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噤若寒蝉, 当下僵身不动,漆黑的深林暗影中,只有雨丝偶尔折出的微光从灌木枝隙里透进来, 半晌, 忽然又没有动静了。
正在顾弦望以为是自己草木皆兵的时候,她们所在的土洞洞顶上竟传来踉跄的踏地声, 这土洞的位置恰好是一处斜坡的坡脚,洞顶本身就是一块斜出的岩体,人站在岩体上很难发现下面还藏着个深挖进去的洞穴,但他们还有狗,顾弦望屏住呼吸,又使劲往里缩了缩身子, 非常非常轻地探出手, 将她刚才探身出去的空洞处的杂枝叠得更密些。
结果那枝子才刚刚挪动一点, 上头突然滚下来道黑影,嘭一声直接砸在了她们身前整丛灌木上,这种灌木不知道叫什么品种, 叶子很硬, 带有锯齿样的毛边儿,而且每条长枝子上都生着玫瑰那样的倒刺, 扎一下都疼得够呛,那影子砸得又重又准, 瞬间便撕开了她们的遮罩, 雨夜的湿气猛然扑面, 顾弦望同时看清了砸下来的那个男人, 他原本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肩头晕开成片血迹, 铁腥味儿顺着散开的雨水一下子充斥在土洞之中。
那门诊小哥伤得不轻,落地后便扭滚出去,也不知神智还清不清醒,叶蝉和顾弦望对视了一眼,不等决定动不动呢,上边紧跟着又跳下来个人,老柳单手拿枪,脸颊侧面印着道明显的新伤口,看模样很深,像是在近距离给划的,他一落地,立马先抬脚踹在那小哥的膝盖骨上,湿鞋毫不留情地踹进湿裤里,发出狠毒的砸浆声。
四周除了哗哗的水声,便是蛤蟆聒叫,不论是老柳还是那小哥,施暴的与被施暴的,都沉默得骇人,好像眼前这种原始的暴力是出自于两只皮影人而非血肉之躯,只有咚咚咚的声音在回荡——他们彼此间离得其实很近,最多不过一米半的距离,只是密林里太黑了,顾弦望和叶蝉满身湿泥蹲坐在土洞里,浑如土坛上立着两座泥菩萨,若不仔细辨认,其实看不太出来。
叶蝉虽然很难受,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闭上眼睛坚定不移地窝着,却没想到身边倏然放空,顾姐姐竟如豹子般猝不及防地扑了出去,眨眼间老柳已经给她摔在了地上,枪也给踹飞出去,她也不知道那玩意里还有没有子弹,赶紧跟上去捡。
一回头,就见顾姐姐蹲踞在老柳胸前,膝盖顶着他的心窝,手掌掐着他的脖子,直到把人掐得翻了白眼儿,才稍稍收劲,不待出声,天际密云间夸嚓又斜刺过两道闪电,白光亮堂堂地撞进她的瞳子里,衬得她整个人真真冷如泥塑,她微俯下身,好似毒蛇吐信般低问:“我的墨玉盘,在哪里?”
老柳咯咯地挤出些点声音,手指了指自己的裤兜,顾弦望瞥了一眼,他裤兜里有些鼓囊,之前他与驯姐分明是一齐跑的,现在却只见他单独挟持了门诊小哥——是撕破了脸,还是做戏埋伏?
“你来拿。”她冷声命令道。
顾弦望一面警惕着周围,一面留出余光打量着他手上的动作,她膝盖施力很重,谅老柳眼下不敢使出花招,随着他手掌攥着不死鳌滑出口袋,同时又勾出了一卷软塌塌的长条物。
一个不小心,那东西啪嗒落进水洼里,她用脚尖微挑,发现是条死透了的小蛇。
这应该是驯姐养的蛇,顾弦望夺回不死鳌,皱眉又问:“你把驯姐也杀了么?”
老柳又咯咯喷出两道气鸣,眸光里尚可见余怒,看样子不仅没杀成,还叫人家给暗算了,顾弦望眼珠子微转,看来现在局势于她们有利,不若就把老柳绑了扔在这里,和这门诊小哥放在一起,这小哥身上中了枪,血气迟早会把狗群引过来,只要有这段时间缓冲,她们便可以换个方位迂回出去,找到龙黎的位置。
她们现在和金钩镇的村民之间结的是死梁子,时间拖得越久,与她们相关的所有人就会越危险,不仅是龙黎,还有一无所知的杨白白,所以现在只能一鼓作气找到龙家人皮图点出的真穴,把师父等人救出来,只要他们汇合了,便没什么可再怕的。
思及此,顾弦望迅速唤道:“叶——”
突然!
不远处的林从里传出了阵非常细微的哭声,很像婴啼,但不是婴儿肚饿时的那种嚎啕,而是想要搏人关注时会才发出来的——卷着舌头大张着嘴那种独特的啊啊声。
只啊了两下,便又没了。
但那声音太清楚了,瞬间就将顾弦望满背的寒毛都勾了起来,她摸出之前从东北大汉身上抢回来的匕首,一瞬不瞬地盯着声源的方向,这鬼地方,合着孩子都不住在村里,而是散放在山野天生天养了么?
“叶蝉,拿绳子。”
“得嘞。”
她早截好了绳子,还多拿了瓶新的辣椒水在手上,本想俯下身去替顾姐姐压着这厮的腿,可视线往下稍微降低,余光里倏地捕捉到一对泛着绿光的眼睛从她们正对面五米开外的那棵树的树枝上亮了起来。
叶蝉一愣,嘴里的’卧槽‘还没喷出来,紧接着周围开始传出来此起彼伏的那种婴儿的叫哭声,这动静耐不住细听,简直比乌鸦叫更渗人,都说夜枭啼鸣像鬼哭,但现在林子里的这种哭叫声却让叶蝉直接想起了泰国恐怖片里的婴尸回魂。
顾弦望刚来得及打上第一个死扣,抬头间便见着一道黑影从三米之外冲着她直直荡来,乍一看好似黑无常旋舞着长镰,想要直取她魂魄也似,当下她就地倒仰,本来上下之间尚隔两臂距离,却没料到那黑无常竟是生着粗长的尾巴,而尾巴尖上还倒卷着一把石锥,错身瞬间石锥子照着她的肚腹径直摔砸下来,根本没时间反应,顾弦望下意识蜷起身子硬抗,瞬间两臂之间硬物相撞,肘臂连接处立时传来折裂般的剧痛。
但她不敢稍停,紧接着翻身站起,手臂伸展下放时她就知道,裂了,但没断,勉强当用,便不再管从袖口里滑出的血迹,警惕着后退道:“这些好像是猴子,会用工具,叶蝉,一定小心护好头。”
刚退两步,后背却与叶蝉撞在了一起,只听她嗫嚅道:“那个…可能不是猴子,这玩意儿在《山海经》里,好像叫山魈啊。”
这时候老柳也已经撑腰坐直起来,他视力不如那两位,但毕竟离得太近了,眼看着他们四人周遭的十几棵树上都蹲坐着同七八岁小孩差不多大小的山魈,这东西长得半像猴半像狒狒,脸长而无毛,牙龈是整块儿外凸出来,时不时就会无声地呲起嘴唇,露出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
那种牙齿绝对不是以水果植物为主食的杂食性动物会拥有的,其锐利程度直逼狼牙,而且这些山魈虽然体型不算大,四肢却异常健壮,一般的猩猩猴子指甲其实是平的,爪子已经退化掉了,但它们不是,它们的五指很长,可利于攀爬抓握,同时爪子也很尖,有点类似于飞鼠的爪子。
在看清这帮畜生真容的时候,顾弦望心里蓦地便起了个念头,她觉得——这些山魈,是吃肉的。
她的本能先于理智识别出了那种肉食动物独有的攻击性和压迫感,率先攻击她的、也是体型最大的那头山魈便蹲坐在土洞的岩顶上,这家伙比别的山魈要大出将近一倍,明显是头雄性,应该便是这群山魈的头领,它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半晌,好像是在判断她的实力。
它不动,别的山魈也不敢动,整片林地分明密匝匝挨着那么多活物,却突然之间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顾弦望用余光扫寻着山魈群排布中留下的空隙,嘴皮子几乎不动,从嗓子眼里压出道低问:“你的枪,还有子弹么?”
她的意思很清楚,现在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不配合,都得死。
老柳犹豫了一下,冲她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意思是先把绳子解开,他再拿子弹出来。
便是在他晃动的第二下,那壮硕的山魈头领同时动了,但并非是攻击,而是抬手从他浓密的胸毛中摸出了一支亮闪闪的小东西,那东西是用绳子挂在它脖子上的,它用牙咬住,而后鼓腮一吹——
叶蝉都愣了:“卧槽,山魈还会吹哨子?”
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这些玩意儿就他妈的是人养的啊,这个哨声多熟悉啊,不才听到过吗?靠,难怪金钩镇的那帮人随随便便就把她们放跑啦,合着是还有更刺激的等着她们呢?
老柳好像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当下不耍心机了,蹿起来就喊:“快给老子割开,子弹就藏鞋帮子里!”
顾弦望一咬牙,转瞬想到先前那群细犬的模样,要都是金钩镇这帮人养的,说不定眼前的山魈群还真是些食肉动物,本来猴子狒狒就和人类基因极其相近,同样是杂食的灵长类,只要饲喂的方向被固定,以生肉为主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如果它们是吃肉的,那么她们就不仅仅是攻击对象那么简单了。
如豺狼虎豹,哪个遇上了一群,也就剩个死字。
她抬腕一匕首削断老柳的绑绳,“子弹!”
老柳眼睛一瞪:“妈卖批,老子剩个锤子嘞子弹!”说着就想撒丫子跑路,结果刚抬腿,脚踝突然被扯得打绊,险些没摔出个狗吃屎。
低头间,原是那门诊小哥醒转过来,正死死抓抱住他的腿,脸上泥水糊黑,浑如恶鬼索命。
顾弦望嗤了声,回身一腿,正蹬在他心窝处,“那你就留在这吧。”
说着,拽起叶蝉便狂奔起来,同时间,只听不远处哨声呼应而响,山魈群再度呼呼哈哈地啸叫起来,根本无需回头,单听着那雨幕破碎的呼震,便足以让她们清晰地感觉到——死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