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没有人有喘息的余地。
几乎是在最后一具猴尸落地的瞬间,她们头顶上那根无依飘荡的长绳轻飘飘地垂散下落,墓道里的矛阵尽数回缩, 而后便是一层层墓道如大门阖紧, 轰然一声关闸的闷声,重新将这座不见天日的地坑埋入黑海。
五分钟, 五分钟都不到……
该死的!
顾弦望从没一刻那么憎恨自己的迟疑,但时间并不因谁的懊悔而延迟,她迅速摒去杂念,先看龙黎的神情:“你怎么样?这柄剑——”
龙黎的颌线绷得很紧,似乎正在竭力压制什么,她微微低头, 冲她轻笑:“无妨, 一关关过, 一步步走,雷雨夜金钩镇,百般杀机, 我的弦望, 不也蹚过来了么?”
顾弦望心底似是注上一针强心剂,当下不再纠结旁事, 俯身就地一捞,摸起把半折刃的旧刀, 是了, 蹉跎什么呢?她要护的全世界都在这里了。
凝目警惕间, 二人倏见一道黑影从远处接近青眼猴的铁栅门前跃起, 那影子浑如颗人头,毛发十分浓密, 几个起落间,那人头突然展开双翼,只是无风托起,不得已又多扇了几下翅膀,而后才一脑袋横冲直撞地扑向二人。
顾弦望第一时间看清了它的尾翎,又怕这胖毛球撞伤龙黎,忙在半空展臂一捞,将那不知从哪儿闯进来,浑身湿漉漉的金乌兜个满怀。
从雨夜的荒废学校一别,金乌再现身时掂起来像是瘦了,它翅膀上有一道明显的口子,很钝,不知怎么伤的,这厮一入怀立马蛄蛹起来,挣扎着想往龙黎身上蹭,像是想告状,被顾弦望一把攥住脖子,低声警告道:“乖一点,别去闹她。”
金乌可怜巴巴地一歪脑袋,完全不明白这俩人怎么这么狼狈,“啾?”
龙黎虽然冷淡,但还是伸手摸了摸它的羽冠,“它能进来,说明上面必有出路。”
顾弦望亦做如此想,只是眼前她们还需得再过一关——那些虎视眈眈的青眼猴群与白蜥群此刻已经忍耐不住尖叫,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它们的饕餮盛宴。
随铁栅开放的刺耳声响,无数兽影争先恐后地涌进白骨堆中,顾弦望向下一松手,对金乌道:“自己找地方先藏好!”
说着,亮刃便斩下第一颗头颅。
眼下这坑洞地势开阔,这帮猢狲无枝可依,大家打的都是平地战,除却以百对二的数量差距,她们根本不怵这帮小畜生,两人一个对阵青眼猴,一个对阵长舌白蜥,背脊相抵,寸寸不让,血腥味与杀伐戾气喷薄在干燥而辛呛的空气里。
而那金乌根本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嗒着小爪子真就蹿到了一旁,一面扑腾翅膀勉强维持在半空,一面啾啾啾直叫像是助威。
手起刀落中,时间已完全消弭在空间的概念里,猴群的啸叫被封闭的洞穴无限放大,刀光剑影热血封喉,二人数次换位,数次对刃枭首,若说戏台上的种种只是粉墨演绎,那么此刻的快意恩仇便是顾弦望真正的披挂,从未一刻她这般心如擂鼓,从未一刻她这般恣情纵意,她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驻,只她与龙黎两人,就在这铁马金戈声中。
龙黎观察已久,一瞬间她忽然拽着只白蜥的长舌猝然抛向不远处,那白蜥的鳞尾僵硬勾甩,果然缠上了方才坠地的绳索,她鼻息逸出道几不可闻的冷哼,左臂猛然回收,只一抖砸,便将那十数斤沉的四角蛇摁死在了骨渣里,接着捞绳抛系一气呵成,结起的绳头稳稳挂进了石坛的柱墩上。
兽群虽悍,但这么久却无一只敢接近石坛,无疑其中必设禁锢,她手执青铜剑对心神影响太大,与其在这与它们消磨体力,不如智取。
龙黎单臂绷直长绳,回首唤道:“弦望,先上石坛。”
顾弦望刚击飞一只青眼猴,她眼前的猴尸正在慢慢铺成通往铁闸门的道路,此时闻声瞥了眼那方空落落的石坛,心中也起了疑惑,既来一遭,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走,当下反手收刀,手撑龙黎肩头,轻巧跃起,足尖点落在长绳之上,步子又快又稳,绳不见颤,人不打晃,四步便落了地。
转身间,手中断刃长刀已如白虹坠地,掷扎进两人之间的白骨道中。
龙黎一脚蹬上群蜥山尸,手捞肩提,再度负上背包,曳紧长绳后只傍着顾弦望远处那一拽,人借力于刀柄蹬踏间,一跃便扑进了对面的怀抱。
这当中距离并不远,但就非得是如她所言的再度演练一遍,这一次龙黎果然手脚老实得很,轻柔柔地抵进人家怀里,抬身时哐当一声松开了青铜剑,两手扶稳了人家的腰,踉跄着压退三两步,这时候两人身上都弥漫一股兽腥,原本洁癖的人也不洁癖了,不依不饶地在人家耳边蹭。
过关的奖励,她想。
顾弦望叫她蹭得没脾气,又怕龙黎真是叫那青铜剑影响得厉害,忙把人搂得更牢,这人运动之后肌肉充血,身形便会更加强壮,她五指抚她的脊线上,先前也没觉得这身衬衫那么紧,紧得人血沸心涨,把什么杂念都压下去了,依稀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身血气真迷人啊,让人想溺进去。
可惜未及深嗅,远处的胖鸟越过诸道猴墙,一边扑着翅膀,一边腾挪着小爪,散着满地羽毛翩然落了过来。
“啾啾啾!”
一口很温热的气喷在顾弦望肩头,像叹息,而后龙黎才直起腰,回身瞧着金乌,胖鸟被她的眼神一冻,那股子欢腾劲儿一下没了,小爪子原地吧嗒了两步,怯生生地不敢往前走,顾弦望这个角度瞧不见龙黎的眼神,还以为刚才混战把这闹人的小东西给伤了,忙招手唤:“怎么了?快过来。”
胖鸟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着它是应召而上,算不得不懂事儿,这厢连忙绕了个大圈,蹭到人家脚边,顾弦望的小腿根本遮不住它,硬还是给它做出一副躲墙根露小脑袋的样子,一头威风凛凛的羽冠耷拉下来,像是小狗的飞机耳。
龙黎不理会这找着新靠山的戏精,转身便看起了石坛上的刻纹。
这石坛约莫两米见方,四角立柱,当间儿是座六棱的石锥,每片锥面上都刻着古怪的咒符,而石锥之下并不平坦,感觉像是被砸过,坑坑洼洼的,尤其是石锥与石台的镶嵌处,那沟壑尤其深,约莫可以探进去一掌。
顾弦望也发现了:“这道石锥好像是后立上去的。”
使劲儿推甚至还可以晃动。
龙黎想了想,说:“这应是块镇碑,此处为麒麟地的阴阳穴正中,白骨坑既累在这里,应当另有其用。”
她两指抚过碑下坑洼之地与平坦石台间的缝隙,灰土中隐有一道嵌痕,虽做得严丝合缝,但逃不过敏锐触觉,龙黎思索着站起来,又一次打量起坑壁上的痕迹。
眼前弧形坑壁上古怪的黑色影子并不止一个,而是在三个方向不同高度扎着形态各异的三人,好似这里曾经有过场混战。
先前笑三笑便曾提过阴阳穴的说法,顾弦望亲眼见识过麒麟地引雷,加之先前阴涡的存在,她思索着说:“难道是巫族人在借人命养穴么?”
她话一说出来,金乌立马拍着翅膀跳出来大啾,急得恨不能多长张人嘴,这小东西与巫族关系甚大,进了祭坛就和逛自家花园一般,极有可能便是巫族的驭兽之一,自是听不得人说巫族半点不是。
顾弦望瞧着它有点哭笑不得,当下又听龙黎道:“应当并非是巫族。此地的图绘将整个巫族神话描绘得如此宏大,极近虔诚,我想这地底坑最初的目的也许并非是殉葬白骨坑,这里或是祭坛,或是……流落在外的巫族人为自己所选择的埋骨地,之所以会在此刻绘,也许只是在怀念故土。”
龙黎的话说得幽慢,既似感叹,又似是某种怀念,情绪非常复杂,顾弦望瞧她神情,不由皱了皱眉,先前在夜郎祭坛的石门外她便行为反常,尤其是破了酒杯机关那一节,简直好像是认得那机关一般,而后青铜剑又无端端吸引着她,加之她意识中的女娲茧一词,这令她有了个骇人的猜想,但她此刻心中隐秘踟躇,全然不敢脱口而出,她莫名有些害怕那个可能,比龙家人的身份更甚。
“如果龙家人才是后来的闯入者,那么加上夜郎祭坛,这已经是第二个他们闯入失败的巫族圣地了。”
他们真的失败了么?
龙黎沉声道:“若这白骨坑真是明军的遗骸所累,只怕龙家人并没有失败,而是正相反,他们成功地改造了祭坛,将圣地变成了蓄养阴气的尸坑,活生生用千百条命,养成了这个麒麟地中的阴阳穴。”
顾弦望心中一突,余光扫过那些不敢近石坛而开始啃食周边新尸的异兽,这种进食何其血腥粗暴,简直刺痛她的眼。
“猜想终归只是猜想。”顾弦望转开话题,“可惜这次巫族人没有再在祭坛中留下什么线索。”
这下子金乌又急了,一个劲用身子去挤那座石碑。
顾弦望以为它也是痛恨龙家人对巫族祭坛的亵渎,有些无奈:“怎么,你还想将这石做的东西推倒么?”
龙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从站上石坛开始,青铜剑对她的引诱便成倍放大,几乎已经快到遮盖她自身心音的地步,那石碑底下有什么,藏着什么,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片刻,她突然俯身拾起青铜剑,一脸严肃的走到方才她抚触过的那道楔痕前。
顾弦望忧虑道:“怎么又执剑了?”
龙黎定定地瞧着石面,又抬起头来看她,有些怔神地说:“这下面有东西,在呼唤我……”
这样的她太失常了,但顾弦望却又忌惮着那柄剑,忙说:“别让青铜剑影响你的心神。”
龙黎眉心紧蹙,摇了摇头,她横起剑身,再度细致地端详起上面的刻纹与血沟,而后左掌竟猝不及防握住了锋刃,血液顺着手掌一道划过剑锋,哗啦啦的全部淌进了石隙当中。
以掌做鞘!
顾弦望胆战心惊地瞪着她的手,浑以为这一剑要将她的筋腱尽数断了去,“你是不是疯了!”
哪还管怕不怕,她疾步上前,一手刀将那该死的青铜剑敲落在地,但随着那声青铜落地的响,当下满坑的异兽同时抬头,好像听见了什么令人无比恐惧的声音,瑟瑟发颤间全部没命地蹿回了铁栅之后,窝在一起不停地发起抖来。
二人眼见着那瓢血渗入土尘之下,很快经由看不见的阴刻勾纹延伸出一个个血色的象形字,同时脚下石坛传出轰轰的石块摩擦声,退步之间那原本凹凸不平的石面缓慢上升,一点点地将顶上那本就放立不稳地石锥给顶翻在地,片刻之后,一方与扶桑石树上那剑台相似却又放大了一倍的石桌升立身前。
那石桌正中,深凹进去一道狭长如叶的空洞,恰好与青铜剑身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