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箱半满, 没时间再掉头去加,叶蝉冲到隔壁买了几个肉夹馍带上,紧接着顾弦望便一脚油门踩上限速, 直朝高速口开去。好在是先前回了趟苏州, 证件都随身,她临出发时给陈妈打了个电话, 只说是再回疗养院照看一阵子,戏团那里自会请假,她也不敢说得太细,匆匆挂了。
叶蝉在副驾上摆弄了半天车载导航,龙黎发来坐标在导航里无法准确找到地理定位,只能就近定在个叫回马岭的地方。
她吸着冰峰同顾弦望小声咬耳朵:“龙姐姐那边还没回消息吗?”
“没有。”顾弦望面如寒冰, 为了不错过消息, 手机就摆在中控台上, 音量震动都调到最大,“我现在想来,总觉得那不是龙黎自己发的。”
叶蝉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为啥啊?”
顾弦望:“她若是有心想发地址, 先前便不会关机。”
“那万一是现在才有信号呢?或者是先前遇到了什么不可抗力, 现在终于处理好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若是这种情况:“那么她不会选择发给我。”
说完, 顾弦望肺里堵着的那口气愈发寒胀,难受得她忍不住磨牙, “她现在能发来信息, 说明出发前是带着手机的, 但…那时候并未与我知会过她的行迹。隔了一日她才突然发来地址, 如果是被所谓的不可抗力绊住了,换你觉得, 那是一种怎样的境况?”
没等叶蝉,顾弦望自己回答了自己:“极度危险之地,以她的性格,又怎么会发出去任旁人再涉险?”即便是呼救,那…大抵也不会选择她吧。
她们出发的时候车辆还余半箱油,本预想在高速服务区补充一次,结果唯一的加油站又因着故障挂牌等维修,到下国道,盘山路上更是鸟不拉屎,时值深夜,眼看着油箱亮红,顾弦望开窗关了空调,再不敢地板油了,等紧巴巴匀速晃了一个多小时,这才终于苟到一家二十四小时加油站。
杨白白自上车起便开始在后排补觉,且颇有些不动如山的道行,愣是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等人再一睁眼,车已经停下了。
他向车窗外扫了眼,眉头一皱,哑声问:“你们在往哪里开?”
这语气就跟她们俩把他绑架了似的,叶蝉回过头:“金钩镇呗,不是你说的?”
“扯淡。”杨白白语气不善,“方向不对,到底换了目的地,还是你们开错路了?”
中控电子表显示时间为深夜两点四十八分,车外窄道临山,莽林树影幢幢,顾姐姐下车去缴费了,车上只有她和杨白白两个人,他这么一喝,叶蝉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照先前商量的意思,龙姐姐的身份特殊,最好先别告诉他,如果万不得已,就说是受她师父的嘱托临时换地儿去接一个人。
“没错啊。”叶蝉装傻充楞,把地图指给他看,“那金钩镇不是在这吗?大方向是对的,我们现在是受尚九爷的嘱托,到临近的地方去接一个人。”
“接谁?”
“……你这么咄咄逼人干嘛?这是我们租的车欸,我们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干嘛要和你解释?”叶蝉被逼急了,原地跳脚嚷起来,“而且你这个人真的很机车欸,白蹭车坐就算了,一路上只管自己睡觉,让顾姐姐一个人开车,你还是个男人吗你?”
被对方莫名其妙的闽南腔一呛,杨白白诧异地眨眨眼,半晌才闷道:“我不会开车。”
把他气焰压下去就对了,叶蝉正打算趁势追击,恰时门开,顾弦望裹着道风坐回主驾,问:“怎么了?在收费柜台都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他——”
“你走的路线有问题。”杨白白抱膝窝在后座,看模样肚子上的刀口可能还没恢复完全,他一双眼却直直盯着窗外。
顾弦望瞟了眼后视镜,淡道:“没问题,只是先换个山头接人罢了。”
油箱加满,她关上了所有车窗,打开空调,又点开了收音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突兀地迸开,顾弦望皱着眉瞬间关死,这时候连心大如盆的叶蝉都发现了,这山里的雾气不大对劲,先前还只是薄薄一层散在林子里,现在却已经迅速漫到车底下了。
加油站的广告灯箱里有根红灯管坏了,咔哒咔哒的闪光,现在再侧头看出去,不论是收费超市还是油箱本身,都罩在层朦胧的滤镜里。
“你装什么傻。”杨白白睨回她,嗓音又哑又低,“这里的’气‘不正常,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能出现在龙家地图里的穴,没有一个是不要命的,真龙出沧溟,凡人只有顺着鳞走才能有活路,现在已过子时,不是生者应该乱蹦跶的时间。”
他说完话,车外的雾气已经完全将道旁的山野遮蔽,车灯打在地上,能见度往前不足三米,就连加油站本身也只剩下团团光晕。
顾弦望抿着唇,点开除雾,没应他。
方才进加油站的时候工作人员便问过她目的地,依他们的说法,前面这条路不能在夜里走,强调了好几回让她们掉头回镇上,等白天再来。
他们说,往前十公里,那一片林子是有名的落魂地。
甚叫落魂?就是人走进去咧,脑子突然变得不正常,看到些白日里没有的东西,或者是迷失方向,所谓出现鬼打墙的那种野坟堆就是很典型的一个落魂地,四川有个号称是’中国百慕大三角‘的地方,叫迷魂凼,传闻曾有整队日军在里头消失了,这也是一种落魂地。
估计是在偏远山道里值班太无聊,加油站里俩哥们儿说得是津津有味,讲他们秦岭的这片落魂地和别处都不一样,那是大有来头的——
相传明朝的时候有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就葬在这附近,而且那位将军死得极为蹊跷,好似是一次大捷回都时途经此地,却接连数日不见大军出林,后来府衙派人来查,发现林中虽有行军痕迹,却哪里都没有找到这支军队,当时的太史令刘基掐算到这是将军被临时召用,入地府领命去了,为了纪念将军功德,特在此地以王侯规格为其建造了衣冠冢。
“但其实啊,”小哥八卦道,“什么入地府领命,分明是将军功高震主,被皇帝忌惮,那刘伯温才出了这么一个计策,其实那整支军队都被屠在老林子啦,就地埋了。”
“反正从那以后,这片山林就常年云遮雾罩的,阴气重得很,我们当地人都说这是因为将军死不瞑目。而且啊,好早以前这条路经常跑货车,听他们说那鬼林子里雾气最浓的时候能听见好多马蹄声,还有那种喊打喊杀的动静,这不那附近就有个山头叫回马岭嘛,就是劝你回头腻,白往那边走咧,去了回不来。”
顾弦望回过身,正色与他说:“金钩镇离这大约四十公里,眼下大雾,你在这里下,加油站有临时住宿的地方,若我们赶得及,便回头接你,若赶不及,等天亮雾散,你就自己走过去。”
“加油站的人说这里的雾自傍晚起,一直到次日清晨,天晴时八九点便散,天阴便得等到正午。不过憋宝一脉向来以招子脚板这一套功法走天下,这点问题难不住你。”
“还有叶蝉,你——”
“我不下啊。”叶蝉抢白。
“啧。”杨白白手捋头顶上的青茬,“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从这开出去,就是在拿命扔着玩?”
顾弦望笑笑:“我说了,我要去接一个人。”
杨白白睨她半晌,烦躁地狠搓了把脑门儿,“你们女人都这么不可理喻吗?”
分明离天亮就只剩下几个小时了,非得赶着时间去找死?
顾弦望不置与否,耸肩问:“下,还是不下?我赶时间。”
“鳖珠,现在剖给我。”
“做梦。”
“嘁,那还说个屁。开车吧。”他白眼一翻,横着倒下去,不做声了。
…
牧马人行驶在一片白茫之中,雾色里的车道看不见边线,顾弦望只能尽量把直方向盘,叶蝉趴在中控前死盯着车载导航,额间渗出一层热汗,一边看表一边说:“都有问题,不只是导航不对劲,我的手表也不对。”
顾弦望瞥了眼油箱,从出加油站到现在,油表已经少了整整三格,但电子表却显示只过去了五分零三秒,而机械表则显示过去了十三分整,以她们的行驶速度,起码已经开出去七八十公里,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她们不仅已经路过了回马岭,甚至应该已经抵达了下一个县城。
但车窗外的一切,却毫无变化,白雾、山道、斑驳的黑影。
最先出现的异常是什么?顾弦望暗自思忖,自她从加油站开出之后,很快车内的空调就失灵了,令她不得不开窗通风,紧接着是车载导航,整个车辆的网络信号大约瘫痪了一两分钟,然后才恢复’正常‘,重新更新之后的导航地图里不见了金钩镇,也没有回马岭,唯一在周边被标注出来的地名,叫做——羊拐沟。
可那羊拐沟,只是位于网格白底里的一个点,无山、无水、无路,只是…被点在那里,似是无形的幽冥之地,在某一个电磁信号bug的瞬间被释放了出来。
叶蝉咽了口唾沫:“我们…要不要考虑先掉头开回那个加油站啊?”
“白痴。”杨白白嗤了声。
叶蝉瞪眼道:“你有病啊?不骂人不会说话是不是?”
杨白白说:“她早就已经掉过头了,你瞎啊?”
“你才瞎!”叶蝉咬牙切齿,说完才愣过神儿,“…哈?你说啥?”
“鬼打墙。”杨白白恹恹地说,“这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最初级的,只是骗骗普通人的眼睛,就和戏法一样,要么是人为故意设置的,要么就是刚好天气条件到了,造成一小片地方的视觉错位,这种情况只要闭着眼顺直线走出去就能破;另一种才是要命的,就和这鬼地方一样,它的整个磁场都有问题,在这里不仅是人的感官,连电子系统、磁极统统都要作废。”
“从加油站出来到现在,我一共数了5312个数,也就是说,你已经开了一个半小时了。”他翻身到后头看了眼睡得两脚朝天的肥鸟,伸手摁开了笼门,“这鸡是不是用来下洞试空气的?别等了,现在就绑着它放出去试试,要是跑出去十米还没死,就考虑弃车吧。”
叶蝉:……
顾弦望:“……那是鸟,你把它放下。”
一个半小时,这和顾弦望心里预估的时间差不多,她的确已经掉过头了,可以说她是在同一个地方高速来回折返了四十公里,如果加油站仍在道边,他们早就该看到了。
所以,要么是加油站凭空消失了,要么,就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开进了另一条路。
“你——”杨白白将胖鸟捧到胸前,正打算和顾弦望理论理论鸟和鸡的差别,那视线刚扫至前挡玻璃外,登时便惊得噤了声。
顾弦望狠一脚急刹车,刺耳声中三人猛地晃震,紧接着她便关了车大灯,在一片黑暗中,叶蝉哆嗦着嘴唇,指着眼前成群的黑影,半晌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她是真的,吓得快哭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顾弦望绝对不会相信她们所生活的世界里会存在真正的阴兵借道,横过眼前的兵马呈两列沉默地前行着,雾色如白幔遮罩,军队仿佛是由烛火对照而现的皮影,那马高逾两米,而手执长矛的披甲兵卒比之更甚,犹如巨人。
马蹄踏地声、甲胄摩擦声、乃至于人的叹气声,一切清晰在耳,仿佛他们身外这层铁皮是纸糊的一般,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渗透进每个人的骨缝里,但发动机的轰鸣声却又异常的响,他们简直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台手扶拖拉机上面对着这支来自千年前的幽灵兵马。
“趴!下!”沙哑的气声几乎是撕心裂肺地从齿缝里被挤出来。
顾弦望微佝着背,将身子压得很低,她摒着一口气,眼看着前面的黑影即将过尽,不论那到底是假幻觉还是真幽灵,只要等过去了,她再一脚油门——
“啾!!!”
猝然间,后座的金乌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劲,猛一个头槌撞上杨白白的下巴,待他脱手之际,鸟翅一扇,扑腾上了方向盘,两只细爪子在上头好个蹦跶,对着阴兵队伍里末尾那骑马的壮硕长影高声大啾。
随即他们便听见一声马的嘶鸣,轰轰的脚步声瞬间戛止,即便视线模糊若此,顾弦望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有无数颗头颅同时转了过来。
叶蝉一把将金乌薅了下来:“……我要是现在开窗说对不起,它们能不能当作没听见?”
杨白白:“艹,还不倒车,等死啊!”
顾弦望疾速倒挡,只听滋啦一声车胎和土地的摩擦躁响,牧马人迅速后退,视线中那黑糊的长影渐渐淡去,但三人都不敢有分毫松懈,她一面把方向盘,一面看着后视镜,倒车速度已经提到了四十迈,看起来车子似乎已经远离了那队阴兵。
正在她轻抬脚掌降速的瞬间,车后陡然又显出一道横亘在道间的人马暗影,这一下子太突然了,顾弦望悚然一惊,方向盘猝然失向,后轮哐一声轧出车道,车辆底盘嘎啦嘎啦地斜蹭上地面,车身将翻未翻,漂移不定地晃在路边。
发动机,熄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