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用过早饭, 纠结了半晌,她身上的纱布不便浸水,但到底是见陌生人, 又是师父故交的后辈, 礼数总不能丢,思来想去还是费力用老办法, 请陈妈帮忙用搪瓷盆子简单洗了洗长发。
换上一身纯白的V领长裙,简单坠上两条排钻耳链,她照镜自顾,脸色还是苍白,老宅里放的化妆品不多,简单描眉扑粉, 选了支阿玛尼的415晕涂, 气色终于是好些, 起码比在天坑强上数倍有余。
若是还能再见……她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一句话,现下这副妆容,应当好看些罢?
陈妈见她重视, 也是欣慰, 现如今她和尚如昀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给顾弦望找个好人家, 听闻这小叶总很有出息,与望儿年纪差不多大, 又留过洋, 回国后经营自己的公司, 做得是有声有色, 而且自他爷爷那辈起也全都洗白了,没什么后患, 不失为一个良配。
九点五十八分,门铃叮叮响,顾弦望早在陈妈的耳提面命下先于厅中就位了。
片刻,陈妈殷勤地引进来一个男人,那人约莫与龙黎差不多高,着一身复古的暖灰格子西装三件套,内里搭的是红白条纹衬衫,个子虽然不算高,但身材比例不俗,只是偏生了张娃娃脸,看着极具少年相,上下一打量,整个人都透着股古怪的和谐。
清爽与老成兼具,明媚与禁欲同存。
他一笑,莫名让顾弦望想起一种叫做萨摩耶的狗。
“你好,顾小姐,我叫叶蓁,是叶蝉的哥哥。”他伸出手。
顾弦望起身与他轻轻一握,“叶先生你好,先前听叶蝉提起过你,幸会。”
走过极其僵硬的开场白,两人互一颔首,相对而坐,陈妈见这男人举止彬彬有礼,落座知道解扣,坐姿不失仪态,看茶懂得道谢,这第一眼的印象分算是直接刷满了。
顾弦望默默端起三才碗啜了一口茶,余光打量着陈妈的表情,趁势一推,说:“陈妈,您去休息会儿吧,正好我们两个也是初见,想…单独聊一聊。”
呦,单聊,单聊好啊,陈妈乐得眯眼,忙点头,“那需要什么再叫我啊。”
等双双目送着她走了,厅中安静下来,这场对话,才算正式开始。
叶蓁淡笑道:“这次冒昧来访,先给顾小姐道个歉,其实我是受我那妹子的委托,特意来探望你的。”
“叶总多礼了,先前演出的会餐我就因为私事未能到场,还没与你赔罪,应当是我先道歉才是。叶蝉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啊,生龙活虎的,我这妹妹打小被家里娇惯,这辈子就没长心肺,傻丫头一个,这次要不是你一路护着她,就她那性子怕是活不过三集。”
他一开始吐槽叶蝉,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陌生感反倒很快松泛下来,顾弦望笑了笑,说:“我从贵州出来后病了一场,师兄现在也还在医院将养着,没想到叶蝉倒是我们之中身体最好的那个。听师父说他能及时找到我们还是多亏了你,不知道你们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定位到我们的?”
“这,”叶蓁轻揉鼻尖,“说来话就有些长了。”
顾弦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意思是’长也不要紧,我有时间听你慢慢说‘。
他笑笑,抑声道:“我这次之所以是自己来,就是因为从贵州出来以后,尚老爷子的态度就很明确,他不想再让你掺和这趟浑水,自然也不希望叶蝉再和你过多接触。”
说到这,他看看表,“今天尚老爷子可是出门去了?”
顾弦望点点头,问:“你知道他去办什么事么?”
叶蓁道:“当然,今天华北的长春社要在中原酒楼里开花会,大轴可是一样有趣的物件,尚老爷子这次特意回天津,多半也是为了这件事。”
光这一句话里的信息量直接把顾弦望给点懵了,什么长春社,酒楼和花会,她是闻所未闻,听他的话外之意,好像这个花会类似于拍卖会,难道师父是看上了什么新鲜物件?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添了一句:“为了这样东西,就连闽南的憋宝世家也派了人来。”
顾弦望倏一皱眉:“闽南?”
叶蓁点头道:“是,憋宝杨家,你之前听说过么?”
杨家……顾弦望怔了怔,下意识轻抚过耳后的经络,她何止是听说过。
“算是吧。”顾弦望略作思忖,问,“不知这个花会几点开场?”
叶蓁了然一笑,神秘兮兮地冲她拢掌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想去,现在走还来得及,叶蝉就窝在车上等着你呢。”
顾弦望惊喜道:“叶蝉也来了?”
“嗯,一会儿我们就和陈妈说我想带你出去吃个午餐,她肯定不会拦着。”
这一招,顾弦望颇为钦佩地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有出息的小叶总,觉得很妙。
…
果然,陈妈一听是’约会‘,当即就自个儿拍板放了行,就连唠叨都给减了半,只交代顾弦望下午四点之前一定记得回来,省得又惹她师父生气。
叶蓁的车就停在院子里,是一辆哑光黑的宝马M5,挂着京牌,车玻璃上贴着深色膜,看不见车里情况。
当着陈妈的面,叶蓁面不改色心不跳,极为绅士地先送顾弦望上了副驾,直到车在陈妈目送下开出了院门,叶蝉才呼一下从后座的脚垫上爬起来。
“妈呀,可憋死我了,你丫是不是在里头罗里吧嗦地拽酸词了,也不知道给我开个窗户缝,你这个逆兄!”
叶蓁哼笑道:“那怎么了?万一有人经过就从那条缝里瞧见你了怎么办?我可是受你之托冒着被尚老爷子抓包的风险来顶风作案的,你注意态度!”
“哼。”叶蝉懒得和他计较,趴到副驾的座椅后边儿,讪笑道:“顾姐姐,你身体怎么样啦?”
在天坑里顾弦望本想出来后便与这些人断了联系,没想到此刻再见叶蝉,竟又觉得亲切异常,不由苦笑:“我没事,还是多亏了你哥,要不然我今天怕是出不了这个门。”
说着,她又忽然想起叶蝉身体虽然没事,但神眼的问题却还未解,回头问:“你眼中的蛊……”四目相对,却见叶蝉眼中不见重瞳,已与平常人无异,“已经好了么?是怎么解开的?”
“这个啊。”叶蝉闭上眼睛,感觉在暗处施力,再睁眼时竟又出现了那颗蛇眼,“没好,但是…怎么说呢,我好像可以控制它出现了。”
顾弦望眉心微蹙,余光瞥见叶蓁的侧脸,他虽对着叶蝉还是谈笑风生,但隐约处也可见着忧思,“我从天坑里带回来了蛊药,或许可以试试。”
叶蓁说:“那药先前尚老爷子在贵州时就已经给我们了一份,但是对她的这个蛊好像并没有效果。”
已经给他们了?这便更说明师父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蛇灵珠,难道那东西真是假的?
“医院检查结果怎么说?”
叶蝉一耸肩:“啥事儿也没有,检查完医生还夸我体格不错,比大多数同龄人都好。”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事就好。”
但真的会没事吗?虽然在夜郎山民中只有上等人才能有资格种下神眼,但她总感觉那个祭坛里还有什么故事是他们没有看透的,而且,是很关键的故事。
她揉了揉太阳穴,空想无用,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对了叶总,如果时间来得及,能不能先带我去一趟营业厅,我想买张电话卡。”
“叫我老叶吧,朋友们都这么叫,不生分。”他打转方向盘,“花会在下午一点半开场,来得及。”
离开了陈妈的监督,顾弦望说话不再多顾忌,“嗯,老叶,那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如何定位我们的事了么?”
叶蝉抢白道:“这题我会,我来说,你你你先专心开车。”
顾弦望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叶蝉挠了挠鼻尖儿,斟酌了一下,开口:“哎呦,这个事儿吧,嗐,我也是才知道的,真是忒倒霉,忒离奇了。顾姐姐,咱们参加的那个旅行团,居然是我这个傻老哥开的旅行社给开发的。”
“嗯?”顾弦望诧然侧目。
“哎,真不是我穷嘚瑟,以前我就只知道家里条件还不错,要不我也不能任性报那么个就业钱景凄凉的专业啊,不过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我还真没操过心,像老叶这样成天往外跑的,我以为就是搞什么户外的小门店呢,这次回来才知道,原来他既开了专门的户外探险公司,又开了专搞小众路线的旅行社。”
叶蝉絮叨道:“还有我家那老爷子,平时看着慈眉善目的,我还以为就是一普通的退休老头儿呢,撑死了也就是年轻那会儿下海攒了点积蓄,守着个郊区的小院子种种菜养养老,好家伙,结果我昨天才听说,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可了不得啊,还是个大哥大呢。”
叶蓁:“……大哥大那是手机。”
“上一边儿去,你别和我说话。”叶蝉白他一眼,“就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瞒着我!”
“我可告诉你们,这是家庭冷暴力啊!”
叶蓁举起一只手,做投降状。
顾弦望听到现在,发现他们言辞里都没提到过父辈,难道他们家也和她境况相似?不过以现在三人的关系,她还不适宜直接询问如此私密的问题,照叶蝉的说法,其实大面上是可以理解的,不论是师父还是叶总把头都是从建国前一路摸爬滚打在江湖里混出来的,手里很难不沾着灰黑之事,能洗白不容易,当然不愿再让本姓小辈淌浑水。
见话题要跑偏,她往回扯了扯:“既然这条线路是叶家开发的,那现在应该能查到萨拉他们的资料吧?”
叶蓁说:“查过了,资料清一色是假的,从护照到身份信息,可能连名字也不是真货。当时决定开这个线路也是经由我们内部创意研讨会里一致定下的,导游是几个月前从别的旅行社里挖来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被他们给盯上。”
说到导游,顾弦望也有些遗憾:“导游后来…出来了么?”
叶蓁摇摇头:“后续的事已经全部转交给专业人士了,不过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他的消息。第一笔补偿金我们公司已经赔付到他家里了。”
这意思就是基本判定他已经死了。
叶蝉长叹一口气:“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暗戳戳地骂他坑我了。”
“坑你?”顾弦望不解,“什么时候?”
叶蝉瘪嘴道:“就是在蛊婆子家里啊,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我出门去擦脸,回来的时候就遇到小黑哥了,我们还聊了几句呢,我说我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饱,要是有甜点就好了,他说这么巧,那阿婆刚才还想送他个小甜点吃,他不爱吃甜的,就没要。”
“然后他就给我指了指地方,晚上天又黑,那东西不是放盘子里的吗,我当时一想反正是送我们的,谁吃不是吃啊,就给吃了。”
顾弦望心里一突,立刻想到那天早上导游的表现,他看到杂物间里的黑罐和香案时完全不像是前一晚去过的样子,“你当时怎么没和我说呢?”
“哎呀,当时我太害怕啦,你想团里的人一下子都不见了,我又看不清楚,其实那会儿我想叫小黑哥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就被岔开了。”
顾弦望眉心紧蹙,这会是巧合么?
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当时在师兄在岩缝里拍摄下视频的时候,难道导游也是故意发作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