴蹄子?”
叶蝉想哭:“我没有啊。”
白蔹干瞪眼:没有你说个什么劲?!
叶蝉哭唧唧:我就是本着求知的心确认一下而已。
尚如昀一本正经:“只能是桃木剑。”
“那、那灵赤又是啥东西?”
桃木剑没有,但鬼桃木他们还有啊,从哥们儿怀里抽就是了!
砸棺板的动静越来越大,尚如昀简短解释:“灵赤便是血,十年龄以上的黑狗得了灵识,通晓人事,主人亲问,得其允诺后杀狗取其心血,此为灵兽自献,方有大用,加之十年龄以上的老公鸡的鸡冠血调和,再辅以七头野生黄皮子的眼浆,如此方成。”
叶蝉想吐:“那就是说…没戏了?”
尚如昀不予置否。
白蔹忙道:“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非常明确的证据表明僵尸真的存在,以走鼠收录的文献来看,有关僵尸的说法大多都是茅山、道门的自述。”
也就是说,他们说有就是有,别的人也没见过,真见过的,也没活下来的。
叶蝉悟了:“那咱们…就假装它不存在?”
开什么玩笑,顾弦望眼见着棺顶的花轿即将被掀翻,少了重物压坠,更困不住棺材里的东西,时机稍纵即逝,她迅速纵目去寻龙黎的身影。
龙黎此刻正站在对面,她将季鸢挂在了两个火柴人身上,目光却并不在棺材上,反是看着村道。
感受到她的视线,龙黎侧过头,隔空指了指耳朵。
听。
摒除那砸棺板的巨响,顾弦望将注意力转向听觉,隐隐的,好似有人正在唱歌。
声音渐晰,她发现那也不全是歌声,更像是种咏唱,语言不同汉话,没有抑扬顿挫的棱角,便如缓慢起伏的波浪,很催眠。
歌谣!?莫不是笑三笑曾说过,在金钩镇里龙黎曾听见的歌谣声?
顾弦望凛目看去——僵尸不会唱歌,鬼也不会唱歌,会颂唱歌谣的,只有人——十几米开外,一间木屋的布帘突然微动,紧接着一道血红色的影子疾速奔出,眨眼间,便又蹿进了对面的一幢房子里。
红影现身的刹那,周边的颂唱声倏然放大,随即棺材里的拍响便消失了,所有人同时听见了那首歌谣。
它正唱到尾段,拖着柔和绵长的音: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