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暖流缓缓自她额顶流淌, 滑过她的眉心,紧沿着鼻梁落至唇畔,温热、而铁腥, 顾弦望甚至无暇抬手擦抹, 便就这样任它滴去。
她的手电在落地时砸碎了外壳与反光杯,远远地掉在一旁, 碎裂的白光倾泻在锋锥之中,将刀光剑影无限曳长,正是借着这片刻光影,她才真正看清龙黎那半身的白衬衣,早就浸满了殷色。
这一眼,仅仅过去了两秒、或是三秒, 很快, 她察觉身后异样, 几乎是在回首的同时,唰的一声箭镞鸣响已经逼近耳际,她甚至没有用眼看, 下意识便抬手格刀, 箭镞未经锋刃,反而是直接蹭过她的手臂, 好在是潜水服湿润,韧性格外大, 箭镞被衣料勾拦, 猛地偏转角度, 咔一声, 好巧不巧斜插进手电的开关里,明暗两闪间, 这一点虚弱的白光也终于在青眼猴近乎疯狂的呲牙啸叫中熄灭了。
黑暗降临,整座回廊般的墓道中突然响起那种咔啦啦铁闸门开合的响动,顾弦望背脊一紧,马上辨认出这个声音,正是她踩动第一块方砖后铰链拉扯完隔着墙壁传来的鬼动静,现在她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机栝,而是关锁着这群青眼猴的闸门开关。
可惜这明墓主人似有读心术,决意要给她个惊喜,随着嘶嘶之声掩过婴笑,自左侧墓道的尽头涌出一片交缠的白流,那东西先前看尸块还以为的白色鳞片的蛇,但仔细看活物便发现那哪儿是蛇啊,分明还长着四条没退化完的腿,模样极似五六倍大的白化狗婆蛇,其本质应该是某种古老蜥蜴,它们彼此间互相踩挤,汹涌如潮水奔来,而那几只随她一道落下翻板的青眼猴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抻着脖子向龙黎那方向嗅了嗅,突然狂躁地尖叫起来,猴群一转目标,甚至愤怒地锤了几下砖墙,紧接着直奔着她的方向而去。
倘若她们所在墓道真为口字型,那么顾弦望和龙黎现在便分别位于两个夹角中,她无法看见龙黎所对的另一条墓道的情景,但可以想见,方才蜥群应当是自与她们平行那条墓道而来,两侧分野,那么她那头一定也有蜥群涌去。
但,但这家伙为什么不动?难道是站着晕过去了么?
顾弦望侧对着蜥群,大片余光仍钉在龙黎身上,因为墓道里已被触发的陷阱遮拦,她现在只能勉强看清她的上半身,而自缝隙里隐约还能看见她脚边放着些什么东西,那几只青眼猴左右包抄着夹跃逼近,若是细看,其中两只手上甚至还攥着不知何处捡来的流矢。
妈的,先前她猝不及防受袭,多半也是这些猢狲借机投掷,这些家伙生长于此,简直如鱼得水,只怕是什么暗器有毒无毒都心知肚明,眼看着三米、一米……明明已经进入了危险范围,这厮为什么还不动?她在等什么?她还有意识么?
墓道嘶鸣声已如鬼魅附耳,但顾弦望满心火灼,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四脚蜥是否有毒,又该如何应对,此刻她遍身寒毛尽立,呼吸乱如散珠,手掌将刀柄握得咯咯作响,“龙——”
那声喝叫还未彻底从喉头逸出,远处的罗刹昏影忽然动作,只见龙黎极近从容地拽着一条软塌塌的细长胳膊,像是拎着猎物般高举起来,垂坠下来的是一整只比她先前曾见过的青眼猴更巨硕的猴王,起码有二三十斤,那猴王的头颅已经被齐平削去,血淋淋的断口空敞着,像是某种威慑。
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就在猴群发出更愤怒的尖叫声时,龙黎似笑非笑地抖了一下肩,随即左手倏松,任由猴尸坠落,只一秒,手中青铜古剑又闪电般刺出,直穿其肚腹,挑衅似的直指着距离最近的青眼猴。
这群青眼猴虽无视力,但对于新鲜的气味极度敏感,它们好似已经嗅闻出眼前发生的一切,同时发出道相似的哀鸣,领头的青眼猴再无犹豫,它从砖顶猛地松爪,贴着竖直砖壁落下,在半空接近中心的位置突然向后蹬腿,那块砖石发出轰然闷响,无数暗镖从死角激发,群镖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互相间的切线从四面绞杀,不论是人是猴,在其间几乎都没有闪避的余地,这压根儿就是个自杀性的袭击。
顾弦望脑子嗡的一声,与此同时身侧一条四十公余分长的白蜥已然奔至脚下,这东西满口的尖牙,也不知是吃什么的,舌头就和玉箫地蟾一样,猝然击发两秒内就能伸出近一米长,它舌尖上有数个肉针样的尖刺,一旦接触,立刻就会扎进皮肤里释放血液型的毒素,导致凝血功能失效。
但她注意力全在另一头,根本也顾不上直射而来的肉舌,顾弦望心焦气躁,整个人煞气沸反,只由耳辨,脚跟稍挪半身后闪,左掌斡旋如电,直将那一米长的舌头自当间儿攥死了,管它劳什子的毒刺有何作用,提起四角蜥的身子便向边上的墙斧横砸,随着溅手湿热,下半截蜥身直接断飞出去,她根本不瞧,扔下便向龙黎那头跃去。
顾弦望只感觉自己如履薄冰,周身血脉尽凉,眼看着龙黎疯魔似的一剑劈断早已刺穿的猴王,紧接着伸出左臂直朝杀来的青眼猴脖颈,一人一猴简直像都将生死置之度外般根本不顾暗镖阵如何袭杀,只有飞落的猴王尸身先堵数镖,她甚至捏着青眼猴的脖颈随意戏耍数圈,顾弦望看不清阴影中她身后到底有没有中镖,但她手中的青眼猴转回来时,整个后背已然扎如刺猬,暗镖似是染毒,无数血流不断顺那猴背流淌。
疯了,简直是疯了!
她根本不做闪避,甚至不愿等她赶到!
她究竟拿生命当作什么?儿戏么!?
眼前刀荆剑棘将墓道曳得无限长,顾弦望从没觉得有哪一条路是如此难以跨越的,四五只青眼猴就在她眼前划出数道抛物线,朝着龙黎扑去,而正在她逼近的角度上,另一条墓道的视角终于也渐渐展开,三条白蜥前后而至,长舌凌空飞射——
她不躲!她该死的不躲!
顾弦望死死咬着后牙,不言刀反手斜射,直穿过一只半空的猴子,整个人接着跃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来的爆发力,足尖点过横直的斧身,借高点纵跃,此时龙黎仍不看她,只将手边的猴尸照那白蜥前一挡,在她手臂缝隙两枚暗镖插空飞来,战局太混乱了,在黑暗中所有影子飞快地聚向一点。
顾弦望热血上涌,伸臂硬接飞镖,真真是到了生死时速,谁敢想两指真就敢贴着淬毒镖刃猝拈,这时她人已在半空,反手便将暗镖射向白蜥,正是她几乎与龙黎错身贴面的瞬间,那家伙似是一怔,突然不动,全身刀劈箭射的口子尽数暴露在她眼前。
也就是这一瞬,顾弦望一掌压在她肩头,借力旋身,直将插入砖壁的不言刀抽出,刀锋如卷,转眼而过,随着两颗猴头飞落,她整个人扑倒在龙黎身上,左掌攥紧了她的衣领,将她死死摁在身下,握刀右臂横格,硬抗两条蜥舌,待它们卷结实了,凌空便是一抽,刀锋隐刃,白尸两分——
她还是喘不出那口气,只攥得手背青筋尽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颤抖的字:
“龙黎,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账……”
额间鲜血如泪,滴滴淌落在那人眉目之间。
铿的声,身下青铜剑脱手而落,龙黎长发垂散,仰头露出清澈的眼瞳,她的眉心微微聚拢,看着顾弦望的眸光里好似百感交集地含着片微雨的春泽,薄唇微启,胸腔中震鸣着无声的雷,片刻的风云际会,却终只扯出个苦乐相交的笑。
大梦初醒般的哑:“弦望?”
“有趣么?”
“什么?”
“我问你——有趣么?”
顾弦望深深弓起背脊,所有野兽般的呜咽全都化作了一声声沉重的、落地即碎的粗喘,这些看不见的碎片洒在龙黎身上,沾的全是她心肺中无色的血,她掏出那张浸血的纸条,拍在她胸口:“你是什么?你当自己是什么!?”
“仰求既允的神明?遗世独立的英雄?还是鬼魅不死的龙家人?”
“孤身赴宴,便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刺鼻的铁腥气随着皮肤热度挥散在二人之间,顾弦望双膝跪在她双腿之外,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近乎自虐般的亲眼扫过她身上大小伤口。
龙黎哑口无言地撑坐起来,浑身真切的痛觉正在提醒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随着动作,她双腿微微后挪,一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滚落出来,顾弦望还未侧目,那沾血的手猝不及防地捂上了她的眼睛,龙黎独有的木香气与血腥气意外相衬,二者纠缠在一块儿,混杂出曼珠沙华般撩人的致命艳香。
“我没事……”
顾弦望没有挣扎,任凭她遮盖自己的视线,只是愈发清冷地笑:“是啊,强悍如你,怎么会有事?怎么会呢?到底、又是我自作多情——”
龙黎近乎于求饶般地叹息:“别这样说。”
她们身上的血沥沥的滑到一处,好像一把剑,捅穿了两个人。
眼前温度下撤,露出的是她黑曜石般的双眼,她们相隔得那么近,顾弦望这一路是多么想狠狠揍她一拳,现在人就在眼前,由她打骂,她却只抓着这混账的双肩,垂着头像是头恐惧至极的小兽,既怕攥得太轻,人在眼前消散,又怕施力太重捏碎了她,她语调倏又发软:“龙黎,你是个人,你只是…一个人。”
“即使你不在意发生你身上的事情,有的人会在意,在乎你的人……会在意。”
龙黎极轻地、若即若离地触碰着顾弦望的手肘,她的眸光深沉,隐忍着不肯发亮,“弦望,你在颤。”
“我没有。”
“不,你有。”她的四指扣入顾弦望的内肘,倾身靠近她的脸,带着侵略的试探,“为什么?”
顾弦望一怔,怅然地望着她的眼:“……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不会这样愤怒,也不会这样恐惧。”
她顿了顿,倏又道:“你来以前,我与自己打了一个赌。”
顾弦望很乱:“什么赌?”
龙黎看着她,自她有记忆以来,曾有过无数次如夜郎水牢那般的血肉相搏,从最初的求援围观、到最后主动为她合上石门,她需要登上刀山,需要越过火海,需要成为鬼神本身,不论她愿意与否,这是她活下去所必须的筹码,那道石门就是她与世界之间无可跨越的距离,没有人会返身拍打,没有人会试图呼唤——除了她。
一次、一次、一次、一次次鲜血淋漓地回头,她在她的眼中,终于得以降落、成为了凡人。
“我赌你会来,”她多么害怕她来啊,却又如此渴望,“我的月亮,会奔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