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光移转, 明显能听见更远处的山岭之中传来鸟群鸣潮,兽醒了,人还远吗?
没时间迟疑了, 顾弦望放下背包, 重新粘紧外套上的魔术贴,“我爬上去看看, 你自己在下面一定小心。”
叶蝉把包挂在自己胸前,又看了眼那根本没个落脚地的岩壁,担忧道:“你想空手爬上去啊?别吧,我看上面全生着那种荆棘条儿,猴子都不一定能上,如果他们这有人往这走过, 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啊。”
“要不咱们绕到后面再爬, 那头肯定有路, 从顶上往下看视线也比这儿强。”
顾弦望摇摇头,从包里抽出卷弹力绷带,简单将十指缠了缠, 她此刻与叶蝉相对而立, 两人恰夹出个不可窥见的空间,不死鳌便隐在剩余的成条绷带之下, 方向始终在寿眼湖和矮丘之间徘转。
“龙黎肯定来过这里,没时间等了, 再晚些, 我怕金钩镇的人就该追来了。”
叶蝉的视线跃过顾弦望的肩头, 瞥了眼还在对面树上打瞌睡的老神棍, 这家伙之前的体力是半点不逊壮年小伙儿,现在倒睡出了些许疲态, 看样子好像也够不太成威胁,她掂了掂斧头,说:“放心,那你带上刀。”
顾弦望笑笑,当下再不多言,向后退了几步,猛一助跑,纵跃上平直探生向湖面的一棵崖松,双掌轻扣,腰腹两荡,眨眼便旋起角落在树干上,借着树身惯性,人和弹簧一样再度蹦起,再往上像这样模样相对规整的树已经没有了,全都是些’歪瓜裂枣‘,人只能先挤进灌木和岩壁之间,再贴着这里面的缝隙想法子往上爬。
刚才她们在岩壁下发现的那条血痕位置十分特殊,照昨夜的雨势推断,这地方溅落的血绝对不会只有这么一点,那人伤势应该不轻,而这样重的伤,若非是枪伤,仅凭冷兵器,很难在这样狭窄的夹岸上造成——毕竟人都站不稳,谈何打斗。
所以她猜测,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那人是在岩壁上,乃至山顶的位置受伤,血液泼洒出来,一部分溅落在了灌木根系里,恰巧也被岩角遮挡得以存留到现在。
…
在这样的位置攀爬,视野极其受限,到处都是犬牙交错的干枝棘草,有一段路几乎是卷满了,就和那铁丝网似的,根本避不开,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蹭上去,上下光听着唰唰唰尖刺划过硬壳布料的响声。
脸上刺痒,好似丝丝血线流下,她目光瞬也不瞬,凝目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搜寻血迹这件事上,约莫刚爬上二十来米的高度,伸手还没落下呢,突然正上方几乎就贴着她头顶的位置传来嘶嘶两声响,顾弦望瞬间头皮就炸了,人一下子僵停,手也没敢再落下岩点,余光微微上抬,隐约能看见有条头背深棕色,长着类似三角头,很短粗的蛇就盘在她正上方大概四十公分处的一窝凸出岩台的杂草丛里。
她呼吸几乎都要掐断在嗓子眼里,那蛇她认得,是一种剧毒的短尾蝮,民间也叫草上飞,或是地扁蛇,先前师兄没事儿就好拿着同一系列的登山杂志到处晃荡,里头专门有一版就是每周介绍几种深山常见毒蛇,这家伙就荣登我国毒蛇排行榜前十的御座。
眼下境况,蛇我两见,彼此都已经发现了对方存在,那蛇大致体长也就是四十公分,以他们间的距离,一击未必能咬中顾弦望,但问题是现在她攀爬在竖直山壁上,活动范围极其有限,若这条短尾蝮掉头再给第二口,那她绝对避不开,两厢对峙之时,她忽然听到远处的树林里竟又传出那种噩梦般的婴啼声,距离她们绝不多于一里,若那群畜生已经发现了她们的行迹,以山魈群攀跃的速度,不消十分钟便能赶到这里。
顾弦望深吸一口气,右掌缓慢地握住岩块,左臂下移,从腰后拔出匕首,这时短尾蝮也已经吐着信子探直半身,它轻轻晃动着三角脑袋,好像是在测定攻击的角度,蛇类的速度可与猫科动物一拼,越是短粗的毒蛇其肌肉瞬间的迸发力越强,现在她绝对不能先动,只能等。
没料想就在这要命的瞬息,叶蝉见半腰的人一直不动,以为是发现了什么,心内焦急,忍不住就低低地喊了声,就是这一声——人和蛇同时受惊,那短尾蝮刹那之间闪电般刺出毒牙,那尖利中空的两勾牙几乎眨眼便贴近了她的手背。
顾弦望甚至已经看见了透明的毒液自牙管里疾射而出,还未沾身,她重心倏转,直冲着蛇向上撞,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是后缩,她却直接把身子送得更近,也正因重心向上,手腕趁势剜了道刀花,直接一刀把那条短尾蝮当间儿给削成了两段,但是蛇类刚死时并不会停止动作,只见短尾蝮的前半截顺惯性张着大口扑向她的面门,这一下顾弦望完全未做料想,人瞬间慌了,下意识换手去挡,结果右手一松,蛇是拍开了,人也失去了握点,直接向后倒仰,慌乱之中她四处乱抓,四肢和山岩不断相撞,几乎贴着石壁滑蹭了五六米,才好不容易被先前那铁丝网一样的灌木堆给托了把,堪堪停稳。
灰头土脸间,人已经顾不得到底有多少伤,打眼扫过,身上没见牙痕,这就够了,她人窝在荆棘丛一样的灌木堆里,那尖刺每根足有两三厘米长,许多已经在方才的下坠惯性里直接刺穿了她的衣服,扎进肉里,疼痛间,她倏然皱起眉心,手掌向右下方摸寻,摸着摸着,四指竟勾住了一道岩缝,顾弦望当下心神一动,以一个高难度的角度伏下半身,整个人同滚钉板似的半卧在尖刺之上,借这角度终于看清了那道极其吊诡的三角状的洞口。
妈的,还真藏着个洞。
顾弦望向下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事,人和壁虎一样游向斜下方,这洞口在上面的角度看非常小,从下面看则完全被遮蔽,只有平行的时候才能发现,它大概有个一米二三左右的宽度,高只有几十公分,人想进去要么是平躺,要么是趴着,顾弦望是先爬到洞口下面,再顺向往里匍匐,刚进洞的时候岩壁还非常潮湿,有段路几乎都是积水,约莫向内爬进个五六米左右,空间瞬间便大了起来。
这就好像是个吹起来的泡泡,外头就是狭窄的气口,里面的岩室大约能容四五个人并立,很难形容顾弦望这时候的悚然,眼前岩室并非是完全密闭的,但再向内已经没有路了,岩壁的内侧有些裂隙,风就从这些缝隙里吹进来,四处无光,但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上下左右每一面石壁上满满登登全部都刻画着那种原始而古老的岩画,而在她所面对的正中,一根同她们在阴涡中所见祭台一般无二的刀梯就挖凿在山岩内部,每根牛角样的岩尖上都挂着许许多多红线,但这红线尾并没有悬挂着许愿牌,而是缠着一颗颗牙齿,这里面有门牙,也有犬牙,模样大小不尽相同,仅是粗看,起码便有上百颗。
如果每一颗牙,就来自于一个人的话……
她脑海中白光一闪,突然就想到金钩镇以前的勾当,这些人窝在深山黑吃黑了多少年,究竟杀过多少人,这秘密的岩洞是不是就是金钩镇村民用来收集某种战利品的’藏宝洞‘?
等等,如果真有这么多人的话,会被怎么处理?山魈所在古墓里没有人类尸骨,那人呢?人都哪里去了?这些人作恶如此娴熟,定有万全之策,现在顾弦望心内的焦虑几乎已经到达了顶峰,她甚至在想师父一行人会不会根本就没能进入龙穴,而是在金钩镇前几日的那场雷雨夜里,就已经被那帮人给围猎了。
不、等等,顾弦望皱着眉,走近那根令人极不舒服的岩造刀梯,按照这上面牙齿数量的差异,那些人应该是自上而下顺向悬挂,一层满,再挂下层,而在第二层岩角侧面,她仰头间看见了一颗由口香糖捏成的假门牙也挂在其中,若不是无意间瞥见里面露出的金属一角,根本无法发现。
这好像是颗…定位器?
红线非常新,而且是干燥的,说明这颗假牙挂上去的时间应该不久。
会是龙黎么?还是…那些藏在幕后的黑手所为?
下意识的,顾弦望一把摘下那颗定位器,她拨开外层的口香糖,细看了半晌也没发现这东西的电力开关,想了想,干脆直接一脚给踩爆了,顺手拢扫残骸尽数装进口袋里,人便顺着岩洞又爬了出去。
这里并不是龙穴的入口,那走鼠的人到底哪里去了?
顾弦望刚爬出来,忽然就听见下面有人在喝叫,她一时分辨不出是不是叶蝉,只怕是金钩镇的人带着山魈已经围杀过来,赶紧三步两并地往下跳,刚落地便发现叶蝉和笑三笑都不见了,只有远处的草丛自远及近地簌簌波动,她弯下腰,蓄势待发地紧攥着匕首。
“谁——?”
她话音刚落,草丛里一下子冒出个脑袋,叶蝉啊了一声,紧接着回头喊:“大师抓到他没有?”
远远的,就听笑三笑应了声:“龟儿子嘞,跑球喽!”
“怎么回事?”
这话叶蝉也想问,光看着人上去了,怎么一转眼下来浑身又是水又是土,满脸血痕,但耳听着先前那帮山魈越来越近,她也不敢耽搁,赶紧说:“刚才你爬进洞口以后我就听着边上有些鬼动静,找过去的时候发现有人往大师睡着的那个树底下扔了两只背包,我还以为是龙姐姐呢,赶紧往外追,结果就看见个男人的背影,穿得破破烂烂的,感觉就和咱之前在雾蜃里见到的那流浪汉一个样,我这不就把大师也喊起来了,俩人一块堵他,谁知道那家伙撒丫子跑得那么快,转眼人就没了。”
“背包?”
“啊,就那俩。”
这制式,这模样……她快步走近,蹲下细看,便在背包的腰部卡扣上发现了特殊的刻印,那东西既非数字也非文字,乍看好像奇形怪状的偏旁,但她曾在红馆二楼见过,龙黎曾说过,这叫苏州码子,也叫花码,是一种独特的算筹,相互组合后便能推出一个专门的数字。
走鼠的人,每一个都拥有独特的编号,他们的装备也与自己编号对应,而使用的标记便是这种苏州码子。
顾弦望皱着眉,同时拉开两只背包的拉链,叶蝉还给吓了跳,浑以为这东西来路不明,生怕里头装了些什么暗器毒药,没想到拉链一开,里头篷出来的竟是堆叠的衣服,嘶——倒也不是普通的衣服,怎么好像是潜水服的样子。
叶蝉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会不会之前走鼠的人留下的装备啊?潜水服……难不成他们是从这个湖潜下去了?”
越想越像那么回事儿,她蹦起来一拍掌,这不就是刚好撞到自己专业范畴了嘛,丫别的兴趣爱好不多,就是喜欢看海潜水,大一暑假就自己跑到菲律宾把AOW给考下了,到今天也算是刷过三十二瓶的小资深了。
但还有个问题,“但怎么光见潜水服,没留气瓶啊。”
俩人正研究呢,半点没察觉笑三笑好一会儿没发出动静了,这时候边上草丛又是哗啦啦的响,以为是老东西终于晃回来了,谁知道刚回头,一把熟悉的、黑洞洞的枪口正直对着两人的脑袋,驯姐一手拉着被塑料扎带锁死的门诊小哥,一手端着先前在他手上的那把盒子炮,笑眯眯地瞅着她们。
“好巧啊,小妮子们,又见面了。”
顾弦望见那枪脑子就嗡的一声,同时就明白了,老东西这是见状不对,撒丫子先跑路了。
她还保持着蹲姿,此刻正准备缓缓地站起来,她想驯姐手上虽然有枪,但毕竟局势已经不同先前,她们人数上占优,未见得一定被动。
“先别急着动,”驯姐压了压枪口,妖娆地说:“那些人,离得可不远,现在我要是不冷静了,弄出些不合时宜的声响,对你对我,可都不算什么好事儿,对吗?”
顾弦望冷着脸,平举双手道:“既然你也知道不合时宜,那何不先做出一些有诚意的动作?”
那门诊小哥眼看着意识不清,虽然手给她锁着,但人显然是连站都站不稳当了,驯姐也不瞧他,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推,挪开半步,露出身后的两只气瓶。
“诚意,我自然是有的。”她笑笑,“你看姐姐我到底是个心软好商量的人,和那些个乡野蛮子不一样,他们要命,姐姐我么,只图钱,怎么样?能活到现在你也算是个聪明人,考不考虑和我做个交易啊?”
顾弦望也笑:“做交易最重心诚,不是不可以,不过驯姐既然有心想化干戈为玉帛,不如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如何?”
“还是老一套。”她摇摇头,这次倒也不强硬了,从口袋里摸索半天,向两人身前丢出几块用小刀割下来的树皮,“认得吗?”
顾弦望将那些树皮拢到身前,逐个展开,发现上面全部都是同样的刻痕,字不大,但力道很重,入木极深,若是在林中,她凡经过定是能发现,“L。”
这是…龙黎留下的记号。
驯姐挑眉道:“起先我还以为是你们几个不中用,被人家给丢在金钩镇等死呢,合着那位原是给你们蹚雷去了,不过也多亏了她的记号,我才能找到这真正的龙穴入口所在。”
蹚雷,顾弦望皱着眉,龙黎那晚猝然消失,虽然意在保她们莫入险局,但她也一定是意识到了金钩镇并不寻常,为了以防万一,才刻意留下了路迹,给了她们第二个选择,她是了解她的,知道她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才——
但自己昨夜并未发现路迹,从这树皮的数量来看,起码在遭遇金钩镇人围猎之后她就应该能发现其中之一,实际却并没有,是因为她疲于奔命疏忽了么?又或者,驯姐其实早在她们到达之前便已经割下了所有记号,并找到此地,她迟迟没有下水,就是为了请君入瓮,再用她们两个来探路。
龙黎的记号留得如此隐蔽,非她招子功难以发现,驯姐又是如何在群魔乱舞的雨夜如此精准地寻得?
老板、交易、还有那枚定位发射器……这一切看起来都似曾相识,非常像是萨拉一伙人的行事风格,这瞬间顾弦望心念百转,麦克·海克斯这个名字立时浮现在脑海,若真是他,那便说明龙黎的行迹早已经暴露,亦是说明,他们对她的监控,比她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要严密得多。
她站起来,将匕首扔到一旁,耸肩道:“明白了,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交易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