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痛。
沉滞的思绪缓慢流淌, 白光乍放之后是数个片段的闪回,很快记忆的胶卷悉数燃尽,只剩下满心空茫, 顾弦望吃力地睁开眼, 天顶是老式的雕花木架,四角撑着雪白蚊帐, 四下光线昏黑,像是夜。
微微转动脖颈,身子酸麻得不行,沉得厉害,床上的被单枕罩上散发出熟悉的樟脑味儿,左手边是红木梳妆台, 右手边是彩绘的百宝柜, 伸手一摸床柱的边儿, 上面还留着那三道凹痕。
是她熟悉的地方。
原来师父真的来了,并不是她那时发的癔症。
可如果师父是真的,那些成群的黑衣人又是些什么角色?她依稀记得, 这些人操纵着古怪的索机, 将他们从洞中救了出来,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她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等等——
他们得救了, 龙黎呢?龙黎他们出来了吗?
心一焦,人便躁, 她挣扎着坐起身, 如此一牵扯, 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 顾弦望拧开床头的珐琅灯,借着玻璃罩里淡淡的暖光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掀开瞧了瞧, 纱布都是新换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残留着,这身睡袍也是旧时还住这儿的时候留下的,现下稍稍有些小了。
看来是陈妈与师父一道来的。
她穿回来的旧衣服都不在屋里,估摸着陈妈一并都给收拾了,既然师父在这把关,那蛇灵珠和蛊药应当无碍,只是手机不在身边,她现在连个日期都不知道,也不知一睡过了多久,师兄和叶蝉又怎么样了。
她满心七上八上塞满了问题,可又不敢贸然去寻师父,这遭她一声不响地跑进深山,还把师兄一并拐带进了险象环生之地,如此不合规矩,是犯了师门大忌。
顾弦望双掌揉了揉脸,长叹一口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看时钟,现下也才夜里八点一刻,还不到师父惯常的休息时间,要不…干脆就现在?
正犹豫,房门的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吖声,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发现床头灯开了,喜道:“哎呀,望儿醒了,感觉怎么样?还发烧么?”
陈妈六十多岁的年纪,自二十出头时便已经跟着伺候尚如昀了,这一辈子没成家,拿顾弦望当亲生闺女看。
床头边的清水一早就放着了,每半日陈妈就来换一次新的,顾弦望随时醒,随时都能喝着新鲜水,尚如昀是个讲究的,宅院里的水只要当日的山泉,陈妈耳濡目染,便也就把这标准也用在顾弦望身上。
她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褶皱的眼底微微泛红,顾弦望不喜欢人碰,除了刚送回来的时候给擦抹换衣这些无法之事,陈妈从不会乱碰她。
可就回来擦身那一遭,就把她给心疼坏了,好好个白瓷似的姑娘,身上大小新旧的口子,哪里能看呦,真是把心扎透了一般。
顾弦望摇摇头,声音低哑:“没事的陈妈,我只是感觉有些累,应当不烧了,您别担心。”
她确实是虚弱,更多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天津五大道的老洋房师父早年还常居住,近几年改换了地方,平日是不来的,嫌周边太闹了,不清净,除非是有事要会一些特殊的客人,才会偶尔在此地落脚,这次回来,肯定与她的事脱不了干系。
“哎,哎。那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宅里的菜是今日差人新送来的,都是照着你师父的口味备的,你说菜名,陈妈去给你做。”
陈妈一问,顾弦望的肚子就极其配合的咕咕叫起来,她不知道有几天没有正经地吃顿人饭了,何况还是陈妈的手艺,哪能不想?但现在不是光顾着吃饭的时候啊。
“先不急,陈妈,您知不知道师兄怎么样了?我这是睡了几天?”
一提姚错,陈妈的脸色也有些沉:“小错他…还在医院,这都两天了。望儿,不是陈妈怪你,但你这次的事儿真的办得太莽撞了,若是老爷他们再晚到半天,你们几个可怎么办呦!”
同样是受伤,一个住宅院,一个只能住医院,这便是内外弟子的区别,姚错对尚如昀,拜的只是个艺师,学艺跟团,情分主要在利,利到了,随时可以走。但顾弦望对尚如昀,是正经递帖儿叩拜敬过茶的,五伦在上,敬师如父,这辈子都得孝敬,所以就算姚错来得早,到底与尚如昀相近的,还是只有顾弦望一个。
顾弦望低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状,说:“是,我知道错了。”
她是知道陈妈吃这一套,应下这句,转而又问:“您跟着师父一同去的贵州吗?那…您可见过其他人,嗯,一个高个的女人,和我们一起从洞里出来?”
“你说的是小叶?”
顾弦望忙摇头:“不是叶蝉,比叶蝉要高,头发比我稍短一些,到蝶骨这,她五官挺深的,很好看,若是您见过,应当会有印象的。”
陈妈想了想,说:“我没随着老爷他们一同进山,我这年纪大了,怕添累赘,你们被送下山以后我才见着,那时候没有别人,也没听老爷提起过呀。”
听陈妈这么说,顾弦望心绪更乱了,以当时的情况,她和师兄几乎都是出了洞就晕过去了,龙黎他们肯定在山洞里吸的烟气更多,不可能一出洞就自己下山离开了才对,难道最后他们没能出来?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便再坐不住,还是得亲口问问师父去。
顾弦望掀开被子,脚刚沾地,蓦地想到她这几天也没好好洗漱一番,师父最重得体二字,尤其她这回是去负荆请罪的,便问:“陈妈,屋子里可还放着我旧时候的衣裳?”
陈妈指了指衣橱:“都在,昨儿个刚给收拾出来,都是干净的。”
知道她这是想去见师父的意思,陈妈又提醒道:“老爷就在厅里呢,你要是现在想去见他,记得再恭顺些,别与他顶话儿,这两天为了你的事,他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他的脾气你也知道的,让他骂两句消消气也就罢了,懂吗?”
顾弦望点头:“是,骂我也是应该的,我哪敢不服?麻烦陈妈,能不能给我打一盆热水来,我想梳洗一下。”
…
匆匆擦过身子,顾弦望换了套丝织对襟半袖,搭了一条通腰宋裤,刻意没有施粉,就这么苍白的下了楼。
下了扶梯,厅里的白光从墙檐儿漫出来,还没贴上脚,顾弦望就止步了,她深吸两口气,觉得屋里闷得慌,一看窗外,也是偏巧了,浓云憋了整日,咵嚓一个惊雷砸下来,窗外那雨线便轰轰地织开了。
这可不像是什么好兆头啊。
她提了个苦笑,很快放下去,正色的踏出两步,老老实实垂手立在厅外边儿,唤了声:“师父。”
尚如昀着一身山翠色的长衫,鼻梁上夹着单片琉璃境,正坐在那紫檀风光和雅太师椅上,一面儿喝着梨汤,一面儿翻看报纸。
他翘着条腿,右肘倚着扶手,身子骨板直如松,看起来鹤发童颜,目光炯然,听着顾弦望的声音也不应,待逐字逐句将报上的那一段字给看罢了,纸页一折,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噹的一声放下,抬眼。
“进。”
只一个字,清亮,掷地有声。
顾弦望微一弯腰,轻身入厅,那双眼始终就没从地砖上挪起来过,走进来,又立在末位的黄花梨圈椅边上,候坐。
尚如昀觑着她那模样,神色很淡,辨不出喜怒,候了半晌,他才又开口:“坐罢。”
顾弦望这才坐下,坐得也很端正,下楼之前她特意叮嘱了陈妈这会儿先别下楼,陈妈也知道她面皮薄,去认骂的,自也识趣不来。
她认错的态度要比坐姿还端正:“师父,我知错了,您消消火,别为我伤了身。”
尚如昀没什么表示,他摘下腕间的奇楠手串,格拉格拉的盘起来,淡声问:“你错哪儿了?”
顾弦望木头还未焐热,赶紧又站起来,作揖道:“错在不该擅作主张,令师父忧心。”
“噢,还有呢?”
“还有不该拖师兄一道下水。”
她低着头,听尚如昀低哼一声,又默了默,问:“没了?”
“自是有的,千错万错,是弦望一人的错,师父要罚,便请罚我一个。”
“呵,抬起头罢。”尚如昀摘下琉璃境,轻揉眉心,“我还不知你么?面上恭顺,胆大妄为,天生是条反骨,你那师兄自小就听你的调遣,指哪儿便打哪儿,他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眼下便只说你的事。”
他说着,从报纸下拈出一张字条,扔在瓷碗边上,“短笺一封,生死自负,好啊,真好啊,这就是我尚九的徒弟,若非叶把头的孙子找来,偌大天地我还寻你不着,你且等着我白发人送你!”
“我怎敢。”顾弦望赶紧上前顺气,小心翼翼地端起梨汤递给他,轻声说:“未念及师父心情,都是我思虑不周,这次去贵州——”
“是因为你母亲。”他截断,“她那里的事,我已经打过了招呼,凡是能使的能治的,自会用最好的照顾。”
“师父费心了。”顾弦望退了一步,老实答道:“我去贵州的确是为了这事,但也不尽是。师父,我身上这诅咒害人害己,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若是苟且了,可能会害了更多人。”
尚如昀抑声问:“谁与你说那是诅咒?你又如何笃定你母亲的病就一定与你有关系?”
从尚如昀接回她那日便告诉过她,所谓禁婆骨不过是那些人编排她的说辞,何来什么恶咒,她身上害的只是癔症,心绪不宁时才会幻听幻视,只要好生将养,自然无碍,这么多年她生活在尚如昀身边,的确也是如此,如果把父亲的意外和母亲的病都只当作偶然的话,那她除了一丝丝与他人不同的异样外,面上早已看不出不同。
或许,现在还多了一个如果,如果她这次没有经历这一切的话,也许回来后她会打消自己身有恶咒的猜测,谨遵师命,去做一个普通人。
“师父,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世上的的确确是有禁婆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