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与龙黎商量后得出的最好的办法。
现在的雾林只有她与杨白白两人有能力在不打灯的情况下靠招子功分清活雾的轨迹, 龙黎说她在意识昏沉时曾见过一个高愈三米,似竹条般的的人影,且也曾经听到过孩童玩闹时的笑声, 也就是说顾弦望当时在林子里见到的并非幻影。
但, 能生活在这诡谲阴涡里的,当真是人么?
即便孩子是活的, 那龙黎所见如螳螂成精般的三米人影,难道也会是活的么?
顾弦望不这么认为。
她将带来的几把刀具一字排开,放在地上,“你先挑。”
杨白白嗤一声,“早就不玩这东西了。”
他掀开T恤,露出胸间的皮套, 那是件小牛皮缝制贴身半肩内衬, 可以穿在身上, 在胸口处留有酒囊大小的口袋,他这口袋里放着叠麻布,将那麻布抖开, 内里是两排装如化妆刷似的利刃。
“我自己有。”
叶蝉都看傻了, “你随身还带武器啊,这跟一排手术刀似的, 怎么上飞机都没给你查出来?”
杨白白不无得意地一挑眉,没答, 他这麻布里的秘密是能随便告诉外人的么?
有就可以, 顾弦望无所谓这些, 她择了把平刃的匕首系在大臂上, 腰跨那把狗头刀,腰间系上绳头, 掐头去尾还能保证余三百米的长度,这便是他们两人的生命线。
龙黎穿着她的黑金冲锋衣,想还,又被她给摁了住,两人极快地一贴身,顾弦望便在她身上闻见了更浓重的血腥气,“你好好穿着,不准脱。”
铁打的人,也不过十斤血,龙黎的脏腑里穿着枚无法愈合的孔洞,血液分分秒秒在淌,顾弦望只能竭力不令自己去想,如此才能更冷静地把握住真正稀贵的时间。
不能消磨,不要消磨,她一刻也浪费不起。
水,食物,止疼与消炎的药品,她都已亲自盯着龙黎吃用了遍。
所以——五分钟,她盯着黑暗的森林边界,深深吸了一口气,——得把她们好好的带出去。
杨白白将脚下的人字拖甩进草堆,原地几个蹦高,活动开手脚,雾蜃里现有的情况他和顾弦望已经对过一遍,小孩、怪影、活雾,哼,甭管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凡是进了山林,杨家没有怕的。
丝丝缕缕的寒风从林隙里透出来,那风很轻,直撩着人的发丝,层层厚纱似的雾群仿佛也被撩得痒了,幽幽地荡起来。
来了!
杨白白眼一凛,倏地回头喊了声:“欸,别死啊,活着给我把鳖珠带回来。”
“呵。”顾弦望唇角稍扬,没回头,俯身之际,人便已如离弦之箭扎入了不见五指的黑雾里。
毫无疑问,水汽是招子功的大敌。
四下水雾如障,这雾气本身并无颜色,就似是张人脸,任由涂抹,沾上些许光便成了浑白,在林边时尚可辨着些灰度,此刻天顶被叶冠压实了,只余下松烟似的稠墨,一缕缕搅缠在半空。
暗夜里所有的余光都好像被这缥缈的水气给吸走了,精神需得无限集中,要在千丝万缕中析出微末的尘埃,顾弦望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瞳子因为过度凝集而干疼发胀,她脚步不疾不徐地游走在活雾横移的真空带上,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先前他们还未发觉,所有活雾的行动轨迹并不统一,这座森林就好像是个虚拟造物,内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代码合成一般,活雾要按照某种固定的程式行动,而每一间段的雾气被设置的规律却完全不同。
顾弦望先前所观察到的五分钟规律只适用于前三十米的雾段,待她好不容易顺着那条狭窄崎岖的真空带向内部更深入时才怔了神,眼前的活雾惯性一改,竟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漂移,这就好像两壶不同浓度的墨汁同时倒入清水池里,她如何能在挣扯搅混的瞬间寻着内里那条还未染色的清液?
她几乎已经将感官的敏感性放到了最大,甚至皮肤的孔隙中都能感受到沉坠的寒意,水雾拂撩过身体,像一双双手掌拍抚试探,先前身旁有人时还未觉得这鬼林子静得骇人,现在她孤身一个,突然明白了所谓的’深海恐惧症‘、’巨物恐惧症‘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实在太渺小了,面对庞大的未知谁能不被自己基因里原生的恐惧感所俘获?
顾弦望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长绳,这绳必须始终保持绷直,如此才能避免在行进中被活雾给扭曲移系,所以她会选择每三米留一个记号,利用树身做为转折,巧合的是这次盲选的登山绳竟是朱色,回眸看去像是隐入诡秘中的一条纤弱红线,她的生命线牵系在另一个人手中,手掌抚触的刹那,绳面上似有微动,好像远端同频的心震,声声自红线中导来。
二百二十六、二百二十七…顾弦望深吸口气,视线上移,她不能在一个地方停步太久,水雾重而下沉,现在这个平面上只靠招子功已经找不到那条边界了,必须往上走,借松木的高度破开眼前的雾障。
…
叶蝉死死把着绳头,就和那拔河似的,一会儿后仰一会儿蹦高,紧张得满头是汗,虽然进林子的不是她吧,但是牵绳这个工作的参与感也太强了吧,她现在满脑袋都是《迷雾》里的情节,自己就像是超市里倒霉的打工小哥,给另一个更倒霉的炮灰牵着绳子,那炮灰孤身钻进迷雾里找出路,然后绳子突然被使劲一扯——
绷!
唰一声,叶蝉差点被拽个趔趄,杨白白那头不知怎么回事,倏地往前狂进数米,叶蝉手上放绳的速度一下没赶上,手心磨得生疼,好在那力道尚可控制,她借体重往下稍坐,很快稳住了重心,五指赶紧松力,任长绳迅速往雾中窜去。
但这猛地一下实在太吓人了,叶蝉心脏狂跳,半天摁不下来,电影里到这个时候就是出现了个和章鱼一样硕大无比的触手怪,绳子另一头的炮灰大哥被拉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半截身子了,那血淋淋的肚肠……
鸡皮疙瘩立满身,叶蝉咽着唾沫侧头问:“龙姐姐啊…你说这个雾里,嘶——它、它应该没有啥东西吧?”
龙黎眸色很沉,她长发散在肩头,外套拉链拉得很高,自两人进了林子后便一动不动似石化般,听着叶蝉的声音这才微微眨眼,声如凉泉:“自然是有。”
她声音很低,两人隔得又远,叶蝉没听清,啊了声:“你说啥?”
龙黎眉心蹙紧,倏地回神,视线横扫周遭,却没见什么明显的异常,她晃了晃头,侧目道:“没什么,雾林中有什么现下还不清楚,绳子一定握紧,倘若有个万一,那——”
她话音未落,叶蝉手腕子猝不及防地随绳子往前平抬,人仿佛是被汽车曳飞一般,瞬间腾空,紧接着摔进土里,啃了满嘴的草泥,这一拖生是拉着她往前蹭了将近两米远,身下一片泥壤都翻了起来。
“扒住地!”龙黎喝了声,掌中不知从哪摸出枚短镖,抬腕便向雾中射去。
叶蝉一听那话立刻做了个大字型,用受力面积增加摩擦力啊,青蛙趴没两秒,好像没动静了,这才赶紧翻坐起来,蹬着腿往后挪坐,她现在不敢贸然站起来,愣是生磨着后撤,边撤边拉绳,真以为是杨白白给什么怪兽抓了去。
好在这会儿功夫里头的拉扯感没有了,绳子松垂下来,但这也很奇怪,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在五六米远的距离里忽进忽退啊?
“没事吧?”
叶蝉呸掉嘴里的土,“妈耶,摔死老娘了,我的胯胯轴啊。”
还能说笑说明问题不大,龙黎向叶蝉绳头连系的方向里深探了眼,不知是见着什么异样,猝又喝道:“往回拉。”
四周太静了,龙黎这一喝好似石破天惊,叶蝉打个激灵,下意识蹦起来就往回狠拽,那长绳开始还软绵绵的随拉随缩,地下的余绳原本只剩下几圈,现在她脚下全是散乱的绳子,完全不敢细看绳子上沾没沾上东西,只想着赶紧把杨白白那个倒霉炮灰给拉回来。
“我靠,不对啊。”叶蝉越拉心越慌,刚才绳子是虚飘的,现在干脆已经垂在地下,明显那一头已经没东西了,“不是、这,龙姐姐…杨白白咋好像、好像是没了啊?”
前绳坠地,说明距离很近了,龙黎脚步不移,右臂仍紧攥着手中红绳,伸去左手道:“绳给我。”
叶蝉哪敢耽误,就见那绳一入龙黎的手,她当即纵力长扬,借惯性如甩鞭般将余下那部分自浓雾中拔扯出来,只见原本绳头的部分现在仅剩下毛躁的绳花儿,像是被什么啮齿类动物给咬断了。
龙黎小臂旋劲,长绳便顺服地缠系在她的肘中,那绳头转眼垂在她手下,叶蝉低头细瞧,诧异地问:“这上面怎么好像裹了一层…粘液?”
这粘液的质感看起来好像融化的桃胶,此刻光线太差,乍看好似是透明的,里面混杂着些细碎的粉末,许是木屑,叶蝉伸手想摸,龙黎手一落,闪过她,“别碰。”
叶蝉肩头微震,瞧着自己的手怪道:“我、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这个树脂好奇怪,和我之前在林子里闻到的那个气味好像。”
这气味…龙黎正待细嗅,余光最近那棵老松上忽然响起沙沙娑动声,紧接着一道黑影轰然破开雾障,那纤长的四肢上下伸展,发出声古怪的尖叫,一荡之下,便又没入雾色里,只看着竖直的松尖上朦胧蹲坐着个黑塔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