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昏光一道, 连带有数声劲硕的破风袭响,只听着咚咚咚的动静,洞外的砖壁上好似被弩箭击中, 箭道听来非常平直, 正来自于漆黑的甬道对面,袭击者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几乎是倾囊尽射,狗急跳墙般地疯狂连发,顾弦望与龙黎此刻都还未能踏上岩壁,就已经被偶尔从洞口射出的弩箭逼得只能左右闪避。
她们所乘的三角笼因为设计简易,反而目标较小,但麻烦的是从洞口射出的这个角度偏巧框定了铁架板和绞索间的两条重要挂绳, 这两条铁丝绳一旦被射断, 在这个高度便只能擎等着死, 顾弦望起初还用刀面抵挡两下,结果刀箭一撞,惯性扯带着整个铁架板一起摇, 几次都撞上了岩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手电给我。”
龙黎单肩卸下背包, 挡在身体左侧,手电就像狙击枪一样架在背包拎手中间, 她瞅准一个击发间隙,一步跨上洞口处, 整个人便在铁架与岩壁间跨连着, 背包堵住洞口中心, 狼眼手电放出频闪模式, 刺眼白光一下子射进甬道中,不断闪烁起来。
顾弦望看得是心惊胆战, 洞口外但凡是还藏着什么人,或是那射弩的丧心病狂根本不停,龙黎此刻脆弱的平衡分秒便会被打破,太危险了,与高空走钢索又有何分别。
好在灯光一过,那头突然静了片刻,只听着深沉的黑暗之中,有人非常含混低沉地念了一句:“我扣着腕,压着火,来的是不是里马老合?”
这声音显然来自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虽有些模糊,但语调中气满溢,饱带着压抑的攻击性。
龙黎也压着嗓子,喝了声:“我左青龙右白虎,站在中央无极土,供奉的是绿林王匡先祖。”
那头又一沉默,突然快问:“江湖的天有多少颗星?”
“三万六千颗星。”
“江湖的船有多少颗钉?”
“三万六千颗钉。”
“那船梆上有多少颗钉?”
“船梆上有一百零八颗钉,代表梁山好汉,聚在忠义厅。”
“万朵桃花一树开,横门本是一家亲。”
“西北玄天一只鸡,绿林不把绿林欺。”
顾弦望眨眨眼,听着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诡异,像是在拍电视剧似的,但她也不敢出声打断,只当自己不存在,直对到最后这一句,龙黎才转过头,很快地用气声说:“在上面的是卸岭的人,应该便是这次代卸岭一派出面的东北响马大当家,柴英。”
“眼下还不知上层墓道情况如何,一会儿出去后,莫先泄露身份。”
顾弦望点头,听见洞外传来声:“请绿林好友先现身吧。”
二人也未犹豫,先将背包扔了出去,龙黎紧接着后腿跨入洞门,半身探出洞口,又回首来牵她,这时候手电暂灭,两人动作都很快,生怕柴英反悔。
柴英所在的这一层比三层疑冢更高,而现在尚如昀的位置约莫在下方第二层的盗洞深处,龙黎的意思很明确,这人虽然的同一支队伍,但从他们分道两头入穴时,其实就已经有了明确的分野,她猜测尚如昀与相灵、走鼠很可能一路,他们多半也是通过雷晷走寿眼湖进入此地,而卸岭、公输、道门的人应当是以寻龙点穴之法,从山地挖洞直打下来。
换言之,这疑冢本身就分上下两个部分,为不同门派的人准备了不同的入口,无疑此地设计者对江湖几大门派的技法了然于胸,既然为憋宝相灵一脉准备的是机关阵,那上面为盗墓响马贼准备的又会是什么?
眼前甬道亦是砖石结构,看起来是典型的明代券顶墓,青砖码放得非常整齐,而且石柱斗拱俱全,墙面上的雕刻也很丰富,光只这条直通的甬道便有六米余长,这么大的墓室结构若是个真墓,只怕还真有可能是为明将军造的衣冠冢也说不定。
柴英就站在甬道尽头,整条墓道漆黑如墨,而且散发着一股很难形容的气味,皮肤在墓道中裸露不久便开始觉得难受,非常干痒,有种整个表皮都皱缩起来的感觉,龙黎和顾弦望其实第一时间已经将那两人看清楚了,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是将手电打了开,将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
她们并未太过担心,虽然那柴英看起来魁梧异常,约莫与龙黎相同的身高,体重却起码超过两百斤,非是虚胖,而是真壮,他脖子很短,肩膀非常宽,整个背肌涨开像是片铁板鱿鱼,偏偏毛发还浓密,整个人乍看便似头黑熊,现在黑熊手提端着把弩机,他左肩上还搭了个人,看样子已经没意识了。
看来他们也只剩下了两个,情况并不比下头好多少。
龙黎先行开口:“请问对面的是柴英柴当家的么?”
柴英微偏了头,慢一拍说道:“是我,你们两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龙黎抱拳道:“自西南来。”
柴英冷哼一声:“不像。”
他的话非常简短,带着很强的审视意味,顾弦望觉得这种压迫感和师父某刻相似,但又比师父粗鲁得多,而且看他们那样,不似寻得出口的,多半也自身难保,她的主要心思还是放在寻找出口上,和江湖人沟通这件事,还是交给龙黎去办吧。
如此想着,她挪了挪步子,抱着金乌转向另一侧,刚想低头问它是不是从这里来的,当即便听那头冷喝一声:“都别乱动。”
龙黎不善地眯了眯眼,“柴当家,怎么个意思?”
“呵,老子说的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你们两个都别乱动,不然弩箭可不长眼。”
龙黎冷笑声:“柴当家,你我虽都在卸岭门下,但说到底如今常胜山上之人早已分崩离析,各地为政,你们东北与我们西南,十几年来无甚交集,若不是看在走鼠的面子上,我们也犯不着前来搭救,我这人就一个原则,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厚土之下,男女不见得多么重要。”
柴英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们带药了吗?”
这话一问出来,龙黎当即将手电光往下微偏,光束正中下挪了三十度左右,但外圈散光仍旧能把人轮廓照见,她顿了两三秒,刻意没作声,接着便见那柴英又一次偏了偏头,有点恼火道:“聋了吗?我问你们带药没有。”
她们带了这么大个装备包,而且还打了手电,这人却似看不见般,只看他细微动作,顾弦望也有了些猜测,用唇语与龙黎说:“他好像眼睛受伤了。”
龙黎点头,摆手让她先稍安勿躁,冲那头说:“带了,救命的药基本都有,食物和水也有。”
柴英这时候才放心地笑了一下,转眼又改换面目,他轻抬弩机,将准星对准两人,“不让你们动,也是为了你们好,那头左右都是陷阱,连鲁班的人都没能闯过去,大家伙都是卸岭的兄弟姊妹,先前你柴哥我有哪里说得不中听的,妹子别往心里去,柴哥也是叫这下面的鬼玩意给折腾惨了,有点草木皆兵了。”
“既然你们是打西南来,想必也是来找药壤和人参血的,说实话,这张龙家图肯定有西南的一半,你们追来一点儿毛病也没有,至于我们东北这块,也不是想要偷你们的功劳,是吧,这里面肯定有些误会,商量得不及时,这样,你们先过来,咱们之间好商好量,最后的人参血分给谁,都可以谈。”
他这番话说得顾弦望简直一头雾水,什么是药壤,又什么是人参血?
听话听音,这次卸岭再献人皮图分明是起了内讧啊,龙黎随口扯了个分部,倒真把这柴当家的话给套出来了,只是这位爷嘴里说一套,手上端一套,那冷森森的弩箭看起来可不像是要商量的样子。
她一直在尝试把对面的细节看得更清楚些,但是不知怎的,可能是这墓道里的空气真有点问题,她的眼睛干疼发涩,几乎凝不起光,但下意识的,她总觉得这柴当家与她们之间的这条甬道并不如看起来的那么太平,这种危机感比在下层更强烈。
她轻声耳语:“要过去么?我感觉不太对劲。”
龙黎道:“卸岭两献人皮图,他们手中关于龙家的线索定是最详尽的,我说西南并非偶然,你可还记得我说的那条情报?”
顾弦望恍然大悟,是了,如果’道劫龙家人—洗劫龙家寨—被反杀—得到龙家人皮图‘这几件事都与卸岭响马有关,那最大的可能性便与今日一样,说是卸岭响马,其实是互相之间并不熟悉的几支队伍,当年的通讯条件比现在差得多,翻过两座山头连谁是谁都未必认得面孔,卸岭盘子那么大,同一件事经几十年谣传出去,自有五花八门的说法。
要想知道真相,还是得想法子接近他们的首脑人物才行。
顾弦望一点头,龙黎便朝那头说:“柴当家,人参血怎么分那都是后话,现在谁都还没找见呢,既然兄弟受了伤,我们自然是要过去,但我两个胆子都不大,你可别总拿弩机指着,心慌。”
柴英从善如流地放下,呵呵一笑:“放心放心,这条路我们已经蹚过了,大胆走就是。”
顾弦望瞧了瞧墓道砖石,上头的确没留下什么暗器削砍劈刺的痕迹,正犹豫想迈步,被龙黎一手拦下,她比了嘘的手势,而后拉着她往左侧让了两步,这两步间,并未触发任何机关,随即她又抓起先前那只晕过去的青眼猴,在它脖颈处跟个正骨师傅似的咔哒掰了两下,这猢狲立马苏醒过来,也不等它反应,龙黎当下便向柴英方向一抛——
只见那只青眼猴鼻尖翕动,好似是在嗅闻它自己所在的位置,而后在半空突然变向,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落到了另侧的砖石上,但它刚刚苏醒,身体踉跄,不注意倒退了半步,只见它两侧砖石缝隙里瞬间浮出几枚非常细小的金属孔,呲的一声向外头同时喷出数道透明的液体。
青眼猴叫那液体浇淋满背,猛然尖叫起来,眨眼间纵身飞蹿出去,几个起落便已经扑到了柴英面前,那柴英看着也骇了跳,立刻抽出把砍刀要劈砍。
正趁着混乱的当口,龙黎一指方才那青眼猴的几个落点,问:“看清了么?”
统共六个点,她的脑子还当用,“都记得。”
“好,走。”
互视一眼,龙黎打头,顾弦望让金乌就躲在洞口附近别冒头,自己几步蹬跃在青眼猴留下的安全落点,等两人都落到甬道尽头时,青眼猴已被那柴当家一刀砍断了脑袋。
他这刀用力极猛,削过猴头以后直接劈在了砖地上,只看着都觉震得虎口酸麻,但他厚背起伏异样,呼吸特别深促,像喝大了酒,虽是听见了她们的脚步声,却好像压根没意识到是人落了地,反手竟又挥起一刀,直冲着顾弦望的胸口而去。
龙黎眼疾手快,一腿蹬在他心窝,将他虎躯踢得倒退几步。
这脚她明显收了力气,柴英踉跄间后脚跟直接踩在了那青眼猴的背上,鞋子抬起来的时候,整个鞋底上叽叽咕咕拉起来一片粘丝,全是那猴子已经溶解的血肉骨肉。
顾弦望眼看这幕忍不住倒吸口凉气,不仅是因为青眼猴被溶解的背部,更因为那柴英,这黑熊般的男人右半身上,从脸到脖子到手,能看见的所有皮肤,全部都似涨烂了一般,眼看着便要融化脱落似的,尤其是他的半张脸,像是一坨溶解下滑的黑蜡,眼珠完全变了形,细长的耷拉着。
那些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