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弦望第一次遇到同时知晓巫族和禁婆骨的人物, 深思之下周身犹受雷劈,忍不住股股战栗,但她也清楚, 这块求之不得的拼图来得实在太巧太怪异了, 其中的疑点多到她甚至一时不知该先问出哪一个。
笑三笑看了看她,摇头说:“你两个但凡要是早些时候能拿来这本笔记, 或许我都不一样……嗐,都是命唆,我实话和你两个说,老汉儿我没几天好活喽,放以前我必不能和你们说辣么多,你们也根本不晓得这里头的水有多深。”
“你身上这个蛊虫虫一般人认不到, 就算去到云南湖南, 随便你去找, 能认到的也不过一两个,这个东西很特殊,你自己也应该有感觉蛮。”他说着, 视线落在叶蝉的手指间, 呶了嘴唇道,“你指甲盖上现在还只是出这种透明嘞竖条条, 等到再过些日子,那个竖条条就会变成红色, 等你十个手指十个脚趾都有这种红条的时候, 就算是到时候了。”
叶蝉这会儿真有点信了, 咽着唾沫说:“……到、到啥时候?”
笑三笑咂摸了一下, 又掰着她的手指仔细瞧过,“说不好, 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八九月,你也莫问我解法,我不晓得,总之我能建议你嘞,就是喜欢啥就去吃点儿喝点儿,莫把时间浪费在啥子龙家巫族身上,本来还能多活几年,去找反而死嘞更快,没必要,真嘞没必要。”
杨白白之前叫他臭老头,顾弦望冷静下来的这一阵,果然也从他身上闻到股臭鱼烂虾似的隐臭味儿,她们两个着实都太累了,短暂休憩间几乎无法消化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她皱眉道:“我们不问解法,但你起码告诉我们,既然旁人都不识得这蛊虫,你是怎么认得的?你既然自觉时日无多,不想淌这趟浑水,为什么要应龙黎的约?又为什么现在要冒着风险来救我们?”
笑三笑抬起白粗眉瞟她眼:“哼,你女娃儿咋啷个多问题撒?救你两个是为了积德行善,人到老要死喽,不想下地狱进油锅,看到了就搭把手,至于那个姓龙嘞女娃儿,我去见她,那是我两个嘞私事。”
“说到底,我就是想劝你们,莫再去找啥子地图喽,但是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鬼,脚长到你两个身上,我管不了,也管不着。”
他说到这,明显已经不打算继续交谈下去,顾弦望心里一突,知道这意思是他想找的人只有龙黎一个,救她们只是搭把手的功夫,话说出来,愿不愿信随她们,因为她们手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这老头佯装神棍在江湖混迹了这么多年,杨白白一心想要找出龙家古寨,却都没发现眼下这神棍的肚子里才装着满卷真货,他不仅知道禁婆骨和神眼,而且一眼就能认得巫族文字,显然叶蓁没有找错人,他就是叶蝉导师口中那民间高手,这人一看就不是学院出身,眼看着年纪与师父应当差别不会太大,也就是说很可能这人也经历过当年的龙家古寨事件,更甚是凭一己之力追查至今。
她刚刚特意提出龙黎的名字,但这老头却没有太大反应,说明很可能龙黎已经透露过自己是龙家人这件事,但这是为什么呢?龙黎多年来一直在隐蔽行事,出席花会也需易容,为什么会选择把自己的身份告知给他?只是为了让他不要把天书的信息再透露出去么?
但若她是笑三笑,明知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又怎会再去忌惮个龙家人的虚名?岂不是自相矛盾?
太难了,想要在这样的信息差下与这些人进行博弈,实在是太难了。
顾弦望苦笑着低头,用手掌沾了些石缝中的积水,盖上脸,任凉意自皮肤渗入,稍稍缓解她的焦灼,片刻,她抬头道:“您说的对,人各有命,未见得年少的一定活得久,没几日好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世上去追寻龙家的,未必都是为了名利,总有一些人是身不由己,命这东西本身就很荒唐,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总想再搏一搏。”
她笑笑,拱手道:“得先生援手,心内感激,先前诸多得罪,顾弦望给您赔不是了。”
“今日在穴中的,都是我所在意之人,旁人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前路艰险,就不连累先生,这人是金钩镇余贼,但眼下枪伤严重,若先生还有行善的念头,不妨将他扔到就近的诊所,也算是桩善缘。”
她这一声声先生,倒把笑三笑叫得不会了,老脸褶皱里藏着红,不由瞥眼低咳,四下乱瞟,叶蝉一见他这模样,当即就明白了——这老东西吃软不吃硬,明显是缺夸呀!
忙拽住他的衣袖,无比真诚地闪着大眼:“老先生,都是我先前有眼不识泰山,放着您这么座宝库不识,竟还以为是神棍,这也充分暴露出我的浅薄和无知,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两个小辈这一路没少被那些江湖人算计欺负,刚才又是怎样惊险地绝地求生,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呀。”
“而且您说您没几日好活,那我也是啊,我身上这蛊虫还是您亲眼给认出来的,正所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您现在的心境那是一模一样啊,但那话是怎么说来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虽然吃喝玩乐苟且偷生会很快乐,但、但就像您一样,有志者心怀天下,即便为世人所不解——”
越吹越没谱,笑三笑嗤了声,摆手打断她:“好喽好喽,我没你说嘞啷个伟大,两个事儿我可以告诉你们,第一,那个女娃儿是听到这村里流传的一则童谣的内容以后才忽然跑起,不晓得她是想到了啥子内容,反正那个童谣蛮我也没得听懂,感觉上不像是内陆会用到的语言,是这个村子入夜以后好像用来哄娃儿嘞,你们要是贴别个墙角仔细听,也能听到;第二嘛,那个女娃儿,不是真嘞龙家人。”
顾弦望一怔,这当口也不敢去反驳,只得顺着他的话问:“不是真的龙家人?您——您见过真的龙家人?”
“哼。”笑三笑淡嗤了声,站出去跺了跺蹲麻的脚,他目光盯着密林深处,眸色比夜色更沉,半晌才低语:“是蛮,你愿意信,就当是我见过。”
“我愿意信。”顾弦望有些激动,“这件事对她很重要,若她不是所谓的龙家人,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笑三笑侧过眼:“你娃儿……倒是真嘞重感情。但她虽然不是龙家人,她嘞身份却很可能比单纯嘞龙家人,还要复杂得多啊。”
“我也不瞒你两个,我的确有话还没和她说完,有些问题,我也还想找她问个清楚,求个瞑目。”他抓抓自己的秃头,嘶了声,“所谓送佛送到西,我大概晓得她会从哪里进到辣个阴阳穴去,你们要是真不怕死,那老汉儿可以带你们过去。”
叶蝉猛地蹦起来:“真哒?信呐,怎么不愿意信,那我们命都是您救的,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
“停。”笑三笑打断,“闭嘴,跟住,快点儿走。”
他白了叶蝉一眼,估计也是没料到这人前脚刚知道自己活不长,后脚立马就能耍宝,这心理素质,确实不太一般,也难怪能和那女娃搭上线。他在附近找了两株不知道什么野草,摘下叶子随手这么搓巴搓巴,就给堵进了那门诊小哥的伤口里,接着把人一扛,和扁担似的,又快步走了起来。
要说顾弦望真百分百信任他,那是扯淡,只是比起眼前的风险,她更想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信息源,她此刻没有时间能坐下来一点点从笑三笑身上抠出她们所需的情报,只能赌一把,压的便是龙黎今夜选择他的理由。
…
几人绕了好大一圈,周遭景色倏然开阔,顾弦望才认出来这是她们先前与山魈群打遭遇战的位置,从方位上来看,山魈群的巢穴与古墓所在应该是位于此地西北方,直线距离约莫是一里半,但从途经的地貌看,那周遭大片崎岖岩岭,很难攀爬,若是无人引路,单靠她们两个摸索只怕是一两日都未必能再走回到这条山路上来。
也是直到此地,顾弦望和叶蝉心里才真正放下了一部分猜忌。
笑三笑一路无话,独自担着那百来斤沉的小哥,到这一拱肩把人卸在了树下,歇了歇腿儿,“人我就放到这,先前那些猴子就是在这里抓到你们,照道理,那些人等天亮以后肯定还会回来打扫战场,能活不能活就看他小子自己命大不大,你两个嘞背包我记到就在这附近,那些畜生别个认不到,吃嘞喝嘞肯定是全都拿走喽,要找你们现在就去找,等一哈儿差不多天就好亮喽,我们就出发去寿眼湖。”
这两大装备包压根不用细找,叶蝉还记得那些山魈掏过后丢弃的位置,它们把这样的装备直接挂进不显眼的枝梢之间,现在来看应该也是金钩镇村民先前刻意设计训练出来的,这样处理赃物最大限度的保证了他们的安全,即便万一遇上公家人进林子来查,也决计查不到他们身上去。
两人检查了一番背包,果然只丢失了食水,尤其是顾弦望包里的文件书籍幸好都还在里面,照笑三笑的说法,他们金钩镇的人现在大多都跟着那支送棺的队伍往山里走了,具体的位置他摸不透,但感觉是一路奔着更深的原始林去的,而他们的目的地寿眼湖,正是此地的雷晷。
眼看晨光渐渐东起,彻夜暴雨息停,三人快步深入山中,一面走一面还得将身后的草迹尽量掩盖,他们把人放在这里,又拿走了背包,等到金钩镇的人回来,必然会第一时间发现她俩从山魈手里跑了,两人连身干爽衣服也来不及换,只得是边走边问。
叶蝉别的不行,但论嘴上功夫那绝对是一流,这一路把笑三笑的马屁拍得是舒舒服服,该说不该说的,没少给她勾去:“大师,到底啥是雷晷啊?”
笑三笑瞟她一眼:“你两个女娃儿也是空耍一膀子傻力气,这江湖里头门道多了去喽,啥也不晓得就敢到这龙家点过嘞穴上,也不晓得是该说你们有胆量,还是该说你们活得太腻喽。”
“早先我不是说这里是阴阳穴,阴阳穴你两个肯定也是不晓得,算喽,我简单和你两个讲,所谓穴就是土室,墓要占穴,就是入住这块地的好宅室,所谓事死如事生,你生前要住风水好宅院,是旺你自身本来就有嘞气运,再借你居住之地嘞地气,你本来可以当将,加一把火,就有可能往上窜一窜。那死人嘞,要占个好地方,旺嘞就是你这一支血脉嘞运,人天生八字有轻重,改不见得能改起多少,但有句话说,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运上也是一样,本来有些沟沟坎坎,可以避去嘞,就可以借气来避。”
“这天底下有不同类型嘞穴,就像是辣个药一样,针对不同嘞症状,有吉穴,自然也有凶穴,药用多了,就吃死人,一个道理。子母穴和阴阳穴就是这种大凶穴,说它凶,是因为用不好就不光是沟坎嘞问题,是要死好多人嘞,整族嘞气运都要叫它吞去。子母穴,就和它这个名字一样,母是护子嘞,所以这是一种双生穴,一般人道行嘞人只能看出这是个吉穴,把人葬进去,起码得百八十年才能看出问题,这时候就来不及老,真正能用起嘞,就是用这种已经凶了几百年嘞旧穴做母穴,它附近一定连通着个子穴,这时候把人再葬进起,就算是借到起整个母穴吞去嘞几百年嘞运势,这就是富贵险中求。”
“而阴阳穴,就更是千年难遇,莫说是认到起,就是古籍里也没见有几个人说过这种穴。这东西,比子母穴更凶,它虽然也叫穴但根本就不是个土室,而是个天阵,压根就不是葬人用嘞,而是用来镇魂嘞。那老话不都说,恨到起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嘞魂魄也给扎起,永世不得超生,阴阳穴就是用来干这个嘞。因为太凶老,不合天理,早在几千年前就给风水这一脉掐去喽。”
“而那雷晷就是一种在麒麟地里独有嘞现象,不管这里是阴阳穴,还是子母穴,你要点穴,先找雷晷打下嘞位置,如果当地有啥子地方每次下雨打雷都容易引雷来劈,那这个地方多半就是定穴嘞关键所在,这样的雷,也就叫做雷晷。”
等一下,子母穴,麒麟地,这几个词,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顾弦望边听边回忆,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杨白白和龙黎,先前同时都提过这两个词,显然是对此地格局已有明判。
如果笑三笑说的是真的,此地并非子母穴,而是更凶狠的阴阳穴,那他们两个人现在,会在哪里?
师父他们,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