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白白从后座探出手臂, 五指冲着副驾好一个捞,“鸡给我,活禽血可破幻, 虽然不是黑毛鸡, 但多少管点用。”
叶蝉怀里抱着金乌忙往侧面缩,她又不敢大声叫, 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吼:“杨白白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这是鸟!是宠物!”
见杨白白还没有停手的意思,顾弦望一把攥住他的腕,冷声:“你们杨家人这么多年都不见长进,同样的事还想做几遍?禽血人血没什么分别,既想破幻,何不割你自己?”
她话音刚落, 胖鸟突然脖子长伸, 宽宽的三角喙猛一下啄进杨白白的虎口, 估计是一口还不解气,立马它又抬头要跟第二口。
杨白白眼疾手快地抽回手,眼看塑胶手套上破开个洞, 他低嘶一声, “姓顾的,你养的鸟和你简直是一个德性。”
本来牧马人卡在道边就有半截车身是悬停在沟上的, 三人来回一折腾,车底又嘎吱嘎吱响起来, 叶蝉看了眼后视镜, 现在镜面反射的角度太斜了, 根本看不见后头道上到底还有没有阴兵的影子。
“要不我、我开个窗先看看情况, 要是那些鬼影子自己走了,咱也好赶紧把车推回来啊。”
杨白白说:“看个屁, 那些都是假的,我们是遇到鬼帐子了。”
叶蝉不信邪,兀自摁下一道窗缝,外头的湿气一下子窜进车内,裹带着极其浓郁的湿泥与腐叶的气味,这雾就像是活的一样,肉眼可见一道白烟如蛇探颈,飘飘渺渺地往人身上钻,“啥是鬼帐子啊?”
“…鬼帐子都不知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他嘴上是这么说,还是解释道,“《子不语》看过没有?里面有个故事叫三头人,说的就是生人走岔了道,钻进鬼帐子里,逢见异世的故事,日本叫这是什么…神隐?总之就是人被鬼帐子收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顾弦望听了会,突然说:“《桃花源记》?”
叶蝉瞬间就反应过来,“我去,那我们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那、那这里不会跟寂静岭一样,到点了就从雾里冒出一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吧?”
“寂静岭?我怎么没听过这座山,在哪个省?”杨白白皱着眉冷哼一声,他深弓着腰,手在衣服里摸索半天,最后嘶一声抽出个东西,往前递去,“欸,窗户开大点,把血抹在外面的玻璃上。”
叶蝉瞪着他递来的带血纱布,懵了,“你…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点……”那个大病啊?
杨白白肃声说:“快点,我不知道你说的寂静岭里有什么怪物,但是在鬼帐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未知,这个世界自己有自己的规矩,一步踏错,我们谁都别想回去。”
叶蝉被他这么一吓,有点儿拿不准主意,她看了眼顾弦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只好忍着恶心把纱布接过来,唰地降下大半截车窗,手和下油锅似的迅速往外一蹭——
结果没等收回来,怀里的金乌猝不及防蹦个大跳,爪子一蹬她的手臂,接着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叶蝉脑袋上插着根落下来的金羽毛,人都傻了,忙不迭探身子往外看,如此一扫才发现,前后好像都没了那队阴兵的影子。
顾弦望也是一愣:“金乌呢?”
叶蝉回过头眨了眨眼:“好像…飞到车顶上去了。”
顾弦望一解安全带,低声说:“你们先在车里别动,我试着从这边的车门跳出去。”
“你出去找死?外面是什么样的气场你知道吗?”杨白白服了,“我说尚如昀到底怎么教的徒弟,招子功最怕的就是水汽,你懂不懂啊?”
招子功是凝光之术,而蒸腾水汽则是散光的,专破招子功,这一点师父授艺第一日便已经告诫过她了,但那又如何,金乌是跟着龙黎从夜郎天坑里出来的,这神兽自有灵性,先前她并不明白龙黎的举动,但现在她突然想通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龙黎也陷进了这个’世界‘里?
所以她一直无法与外界联系,只能在此世与现世的交界瞬间发出那一条坐标点,若按这个思路想下去,龙黎陷在此地,而她是受走鼠之托前来确认师父一行安危的,是不是反过来推论,师父他们也可能被这鬼帐子给吞了?
如果是,那么在这连师父都没能看破的落魂地里,金乌的作用很可能远大于招子功,她决不能在这里与它走散了。
正在她蹙眉深思之际,叶蝉忽然缩着脖子小声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一些声音?”
杨白白不知是不是刚才撕纱布的时候又把刀口给扯坏了,人一直蜷着背,瓮声瓮气地说:“别管,再过两个小时就要日出了,不管外面有什么鬼动静,别看别听就行了,有什么事等日出之后再说。”
顾弦望看她脸色不对,便瞥了眼那侧的后视镜,从主驾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一道奇怪的人影,正从车后面的雾气中缓缓走出来,那人身材不算高,瘦得像是营养不良,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这人穿着套非常现代的衣服,上身挂荡着一件条纹衬衫,下身又穿了条紧绷绷的沙滩短裤,他脚上蹬着双半脱跟的旧皮鞋,每走一步都哒啦哒啦响。
若他们此刻真在鬼帐子里,那这男人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会是师父队伍中的人么?
叶蝉一听只剩两个小时就天亮了,当即决定从善如流,正要关窗,顾弦望倏地摁住她的手。
“等等,那个人可能是——”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叶蝉的车窗外倏然冒出一颗人头,那男人满脸络腮胡子,皮肤上泥污片片,散出一股不知多久没洗过澡的馊味,他的身子落在后面,脖子几乎是九十度下弯,用着一个常人根本不会使用的角度往车里探看。
但是这人是活的,叶蝉非常确定,因为那股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正洒在她的手臂上,这瞬间她头皮都快炸了,一声尖叫就堵在嗓子眼儿里。
不待顾弦望做出反应,那男人突然咧嘴冲着两人笑起来,他的嘴唇肥厚,而且红得发紫,这一笑活像是剥开了只红心火龙果,怪异地露出里头两排黑黢黢的牙齿,与他整张脸凑成一副恶鬼相。
叶蝉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小鬼退散!”接着就把杨白白的那张血纱布给扔了出去。
那男人似是也吓了跳,蹿起来撒丫子就往侧面的林子里跑,本来他跑就算了,车顶上的金乌也不知是把他认成了个什么东西,就见那肥影一闪,跟着也蹿进迷雾森林里,眨眼就不见了。
顾弦望毫不迟疑地推开车门,紧跟着跃下道旁的杂草堆中,迅速从后备箱里取出自己的背包,又抽出把狗头刀系在腰带上,“我去追,你们在车里别动。”
“啊?不是,你等等我。”叶蝉赶紧也拿上自己先前整理的背包,一溜烟往前赶:“顾姐姐!哎,追他干嘛呀?”
顾弦望脚步不停,目如鹰隼般越过层层雾障直盯着肥鸟那道金色残影,她片刻不敢分神,只怕跟丢了金乌,“那男人身上沾着一股气味。”
这个叶蝉也闻见了,馊味儿呗,那也不至于因为人家脏就要追着人家打吧?
“呃…我觉得吧……”
“那是龙黎身上的木香。”
“嗯——嗯?”叶蝉一愣,“这也能闻得出来?!”
顾弦望每隔三棵树便用刀在树身刻上显眼的记号,这一路紧跟出去不知多远,默数下约莫刻过了三十来个记号,回头再望已经看不见来路,算算时间现在应当接近凌晨五点,可林中雾气不散反浓,稠得仿佛成了某种固体,水汽撞在身上甚至发沉。
她们离车子已经越来越远了,莫名的,她心里开始不安起来,“跟紧我。”
叶蝉自从和神眼融合得更好以后身体素质提升不是一点半点,这会儿跟着顾姐姐的步伐一路小跑,竟也不怎么喘了,她心里暗自嘚瑟,胆量也水涨船高,心说不就是个大雾,之前在天坑里她也见识过了,只要出来的是个活物,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她想,龙姐姐的味道,她好像是有点印象,嘶、淡淡的,她朝四下吸了吸鼻子,总感觉这个林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很熟悉,很…吸引人。
那种吸引就像是花期四散的香,专为引诱昆虫前来授粉而生,同样都是香,这个香味,闻起来好舒服啊。
身后的脚步声乱了,顾弦望猝一回头,才发现叶蝉竟飘飘忽忽地冲着另一个方向寻摸出去,好在距离不远,她正欲唤人,浓雾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矮小的人影,离着叶蝉只有四五米远,她背脊倏寒,手摁在狗头刀的刀柄上,弓着腰踮步闪到了树影遮挡的侧面。
“嘿嘿嘿……哈哈——”
不待顾弦望看清楚那影子,自她身后猝又传出一串孩子的笑声,这笑声实在太灵动了,就像是每次经过幼儿园门口都会听见的那种小孩儿玩耍时独有的尖笑,紧跟着另外的几个方向也开始响起这鬼动静,仿佛是一群小不点正绕着她们在玩捉迷藏。
瞬间,她身上寒毛尽起,只觉得比看见阴兵过境还要诡异。
这时候叶蝉忽然停下脚步,一双手不知道在空中摸索着什么,看起来活似遭了鬼迷眼,顾弦望实在担心,一咬牙干脆以声破障,喝道:“叶蝉,你这个不听话的笨家伙往哪里走!?”
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娃子就知道,很多老人会嘱咐遇到这种鬼迷眼的情况千万不要随便去拍人,或者单独叫人的名字,因为你不能确定对方的魂魄全不全,如果不全,突然叫名字就容易把魂吓得更远,就回不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人的身后喝骂他,他越怕什么就越那样骂,骂的越狠醒得越快,这是以前师兄教给她的土办法。
果然听着叶蝉哎呦一声,身前传来叮铃的银铃响,她整个人随着铃声一个倒仰坐下个屁墩儿,同时边上的小孩影子也扑倒在地,等顾弦望冲过去,地上除了杂草落叶之外,根本不见什么孩子的踪影,唯独有一根红线缠系在树与树之间。
那上头缠系的银铃,看着好生眼熟。
“啧。”杨白白踩着人字拖挠着后脑勺从树丛后慢吞吞地走出来,“替你定了个方向,今天不求了,你鳖珠给不给我?”
顾弦望将叶蝉扶起来,在她人中上使劲掐了一把,回头觑他,心想这杨白白果然有几分斤两,是比小时候强。
“不是说了,鳖珠的事,等到金钩镇再谈。”
“嘁。”杨白白越过她插兜径直往前走,“这里的雾就和哈哈镜一样,你以为你做的记号在身后,其实根本就在侧面,不用绳实打实的缠出路线,这辈子你就困在里面等死吧。”
叶蝉迷瞪了一会儿,被顾弦望拉着走了半天,这才缓过劲,她对刚才的事情其实有印象,但就是感觉身体不大受自己控制似的,倒是白雾里的那个小孩她看清楚了,照那人身高估摸着也就是个七八岁孩子的样子,头上罩着一只白布,戳出俩窟窿眼儿,乍一看像个小鬼。
不过后来银铃声乍响,她也跟着眼前一黑,小鬼就再不见踪迹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顾姐姐和杨白白说了些什么,但她脑子不转了,左耳进右耳出,好像是说这儿的气变幻莫测,好像迷宫一样,可她虽然没在思考,嘴巴却自如地跟着对答,有几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一样,自己瞧着自己在和顾姐姐说刚才被鬼迷眼的事儿。
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那大片的迷雾森林,眼前一道悬崖矗立,崖下河水蜿蜒而过,在河岸的这面,孤单单的立着一座好似废弃很久小柴屋。
雾障稍减,被这开阔地的夜风一吹,叶蝉打着哆嗦清醒了些,有些不安道:“我去,这也太奇怪了吧,迷雾森林尽头坐落的小木屋,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装鬼的地界儿啊,鸟爷好像也没在这,咱、咱们就别靠近了吧?只要咱不看,鬼就伤害不了咱!”
顾弦望皱着眉,双眼直勾勾盯着柴门,这柴屋出现在这个位置说不诡异是假,简直似明牌摆置的陷阱,但这周遭的亮度、氛围,却又令她直觉上感到似曾相识。
“我进去看看。”
杨白白瞥她一眼,像是已经习惯了她的不理性:“啧,好奇害死猫,我可只等你一分钟啊。”
顾弦望朝叶蝉递了个眼神,让她在门外看着杨白白,自己踮着步子靠近,这柴屋木墙外侧的树皮早已经朽烂,露出内里潮湿的木纹,她凝着目,愈是走近,愈是觉得她的直觉没有出错。
紧接着狗头刀一出鞘,人轻身贴近柴门边儿,刀面顺着门缝往里一撬,早就锈透的锁头便直接断成了两截,吱嘎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屋里四下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鼻而来,最里面贴墙靠着一张用木条子搭成的窄床,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看到她的瞬间,顾弦望眼底发热,心尖儿上仿佛是被钝锯子剌过,那滋味,酸疼交加,叫火碳熨透了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