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深问, 车在路边一靠,大老远就见叶蝉两手大包小提溜的蹦过来,一上车, 烧饼、烤鸭各种香气直窜遍车厢。
她往前一凑, 大脸朝着两边儿挨个乐呵一遍:“我买了甜米酒和冰可乐,还有一些小零食, 一会儿撸串儿搭着吃正好。”
车是往市中心开的,最末停入了商业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顾弦望虽是长住京城,但早年学艺都在天津,她粗粗一算,觉得龙黎接人的顺序不大对,应该先接叶蝉, 再接她才算是顺起来。
下了车, 龙黎和顾弦望各分担了只袋子, 叶蝉兴冲冲地问:“咱们哪儿家吃去啊?”
龙黎回头说:“先前忘了问,你们可有忌口?我记得那家店好似是新疆馆子,羊肉是招牌。”
“我没有, ”叶蝉举手, “我刚从贵州回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吃了八个菜, 窜了一天稀。”
顾弦望也摇头,她在这方面倒是不挑, 只是怵人多的地方。
龙黎引路说:“我的住处便在楼上, 这下面正是喝酒的时间, 太闹, 打包上去吃如何?”
叶蝉刚好也想说正事,就问:“楼上?龙姐姐你住这儿的公寓酒店啊?”
“嗯。我常住京城, 来这只是偶尔落脚。”
“这么巧,我也是欸。”
顾弦望没想到她们都住京城,却在天津聚了顿餐,“…是挺巧。”
叶蝉从同来顺又打包了两满袋子烤串,三人浸着一身油味儿进了屋。
这里的酒店式公寓是按照loft标准设计的,配置了简易厨台和小冰箱,桌几刚好也够三人聚餐,再多就坐不下了。
顾弦望朝屋里打量了一圈,龙黎的行李这次倒是有个大尺寸的行李箱,就放在二楼,一楼单独放了只手提箱,沙发上面又摆着个空笼子,看着像是狗笼。
“你还养狗么?”她有些奇。
叶蝉一进屋先摆好食物,接着就蹿进厕所方便洗手,凡是和吃沾边的事儿,她效率都高,这回她刚关上厕所门,嗷一嗓子就蹦了出来,指着还没顾上开灯的漆黑门缝,哆哆嗦嗦地说:“里…里边儿,这里边儿,好像、有…有内个。”
顾弦望皱眉:“哪个?”
龙黎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两大瓶水,兀自又走到门边,反手打开灯,“没事,里面是金乌。”
顾弦望怀疑自己听错了:“金乌?那只鸟?”
“嗯,我从祭坛出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它也跟着出来了,只好带着。”
叶蝉恍然大悟,“我说什么东西戳我屁股呢,原来是胖鸟!”她小心翼翼挪着步子贴近半开的门缝,往里瞅了一眼——嘿,果然是。
扑啦一声,一坨金灿灿的圆球直飞出来,一爪子蹬在叶蝉脸上,接着就已经头一个落座沙发了。
叶蝉捂着脸,“这鸟…嘶,是不是又肥了啊?”
看它抱窝那德性,估计十斤都打不住。
顾弦望倒有些失而复得的惊喜,眸子亮晶晶的,主动坐到那金乌边上,叶蝉坐小板凳,她和肥鸟八字犯冲,闷哼一声,啪的把可乐起开了。
纸杯倒满,塑料拆袋,满屋子辣椒孜然混着肉香,三人总算坐定,龙黎先提了一杯,说:“招待不周,多包涵。”
她这人,干可乐都带着股干白酒的气势。
顾弦望得保护嗓子,这类带糖的饮料不能多喝,她跟了一杯,便换了水,想着之前赴宴见过的流程,照年纪提了第二杯:“那我就贺…我们都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
叶蝉咕咚咕咚跟了两杯,嗝儿出一声,赶紧趁空抽出两串烤羊腰:“我说咱们仨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就别来这套虚的啦,羊腰子得趁热啊,龙姐姐你来一串儿?”
她婉拒:“不了,我吃不惯这味道。”
叶蝉喜滋滋的哦了一声,刚想送进自己嘴里,结果对面那金乌一扑棱翅膀,接着脖子长伸,一口叼走半块油腰,不怕烫也不怕辣,一仰脖子就咽了,鸟嘴上糊了一圈亮晶晶的羊油。
这回连顾弦望都看傻了,这金乌和那鹈鹕似的,脖颈子皮能抻展开好长一截儿,而且完全不挑肉食,算上之前的,鱼干鸡腿羊腰子吃了个遍。
“好家伙,这位鸟爷合着是专吃荤的主儿啊。”
叶蝉说着,又试探性地把自己的米酒倒了一瓶盖递过去,鸟爷是真会搭配,刚吃完一块羊肉筋,鸟喙叼着瓶盖一仰,就着米酒一道咽了。
有它帮助,一桌子肉消灭得尤其快,龙黎和顾弦望都动筷不多,等收拾完桌子,鸟爷已经鼓着肚皮抬腿瘫了,叶蝉那胃就跟个无底洞似的,竟还考虑要不要找地方买个甜品吃。
顾弦望不禁感慨:“在贵州确实是委屈你了。”
提及贵州,总算重归正题,叶蝉摸着肚皮,还在沉思自己该怎么问比较不伤感情,龙黎却已经从一旁那手提箱里取出只布包,她将布包展开摊在桌上,自己带上一双塑胶手套,布包里又是一层塑料膜包裹,等层层揭开后,才露出里面的锦盒。
顾弦望微微探身:“这是?”
“下午拍得的珠子。”她打开锦盒盖,露出内里那颗与顾弦望带回来的蛇灵珠无比相似的同款。
她先前在红馆时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拍这一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把先前那颗是赝品的事告诉她。
“因为这颗是赝品。”龙黎说着,打开布包侧面的工具袋,取出锉刀和镊子在手。
顾弦望一愣:“赝品?”
叶蝉说:“赝品咋还叫道那个价了啊,啧啧,看来那什么憋宝杨家也不行啊,啥也不懂就知道瞎起哄,哼,还拽得很。”
“不,”龙黎用镊子夹住假蛇灵珠,再拿锉刀轻轻锉动表皮,“这颗虽然不是蛇灵珠,但却是杨家真正所需之物。”
不一会儿,面上的黑囊被锉了去,龙黎扫去浮灰,接着把发白的珠子泡进个不知什么溶液里,等了约莫一刻钟,再取出来,用擦银布揉搓,片刻便能搓下来一层泥样的东西。
她把内里的真货放在手心,拿给两人看,里头这颗比先前略小一些,像是颗白玉串珠,顾弦望还没怎么细看,突觉自己胸口那不死鳌竟隔着墨玉发起热来。
“这是…鳖珠?”
龙黎一颔首:“是,这是一颗鳖珠,成色虽非顶级,但也算是百年之物。”
叶蝉眨巴眨巴眼:“啥是鳖珠?就王八肚子里的结石?”
顾弦望摇头,说:“不是王八,是一种鱼。《山海经》里有记载,珠蟞鱼,六足,有珠。说的就是这鳖珠,传说那珠蟞鱼生着四眼六足,得珠可辨天下灵宝,是南蛮憋宝必备的地宝之一。”
龙黎说:“《吕氏春秋》也有载录,醴水之鱼,名曰朱鳖,六足,有珠白碧。这些上古生物如今几乎已经绝迹了,想要掏得一颗鳖珠难度不亚于一颗蛇灵珠。”
这些文本她都背过,倒真没想到还真有可以对照之物,叶蝉恍然道:“那要这么说,那个杨白白也看出来这个珠子是鳖珠了?”
龙黎:“他是否看出来,并不重要,无论蛇灵珠亦或鳖珠,凡能在花会上以扑卖购入,都有利可图。”
顾弦望思忖道:“但是花会的拍卖不都是娱乐性质的么?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颗鳖珠?而且既然二者价值相当,又为什么要用鳖珠伪造蛇灵珠?”
她问完,立马就想到了自己那颗,她当时在花会上第一反应便是师父将她带回来的真品拿来拍卖了,便又补充道:“蛇灵珠每一颗都长得一样吗?”
“不一样。”龙黎说,“蛇灵珠孕育于灵蛇体内,所谓灵蛇,便是偶得造化之蛇,与人类之中的活佛舍利相似,每颗蛇灵珠的大小形状皆不相同。”
“但是这颗…与我拿回来的那一颗很像,而且,我师父说那一颗应当是赝品。”
龙黎听罢,神色如常,仍是淡淡的,“是么?那倒挺遗憾,既然你师父说是赝品,多半是不错的。”
顾弦望觑着她,微皱起眉,她觉得龙黎这个反应不对劲,这里头明显有许多疑点,她却全然不问,只想立刻揭过也似。
龙黎将鳖珠重放回锦盒之中,合上盖,将锦盒推到顾弦望面前,“这颗于我无用,你会更需要它。”
顾弦望眉结更深了,语气发闷:“我不要,我自己有。”
好尴尬,叶蝉坐在俩人中间,恰好和那只蹬腿的肥鸟正对,可惜肥鸟已经睡死了,只能她自己支棱起来。
“咳,那个,我说啊,龙姐姐说得也没错,这东西不是说憋宝一行必要的吗?你想想那个杨白白烦人的样子,咱虽然自己有,但是就戴在身上,下次再遇见他就露出来,气死他。”
她也这算是赶鸭子上架了,又说:“呃,那什么,我也来说两句啊。”
“咱就是说,龙姐姐啊,你们那个组织…它、它合法不?”
叶蝉说完,自己给自己尬乐了,说:“噢,不合法,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呢,要不…龙姐姐你考虑上岸吧?你身手那么好,何必非得跟着那帮人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啊?”
这话说出来,龙黎没什么太大反应,倒是顾弦望的目光投了过来,那眼神怎么说呢,还挺耐人寻味的。
“龙黎她、也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和他们算不得同道中人。”
“啊,对对对,那肯定不是同道中人。”叶蝉干笑一声,“咱就是说那把青铜剑啊,呃,龙姐姐你…是不是带走了?”
“嗯。”龙黎淡道,“那柄剑材质特殊,恐对人有害,只能用茧衣先行包裹,现下还不可交给旁人。”
这话的意思,那柄青铜剑她并没上交给那个英吉利公司。
叶蝉挠了挠头,摊牌了:“我就直说了吧,我呢就是个考古系的苦逼研究生,我爷爷和我哥以前一直瞒着我家里的事,什么江湖啊,以前的那些买卖我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这里面的水有多深,我确实不懂,反正我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这土里的东西,但凡是有条件,就别、别卖出去,交给国家研究保护是最好的。”
她的脸红扑扑的,看着像有些微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们,想和你们交朋友,就是…很长久很长久的那种,我觉得吧,我朋友虽然很多,但是能说上心里话的其实没有,能过命的就更没有了,所以说……”
“欸,我就不腻歪了。”她一掏口袋,把一厚叠的笔记纸掏了出来拍在桌上,“反正我就相信龙姐姐的人品了啊,这、这就是我默写出来的祭坛天书,一共是三百八十七个字。”
人是最怕酒后谈心,顾弦望虽然没有喝酒,但心里也被她的话触得发软,刚想说些宽慰话,却突然听龙黎冷淡地打断。
“不要相信我。”
“我并不可信。”
顾弦望一怔,下意识便问:“为什么?”
龙黎看向她,蓦地一笑,那笑意显得落拓又凉薄,她说:“我与组织的关系,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其中瓜葛众多,难分难辨。我是否是龙家人这件事,我也一直在追索,不论是与否,当年那些牵扯进龙家古寨之事的人不会放过一丝可能性,自也不会放过我。”
“今夜我叫你们来,其实只是为了把事说清楚。仅此而已。”
这话急转直下的程度,连叶蝉这种人来疯都傻眼了,张着嘴愣了半天,不知该接哪句话,明明刚才她们还在把酒言欢,现在突然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是…我刚才那些话…我可没有要举报你的意思啊。”
龙黎摇摇头:“想查我的人很多,想要捕捉到我的行踪,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又笑:“终究相逢一场,不论是神眼,还是别的东西,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再探查下去了。群我不会删除,往后若是有任何相关的线索,我会及时告知你们。”
她话里用于推拒的词越堆越多,删除、告知、仅此而已,顾弦望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忽近忽远到这个地步。
话,她说尽了,余地,一丝不留,好像再多说什么,都是她们不识抬举。
她紧抿着唇,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是认真的么?”
“嗯。”毫无犹豫。
顾弦望咬牙:“你说不查便不查?你既然本事这么大,又何须被那英国公司缚住手脚?”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说服她,龙黎声音放软,显得有些无奈:“还记得天坑中那第三只对讲机么?”
顾弦望僵着脸嗯了声。
“我们自祭坛撤出后,便火速与大部汇合,那时才知道,在荒村下撤当夜,B队其中一人便失踪了。”
“照理凡执行任务的人员身上应当佩戴了定位器,但那人身上的定位器已遭人为破坏,直到半日后才被后勤人员搜寻出来。”
叶蝉想了想所谓的B队大概就是车上那些人,“人没事儿吧?”
龙黎摇头:“找到的只有戴着定位手环的一条手臂。”
顾弦望:“失踪的那人是谁?”
“若你还记得,团中有一个中年妇人。”
叶蝉啊了一声,“我还吃过她给的黄瓜呢!”
顾弦望面色很凝重,在天坑中她便猜测有人躲在暗处布局,最有可能的人是导游,但现在照龙黎话外的意思,那个在对讲机中对他们组织了如指掌的人一直混在旅行团员中,不仅蒙骗了她们,还瞒过了这帮组织里的人。
这个人既然处理了那名队员,说明TA并非是从一开始就混入组织,而是在半道顶替了他人的位置,即是说那人很可能也具有易容之术,不单是容貌,还有身形、口音、行为习惯,竟然一点破绽也没露,简直、简直犹如鬼魅……
如此想来,她蓦地悚然一惊,玉子曾说过,十龙九假,真正的龙家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们犹如鬼魅。
她好像明白了龙黎的意思。
这件事,这场局,绝不是只针对一方布置的,里面的牵扯实在太多太多了,倘若真的存在一个会易容,又能完美模仿陌生人的角色,那么就意味着无人可再信任,甚至,也包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