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谈起她理想的新鼓, 就好像许多都市丽人说起当年奢侈品牌新上线的包包,从皮质到样式再到图案设计,她的神采语调里无不洋溢着憧憬和某种程度的癫狂, 顾弦望现在才知道, 原来这些人刚才拍打的七寸鼓根本不是寻常物件,这东西是用阴沉楠木箍的桶身, 再选用人皮绷作鼓面儿,本质上根本就不是件乐器,而是祭器。
依金钩镇的传统,这七寸鼓的年头是越老的越好,但阿姐叛逆,单就喜欢新东西, 而且人又挑剔, 木材要选, 皮子要挑,就这么挑来选去的,拖到现在也还没做出一只属于自己的鼓, 不过虽然没得到成品, 就她这隔三差五跑到布布阿叔家去看热闹偷手艺的勤奋劲儿,倒也令她真学出些门道来。
“你知道吗妹子, 人皮不同于牛皮,太薄, 照理来说根本做不了鼓面, 布布阿叔做一只鼓, 通常就得用一两个男人的背皮和胸皮, 其实最好是用背皮,平整, 好处理,胸口的嘛,毛太多,毛孔又粗,就次一点。”
“你们肯定听说过西藏的阿姐鼓吧,我以前也觉得这种人皮鼓肯定都是要用女人的皮啊,可布布阿叔说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的皮太嫩,就算是泡了药水,再和兽皮一起绷踩,也很容易在第一二步的时候就破了,完全就是浪费鼓匠的时间嘛,就算真做出来,也根本不能拍,就是个摆设,我们这可不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特别啊是这七寸鼓,这是我们和地仙心灵相通的工具和桥梁,非常神圣,也非常重要。”她边说边点头,似乎是在认同自己的话,而后又抬眼细细打量着顾弦望,越看眼神越是真挚,浑如凝望情郎,“我想我真的是遇到了我的真缘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那种急迫的,想要争取的感觉,你懂吗?”
她说着,凌空做了个抓取的动作,自得而享受地微笑道:“直到今天,我总算知道了他们即将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鼓的时候那种幸福感。”
“顾弦望,”她眯了眯眼,“顾弦望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呵呵,真是太奇妙了,我感觉你好像就是为了遇见我才出生的,你的一切都和我完美的契合。”
听到这里,叶蝉感觉自己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她后脊梁阵阵发冷,整个人的寒毛竖起来都落不下去,她很想骂一句疯婆娘,但她同时又非常清楚,眼前那女人不仅不疯,而且十分冷静,她不是出于某种恶意才说出这样的话,而是在她的认知体系里用人皮做鼓就是件像吃菜要配馍一样寻常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是阿姐并非是个被禁锢在偏远山村里,完全受糟粕旧俗荼毒的人,她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即便如诊所小哥说的四十岁,她也依旧算是年轻一辈,她读过书,出过省,她会做四川菜,可以与南北多省的人用简单的方言交流,有生意头脑,聪明伶俐,学习能力极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在雷雨之夜,当着她们的面,拿着枪,一脸神往地叙说着属于自己的人皮鼓。
更离谱的是,这疯婆娘语境里的鼓皮子——她亲爱的顾姐姐,居然始终面不改色,稳如老狗,甚至还能有余暇偷偷给她打手势!
顾弦望无奈地一耸肩,摊了摊手,做出无防的姿态:“原来你的目标是我。哎,其实阿姐想要对付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没必要动刀动枪,还搬出这么大的阵势,牵连了旁人的性命。”
“我撞破你们金钩镇的神秘仪式,谅你们也不会放过,但是这几个人却是无辜的,我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她的神色掺杂着恐惧和无奈,片刻之后,又似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颓然地望向其他人,“阿姐,虽说你们隐居在偏僻山村,但现在毕竟还是法治社会,一个两个失踪或许还好搪塞,这么多人,你们总得掂量掂量吧?放过他们吧,真的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
叶蝉眨巴眨巴眼,心说卧槽,我顾姐姐这招挑拨离间简直使得春风化雨,不着痕迹啊,想着,她又瞥了眼背包,定位到自己的那一只,环视周围的两条狗,这时候雨势见小,山风仍躁,她悄悄用湿透的指腹试了试,风向很固定。
阿姐向她抛了个媚眼,耐心解释道:“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怎么能相提并论?他们几个不过是悬棺祭的头菜,给我们金钩镇里即将成人的小猎手们试猎用的猎物罢了。谁让我们金钩镇所在恰是龙穴正中呢?那明朝将军墓名声响亮,有多少盗墓贼慕名而来,他们是黑,我们是白,我们也不过是为民除害,社会里少一些这样的渣滓,对你对我不都好么?”
叶蝉一怔:“所以明朝将军墓的传闻,还有那些在迷雾森林里走失的人,难道都是被你们……”
阿姐笑眯眯地比了个嘘的手势:“是你们不好呀,我早就说过了,在我们金钩镇,雷雨夜,不出门,这是规矩。”
言及于此,在场的几人终于明白了眼下境况,驯姐快速与狗爷老柳对了一个眼神,同时顾弦望也已经听见了数条弓弦绷紧的声响,峡谷之内,气如真空,唯有雨水不休,掺杂着恶犬的低吼。
眨眼间,驯姐唇舌相对,疾速吹出声舌哨,当下便见三条猩红色小蛇猛然从那草根底下蹿出,顺着阿姐和门诊小哥的脚踝直接缠进了两人的里衣中,当下她左手横向挥洒,便见一片白雾,不知是什么成分的药粉,味道非常刺鼻,周边的细犬只嗅闻了两下,立马退开一旁,个个舔着鼻子打起喷嚏来。
狗爷几乎是与她同时起手,他飞刀匣子多半藏在臂弯处,中指于衣袖里轻点,便有四把先前那样式的飞刀落入指缝,抬腕之际,银光抛洒,只听得噗噗几声闷响,那五个小猎手里四人已经就地翻滚,闪过银刃,唯有中间那个子最高的孩子射箭之余反应慢了半拍,被狗爷一飞刀正中眼窝,几乎是没柄而入。
顾弦望余光瞥见,那孩子倒仰之时,正面被四支竹箭贯穿的狗爷也已经跪倒下去,趁此乱局,那老柳抬枪就射,阿姐闪得飞快,倒是撑伞的门诊小哥踉跄了一下,好似被打中了肩头。
枪响三声,她之前就估计过老柳弹匣里子弹不会太多,正当口,人已经跃将出去,几乎是擦着地面奔走,脚跟稍顿,手肘勾起包带便挡在身前,两包做盾,把叶蝉护在后面飞快退走,这时候枪声戛然而止,驯姐老柳早就蹿进了林中,顾弦望清楚他们绝没有跑远,现在正想拿她们两个做饵,以静制动。
两人退到林子边缘,叶蝉急中生智,扯着嗓子大吼一声:“二营长,把老子的意大利炮推上来!”
这声吼本就含混,又混杂了雨势,乍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切口信号一类,当下那些人左右环顾,以为还有伏兵,谁知叶蝉吼完就把包一背,推着顾弦望往前走,她手中攥着只喷雾瓶,回身便摁,那呲呲的动静恰顺了风向,整个开阔地里风雨迎面,打在脸上竟发起热来,不过眨眼功夫,咳嗽喷嚏声响彻一片,叶蝉晃了晃瓶子,确定手里大号的辣椒水尽数喷完了,这才忙不迭跟着顾姐姐脚步往水泽深处蹿去。
…
峡谷深处的地貌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不过奔出数百米,林间的泥壤就已经到了落脚即陷的程度,这里虽非沼泽地,但泡过水之后松软的泥土吸力同样强劲,若不是出门时及时换上长靴,只怕跑过几步路后连鞋都找不着了。
顾不上泥水里会藏有多少蠕虫了,顾弦望深深喘了几口气,迅速回身环顾一眼,确定没有猎犬追袭的动静,突然将后边的叶蝉拽到一旁,叶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她塞进了个灌木丛遮盖的土洞里。
这土洞感觉像是什么中大型野兽的巢穴,勉强能容两人蜷缩拥挤着躲藏,叶蝉刚刚完全是凭借肾上腺素支撑着自己的活动,此刻乍停下来,手脚都不住地在抖,说不清到底是怕是冷还是累,所有感觉混沌地掺杂着,最后变成了一种麻木,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转了转眼珠子,呆呆地问:“我们不跑了吗?”
顾弦望替她搓揉着有些抽筋的小腿肚,轻声说:“要跑,但是不能急,现在是他们在狩猎我们,他们了解地形,还带了狗,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地跑,很容易会掉进包围圈里,还有剩下那两个盗墓贼,我的不死鳌还在那个叫老柳的人手上,这人心机很重,肯定也想着拿我们当饵。”
“现在只能比谁更沉得住气,只要他们先露头,我们就有了机会。”
顾弦望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非常笃定,这种笃定是有重量的,足以让魂不守舍的人在激流中抱得浮木,叶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看着她又点了一下,哆嗦着下唇挤出个好字,然后翻身去从包里抽出了两条能量胶,用牙啮破一条,狼吞虎咽地咽进肚子里,另一条撕开递给了顾弦望。
她很清楚自己慌了,这种慌有一部分是因为恐惧,还有更大的一部分是因为体能的超负荷以及寒冷,她得吃饭,得尽快照看自己的身体,让它打起精神来干活儿,这种感觉让叶蝉有一刹那仿佛重回高三那年——冲刺高考,百日誓师——人人都知道她是跃入名校的热门人选,她是市重点的香饽饽,校广播里如雷贯耳的风云人物,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个赝品,她根本不是所谓的天之骄子,从来没有什么过目不忘,她只是咬着牙,拼了命地榨干自己,她只是比其他人更了解自己,更会使用策略与手段罢了。
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天赋,那大概就是四个字:自知之明。
恢复了些体力,凝滞的思维也终于缓慢转动起来,叶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四周安静得出奇,这种静默未免太诡异了,简直好像刚才种种只是联合出演的一幕戏,现在打板了,戏终了,所有人各自散去,只有她们两人混不知情还躲在雨中。
“我感觉不对劲啊,顾姐姐。”叶蝉皱着眉说,“他们刚才那么多人带着狗围住咱们,听那意思,以前这村里的人就没少干这种黑吃黑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么轻敌呢?他们应该很清楚这些亡命徒多少是有些本事傍身的啊,枪都开了,怎么就能简简单单地就把我们给放跑了?”
顾弦望也有同样的感觉,刚才一系列的冲突虽然非常混乱,但她总觉得阿姐放手放得太轻易了,她完全可以选择隐蔽在树上等到狩猎结束,她手上有枪,而且枪法极准,又不缺子弹,有什么必要刻意现身露出破绽?
“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谨慎地探出身,从边上一洼泥潭里剜了捧湿泥抹在身上,又给叶蝉也涂了些,这玩意很可能之前与土洞的原主人有过某种消化道的间接接触,闻起来十分感人,叶蝉忍了半天,还是干呕了三四次才渐渐开始习惯她们身上的新气味。
恶心到一半,忽然转念又觉得不对:“顾姐姐,不对啊,不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吗?这、这味道,它们不会觉得香吧?!”
顾弦望怔了怔:“……不会,嗯、应该不会。这些狗是经过训练的猎犬。”所以应该不会奔走数里只为寻找其他动物的粪便吧?
她话音未落,忽然草丛外便传来了窸窸窣窣,林叶娑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