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身下约莫六七米的位置, 横陈交叉着诸多枯木残骸,于残骸两侧又见阴影深重的’水道‘,水道中明显有如烟似雾般的水流正在缓慢的流淌着, 那是一种与周遭的湖水毫不相干, 拥有着清晰路径的自流水,很难想象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寿眼湖下四十多米, 更难想象的是,湖泊底下竟然还能存在着河流。
水下河…嘶,水下河这种地貌她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见过相关的报道,叶蝉皱着眉头,耳边尽是呼吸器传出的极富规律的呲气声,她悬空打水, 向四面照打着手电, 很奇怪, 这里的湖水太干净了,通常潜水到这个深度,只要打出手电光, 就能清晰地在光晕之内看见悬浮的颗粒, 那些有的是浮游藻,有的是浮游生物, 还有各类水生动物的排泄物,但这里都没有, 只有些许被蛙鞋搅动起来的泥沙, 这种死寂与那个逃字交织在一起, 轰轰地撞击着她的神思。
还要继续下潜吗?
她心中焦灼, 便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气压表,气压表显示剩余的气量基本只能勉强支撑她快速浮打上水面, 这还是她在尽力节省情况下的剩余,那顾姐姐呢?
正在她打算前去汇合之时,突然在转身之际瞥见手电光柱匆匆扫过的那最侧面的一丛枯木,那枯木看起来像是某种生长了几十上百年的老灌木,沉水这么久了都还能看出它那纵横交错的尖锐的杂枝毫不留情地深深扎进水底的泥沙,好像即便沧海桑田,它依旧在沉默中顽强的生长着,穿刺着——
是的,就在它接近根系的位置——尽管近半都被那浑白色的水下河给遮挡了——但刚才那瞬间,叶蝉清楚地看见了一具枯骨,一具完完整整的枯骨斜躺在那丛如伸开的五指般的枯木中心,好似千年前的旧人,蜷缩于盛大的玫瑰园中永恒地沉睡下去。
血肉腐烂,根骨永存。
如果那具骸骨边没有挂着只上世纪常见的军绿色背包的话,她或许会把这一切想象成一个浪漫主义的故事,但现在,她回头看了眼还在石窟前怔神的顾姐姐,即便不看也能大致猜测到她现在气瓶的余量,没有时间留给她踟躇了,她得支棱起来,得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此想着,叶蝉没有回身,直接纵深打水,向那’水下河‘的河道中潜去。
只下潜了五米,她马上便发现了问题,在她手电的光柱中,那些在上层看起来好像是水流的东西,此刻却如雾气般缭绕在光晕上下,这种效果就和桑拿房没什么区别,显然她刚才误认的水下河的成分并不是水,而是某种气体,这种气体就像白色的云层,遮盖着那些沉积在凸岩上的朽木。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但叶蝉并没有为这种漂浮于天际的感受停留,她一个猛子扎进烟雾深处,人紧贴着那高高隆起的岩丘,很快,透过她的潜水镜,无数彼此嵌合交错的白骨展露出来。
她瞪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器立马泵射出成串的气泡,那些气泡拂过白骨堆,然后逐一爆裂开。
这些白骨像是无数个被扔进了陪葬坑的人,他们有的是横躺,有的岔着腿,有的伸展胳膊,他们挂荡在这深深的水底岩壁上,有些是被土层中伸出的朽木鬼爪给勾了肋骨,有些是被石块捆缚了双腿,你的头颅卡在我的腋下,我的胫骨刺穿了你的腹腔,所有的一切就和那空洞洞的眼窝一样,沉默的与叶蝉这个闯入者彼此对视着。
这里究竟埋葬了多少人?
她简直不敢细数。
惊慌之下,根本也没顾上潜水深度,她一路顺着岩墙向下,眼睁睁看着无数白骨如雕塑般静立着,那种沉默的嘶吼声仿佛透过浑浊的烟幕向她挤压而来,叶蝉呼吸一乱,紧接着打水的频率也跟着乱套了。
她好像忽然忘了怎么游泳,横冲直撞地向后退去,嘭的一下,背后的气瓶猛然撞到了另侧的岩墙,那岩墙上有许多孔洞,里头不知道是些什么石片还是别的东西,如呼吸般一会儿内缩,一会儿压盖,在手电光下,成片岩墙上就像布满了圆鳃,而圆腮边的岩壁上没有贝壳附着,但却明显有些什么白色的东西,好像嵌在石头里,可能是金属的原砂,被光柱一照,便粼粼的向外反光。
叶蝉有些愣神,脚下忘了打水,人便竖直向下沉去,一下子半身竟然穿过了水雾,原来这里还不是寿眼湖的湖底,在水雾之下还有水层,而且这水层与上面完全不同,反而要温暖一些,而且浮力更大,那种上下间的浮力差险些让她整个人打横过来。
这个感觉她太熟悉了,这湖底…居然,是咸水吗?
都说秦岭所在的位置曾经是一片汪洋,至今在太白山顶还留存着数亿年前第四纪冰川活动形成的冰斗湖,分别叫做大爷海和二爷海,这两座湖海也有着与寿眼湖相似的地形,即湖面小而深,至今科考人员都尚未探索至大爷海的海底。
难怪,难怪中间悬浮着一层浑浊的水质,这是盐跃层么?叶蝉扎进咸水湖里,从下往上看,又觉得不太对,盐跃层也不该是气体的模样啊。
她反复咀嚼着水下河这三个字,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心同时跟着沉了下去,她先前的确看过一篇潜水杂志的相关文章,之所以一直想不起来,是因为那标题并不是以水下河作为噱头,而是以其真正的自然现象名称。
那篇文章的标题叫做《位于墨西哥尤卡坦图卢姆的玛雅神圣之井——神奇的沼穴景观》。
这他妈的,她终于是想起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烟雾啊,这就是硫化氢层啊,水生物遗骸腐烂,从而产生了溶解在水中的硫化氢,这种可溶于水的气体含有剧毒,浓度低时有臭鸡蛋味儿,浓度极高的时候反而没有味道,它能损伤人的嗅觉,而且是强烈的神经毒素,一旦吸入,短时间内便可致命。
难怪在上层看不见任何水生物,哪有什么生物能在密度这么大的硫化氢液体中生存?
她得赶紧上去带着顾姐姐上浮了,这里绝不能再深入,如果她们的气管,甚至是连通的潜水服出现些许破损……在这样的水层中,很可能会直接影响到她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即便不被毒死,也很可能因为丧失运动能力而无法上浮。
妈的妈的妈的!
她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怎么会这么掉以轻心??
这时候叶蝉根本还没有意识到,寿眼湖水下存在着硫化氢层所代表的的真正的危险所在,她在挣扎中氧气瓶和岩壁撞了两下,人便于咸淡水之间打了个转,视线翻倒,隐约好像看到了两条倒吊的人影,但她现在顾不上别的,只匆匆向上打水。
但这一次她再度穿越硫化氢层时将一部分咸水也给搅带上来,一下子先前那些附着在岩壁上的如金属砂一般的白点点突然哗一下挣脱岩墙,和水母似的快速蹿进了水中。
它们贴在岩墙上反光的时候看起来是白色的,就像是雪花一样,但蹿进水中,尤其是穿越了硫化氢层进入上层淡水时,身体便呈现出淡淡的红色,那模样该怎么形容呢,它们每一只都约莫有中指长短,生着斧头状的头,成对复眼,身子两侧展开十几对的节肢,看起来就像是尾巴特别长的蚰蜒。
这东西刚才好像在下层的咸水湖里尤其多,但问题是有什么水生物能在浓度这么高的咸水里生存,还能穿越硫化氢层,并且在淡水层里也自如活动?
叶蝉一边飞快向上打水,一边侧着脑袋琢磨——越琢磨就越感觉怪异,这玩意,嘶,这玩意她见过啊,之前她有一同学是研究什么水生物的,就用这东西做过实验动物材料,那时候看着在培养皿里没那么大啊,好像是叫、叫卤虫,也叫盐水丰年虫。
卤虫能生活在高盐环境里,以此避免大多数天敌,但寿眼湖下它的确是没天敌了,那吃什么呢?吃什么能长得这么大?
晃神间,她再度经过白骨墙,那刺眼的灰白色如同利剑般刺穿她的灵台——我靠,吃什么?吃人啊!这些腐烂的尸体,被卤虫啃食以后最终形成了硫化氢层,它们彼此共生出了这底下的自然生态,所以丫根本不是圣湖在替那些王八犊子洗涮罪孽,分明是盐水丰年虫在替他们啃穿罪孽啊!
想通瞬间,她脖颈子跟着就是一紧,这些虫子如果是吃人的,是不是也说明,它们是有能力啃烂衣物和塑料管的?
就在这时,顾弦望也已经纵身下潜与她汇合,两人刚打照面,互相同时开始比划起来,叶蝉急得是满头大汗,不知该怎么和她形容这下面是要命的硫化氢层,她还招来了一大群要命的卤虫,她飞快地指了指身边围拢上来好似雪花般的虫群,又见对面同时也在指自己的氧气罐,她脑子嗡一下,赶紧探头去看气压表,只一眼人就麻了——完犊子了,这气压表几乎已经见底了啊。
…
从顾弦望发现沉船龙骨上的留言,到她发现自己氧气瓶连接口正在漏气,这之间只相隔了十几秒。
那龙骨上的文字看起来很难辨识,留得极其匆忙,但她直觉认为不是走鼠的人留下的,那些人互相间一定有更直观的记号,不需要在仓促逃命时还费心费力地写满整个全字,这太浪费时间了,所以这样的字一定是留给一些还没有那么默契,但又彼此间存在信任的人——譬如她和龙黎。
她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记号,这件事本身就比文字的内容要更吸引顾弦望的注意,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回头。
转眼间,四周空茫不见人,她这才回神,听见了自己身后不断发出的嘶嘶声,那声音在呼吸器的掩盖下显得特别轻微,但只要转头便能发现一串细细密密的气泡正不断地从她气瓶与氧气管的连接口往外冒,再看气压表,她一直以为自己克制得非常好,没想到眨眼之间,自己的气压表几乎已经要见底了。
顾弦望心中一突,当下决定快速下潜,谁知刚深入了四五米,就与叶蝉迎头相遇,与她一道来的,还有漂浮在光柱周遭无数的白点,先前这片水域几乎没有任何浮游物,这瞬间那片雪花似的虫潮便显得极其扎眼,在叶蝉看清她气压表指数的同时,顾弦望也发现了这些虫子好像并不太对劲。
它们并不围绕着人,而是围绕着人的衣服和装备,就好像外卖打包回家后,急于拆开包装盒的人一样,这虫群似乎也在急迫地等待着撕开她们两人的外包装。
叶蝉瞪着眼,手指向下狠狠戳了戳,然后指着她的氧气瓶,比了个NO的手势,接着又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出窒息以后死翘翘的姿势。
这是在表达如果她继续往下潜,很快会因为窒息而死亡的意思么?
不对,叶蝉看过她的气压表,她应该很清楚她现在已经没时间回头了,只能下潜找出路,那么她的这个动作就应该是在指示其他的东西是有窒息的危险的,下面,是那些白烟么?
顾弦望朝她点了点头,也指了指下方,这时候,一直围绕在两人周围的丰年虫突然开始躁动起来,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虫群的包围圈倏忽间便已经收得很紧,几乎已经贴近了她们的潜水服。
叶蝉顾不得许多了,她伸手握住气瓶口,推着顾弦望飞速往下打水,只要她们足够快速越过硫化氢层,进入咸水层,起码便可以避免丰年虫带来的危险,结果刚下潜了两三米,那群虫子也反应过来,成片的沾上她们的潜水服和潜水镜,形成密密麻麻骇人的白斑,白斑继续蔓延,将她们的气瓶和氧气管也一并包裹在内,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几乎隔着面罩听见了虫群啃噬时发出的那种咔咔咔的声音。
这时候她们的位置已经来到了硫化氢层的边缘,上下同时被那剧毒的烟气围绕,叶蝉手忙脚乱地撸了几下顾弦望的氧气管,把那些牢牢附着在上面的丰年虫群给碾死,但很快她发现要命的缺口还不在于长管本身,而是气瓶的连接口,这个地方一直在漏气,说明很可能是oring圈发生了破损,以她们现在的深度气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把气口给挤爆,从而发生气瓶炸气的危险。
靠,真他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叶蝉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拧死了顾弦望的氧气阀,她赶紧做了两个手势,同时把自己的气阀也关死,她不确定顾姐姐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在疾速的打水中人的闭气时间非常短暂,三十秒?四十秒?她不知道,只能硬着头皮拽着人死命地往下游。
顾弦望的确没有做好准备,几乎是浅吸一口后猝不及防发现氧气管没有空气了,就好像一口吸空了塑料袋,瞬间肺部的氧气就压紧了,只五六秒的功夫,人额头的冷汗便全渗了出来,但那些丰年虫还在上涌,不仅是在她们的气瓶上,潜水服上,还有潜水镜面上,两人的视线都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那烟层到底还在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