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慌了, 收腿时猛地一扯,没料到竟把女尸的头都给抻了起来,她白花花的脸上五官都因为头皮收紧而提绷起来, 看起来仿佛是一张剃了毛的狐狸脸。
就在她那双弯月似的眼缝里, 有一瞬间顾弦望好似瞥见了她漆黑的瞳仁飞快地动了动。
姚错见她没跟上,忙折回来, “怎么了?快走啊。”
他一出声,顾弦望就感觉到脚踝上那些纠缠不休的头发丝突然松开了,她赶紧一收腿迈出石门,摇头道:“没事,可能是看错了,走吧。”
前面打头的是萨拉, 她刚才嘴上说要把女尸带出去, 但龙黎没接茬, 她自己可不愿意背,这么沉个东西,怎么可能背着搬出火洞去, 眼下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叶蝉迷迷瞪瞪地跟着龙黎走, 嘴里念念有词,显然是魂都不在这了, 只要是能把那些象形字都默记下来,现在便是天塌了也与她无关。
顾弦望赶到前面, 见几人半天都没挪动, 想来肯定不会是萨拉在等她, 定是出了问题。
“咳咳…怎么了?”
龙黎迅速观察过几个方向, 指着离山壁最远的一面叶冠边缘路线说:“从这边走,靠里侧的石料已经撑不住了, 上面倒下的汽油主要集中在那三面,切记贴边攀援。”
说着,便半拉半推地将顾弦望托上侧面的石枝,她手上先前为了固定缠上的绷带现在起了大用,这一侧的石条虽受火烧较少,但整棵扶桑石树已经被高温炙烧了十余分钟,手触上去温度几乎要逼近五六十度,难怪刚才萨拉试了几次都没能往上走。
路线只剩下这一条,顾弦望不敢耽搁影响其他人的速度,埋头上攀了四五米,发现这条路确实可行,一回头,便见师兄叶蝉萨拉三人已经跟了上来,可龙黎却不知瞧见了什么,不单没来,反而还折回了一段,正盯着石门的方向。
火势如何会等人?
浓烟滚滚,掌心滚烫,这岩腔中的温度烤得人无比心焦,顾弦望没忍住冲她喊道:“龙黎,快爬上来!”
她若不喊,萨拉根本没注意到龙黎没跟来,别的都还好说,这青铜剑可是此行仅有的收获啊,她赶紧回头,一打眼先看见的却是远处那个石苞叶片的另一面,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晃神这一瞬间,龙黎已经一跃而起,落脚三两步,人便径直超过了萨拉,她这哪里是攀岩,简直是猴跃,萨拉就知道会这样,气得牙根都痒痒,每次都想骂自己,担心别人干嘛?这队伍里边最容易死的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龙黎人影过去,声音才随后而至,她喊道:“加快速度,有东西跟上来了!”
“啥?”
萨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大的烟那蜂子也不太可能追过来吧?她耽搁这一会儿功夫,心里不安生,又快速回头觑看一眼,这一看人都木了,就见刚才晃眼的石苞正上方,就在那石叶子尖尖上,正四肢着地趴着一个女人。
那白丝袍子,那嫩的能掐出水的脸,不是刚才从茧里拉出来的女尸还能是什么?
叶蝉就听着一声字正腔圆的国骂,萨拉直接从她上面起飞了,那速度,那姿态,不去参加奥运可惜了啊。
等萨拉的脚跟都完全超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叶蝉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刚龙姐姐是不是说有东西过来了?要么萨拉能蹿得那么快?
叶蝉也没敢回头看,怯生生地朝无声加速的姚错叫道:“姚师兄……”
姚错一低头,人明显又僵了三分,他脸色红中透白,瞪着眼睛摇了摇头,用口型说:“快!跑!”
这一下叶蝉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她才刚刚消化了石台上总共三百八十七个象形字,现在完全处于智力体力双崩溃的境地,还让她快跑,她能快到哪儿去啊?说到底,她是招谁惹谁了才会被拐到这个鬼地方来,这几天简直就是推小车上台阶——一步一个坎儿。
叶蝉本来心一凉想干脆躺平等死算了,结果手脚刚慢下来,脚踝蓦地被扯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去看,一缕长长的黑发丝不知什么时候缠到了她的鞋子上,她将腿向侧边一蹬,就见到正下方的长发主人——她紧贴着石枝,就跟在队伍最后,像是不太理解前面这位怎么停下了,抬头好奇地瞧,正好与叶蝉对上了眼,于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叶蝉:……
“妈耶!”她愣了半秒,脚向那女人的脸使劲一踹,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快速往上猛爬。
不行,她还是不能死在这里,她脑子里还存着珍贵的文字资料啊!她还要上交导师!还要写论文!还要投稿给《考古学报》!
…
顾弦望没想到那具女尸是真的活了而不是她出现的幻觉,作为开路先锋,她几乎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上爬,但是越往上,石枝就越滚烫,眼前现在不仅是温度的问题,她能看见在右手侧靠近石壁边缘的树冠已经塌陷下去一块,明显是因为加热过后石体自行迸裂了。
这就说明这棵扶桑石树的石料并不耐高温,恐怕那个在上面倒汽油的人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本身这洞穴里没有任何可燃物,谁会想到要用火烧?
也好在是因为没有可燃物,他们几个才能在浓烟里支撑到现在,但就算没有那么高的一氧化碳浓度,这十分钟也已经逼近人体极限了,顾弦望谨慎地选择着继续向上的路线,这一耽搁,下面马上传来喝骂。
萨拉:“上面的在拖什么呐!赶紧的啊,咳咳……那个女妖婆马上追上来了!”
顾弦望被她一催,也是心焦,但她明显已经瞧见了左侧有一条不显眼的石面裂隙正在向下延伸,为了判断裂隙走向,她又不得不停下来,两头架得她心急火燎,竟又没耐住,呕出了一口血。
这口血来得太突然了,滴滴答答顺着石面流了下去,惊动了她身下的人,顾弦望再一侧目时,龙黎就已经到了她边上,但此刻她的目力远不及顾弦望,在一片即将崩裂的石枝子前,龙黎亦不敢轻举妄动。
她本想让顾弦望莫急于抉择,她会折返回去处理那具女尸,但不等开口,不远处竟传过来查克的吼声:“哈哈哈——真他妈刺激,龙队,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遇上了。”
顾弦望一惊,侧目便见着查克已经从石枝平行的另一侧快速接近,两人隔空打了照面,那查克神色更是癫狂,愉悦道:“之前那一场架打得不痛快,小妞,别走啊,在这里打才刺激!”
真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想到查克竟然能在被捆吊高空的情况下活下来,而且还冲破了夜郎人、髓蜂和烈火的包围,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现在顾弦望根本顾不上思考这些,那家伙简直像头金毛狒狒,攀爬速度快得惊人,怕是能和龙黎一较高下,眨眼之间便到近前。
萨拉惊骂道:“查克你要死自己死,别拖我们后腿!”
查克根本不管这些,隔空便想伸臂来抓顾弦望的手,龙黎一眼便看透了他的目的,这是要赶在出山以前报他们在吊头林结下的仇,借这场山火掩盖痕迹。
她当下抬臂相挡,反手扳过他的腕子,交手这瞬间,只听咔啦咔啦两声响,二人身下的石面轰一下整个碎裂,两个人连同碎石一道坠落了下去——
那一刻顾弦望感觉自己心都慢了数拍,窒息感连同燃烧的灰烟一并淹没了她,她怔愣地看了一眼自己未来得及伸出的手,余光里又见碎裂的洞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好在建造这石树的工匠没有偷工减料,叶冠内部算是枝杈繁茂,龙黎虽然是突然下坠,但很快就在下方一米处稳住了身形,她双臂吊在一条横枝上,冲顾弦望喊道:“你们先上去,我马上便来。”
她身手极好,查克却也不差,与她相隔并不远,顾弦望心下不安,想等她一等,却听见后面叶蝉和姚错一起惊叫起来。
“快快快!快走啊!那个千年老粽子追上来啦!”
顾弦望被逼得无法,狠心扔下一句:“我在出口等你!”
龙黎闻言抬首,冲她一笑,在无边火光中那眸色灿如星河,“好。”
决意已下,顾弦望再不耽搁,当下抽尽了自己所有气力加速向上,他们此刻离叶冠的顶部只有七八米的距离了,这一片的石面烧灼时间最长,完全没有安全一说,只能有多快爬多快,凭借运气走每一步。
她被呛得大脑已经有点缺氧了,刚才在白烟中频繁凝目,现下瞧着什么都模糊,只听见身后一直有人在嚷嚷。
一会儿是什么’粽子抓我脚了‘,一会儿是’粽子摸我背了‘,一开始还是叶蝉在叫,后来姚错突然喊了声’那东西不见了‘,紧接着就是片刻诡异的安静。
顾弦望现在根本无暇他顾,可又实在担心师兄,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决不能在这里让师兄出任何闪失,没等她回头,那白烟中就传来一声惊骂,听声音像是萨拉。
“怎么了?”她忙问。
姚错说:“不知道啊…咳咳咳……我们、我们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顾弦望心一凉,却又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只得继续往上攀爬,没等她再爬上两米,伸手之间眼前的石枝子突然断裂,紧接着一整片的石面尽数坍塌下去。
这一塌搅动得烟尘四起,反倒是让火势消减了一些,顾弦望呆看着眼前奇景,只见树冠顶部直径五米以内塌下去整片圆丘,那是去往石顶唯一的路,这简直像是老天爷刻意开的玩笑,断口正好就在她身前一步止住了,但他们与出口之间,却还隔着五米的高度。
不是不叫你死,只是叫你晚一点死。
此时此刻她才看清,原来这石顶的出口并不是一条条裂缝,而是一整个类似于天井的岩洞,岩洞的形状很古怪,像是矩形,一侧又带着弧度,难怪里面的火势在缺少燃烧物的情况下会持续这么久,从这个口子里灌汽油、进空气,都方便得很。
她现在已经站在了这座山体祭坛的最高点了,她终于看清了那两幅巨大的人像刻图,也在日光与烟尘中将四面山壁尽收眼底,树下的火势渐渐弱了,但她同时也感觉到了,她抓握的这片石面内部正在快速膨胀。
已经…没有路了吧。
在这彻骨的绝望中,那熟悉的脱力感倏又袭来,顾弦望眨了眨眼,只觉得一道细流从鼻腔里缓缓淌下,低头瞬间,仿佛是天地倒转,几乎只一晃神的功夫,人便已向着坍塌的空洞中栽了下去——
耳旁风声疾响,她甚至觉得有些轻盈,人死不过瞬间之事,顾弦望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她不能赴龙黎的约了,尽管她一直想做个守信的人。
猝然间,一条长索自天顶出口处疾射而下,很快超过了顾弦望,索头处坠连着一枚金属爪,一探测到她,爪上立时频闪起绿灯,迅速将她整个人缠系起来,爪头自行锁定,紧接着便向高处提拉。
扯坠之间,顾弦望愣了愣神,立刻回头去望,那出口背着光,只见一片昏影,不知是什么人,与此同时,又有几条长索抛了下来,眼见着抓到了姚错和叶蝉,这长索力量奇大,不像是人力操纵之物,她此行根本没有通知其他人,难道抓他们的会是龙黎组织的人吗?
惊惶之中,顾弦望四下探找寻龙黎的身影,可龙黎她没找见,却在远处的岩壁平台上见到了玉子的身影,这女人当时离髓蜂如此之近,又是一众夜郎弓手的目标,没想到火烧祭坛连石树都塌了大半,她竟然安然无恙。
不对,她正在同谁说话?
在她身后那岩缝里立着的——难道是个人么?
…
“地狱的景象也许并不是它本身的样子,而是真正的地狱燃烧之后,残留下的焦土。”
玉子回过头,见男人走出石缝,脸上还挂着标志性的吊儿郎当的笑容,她低哼了一声,在祭坛的灰烬中,觉得百无聊赖。
她好像什么都做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到,好像报复了,又好像尽是虚妄。
她憎恨的夜郎人一个个在她眼前死去,祭坛没有了,寨子也不会再有,此时此刻,她好像有些忘记了自己最最开始的那一刻,她想做的,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
她喜欢阿岩,想要与他在一起,后来,长太婆将阿岩指给了阿秋,她没有不甘,只是有一点点嫉妒。
可是人分三六九等,阿秋是长太婆的孙女,阿岩又是这一代夜郎里最好的猎手,当然应该让他们两个相配,这才叫做金童玉女。
她死心了,正是因为死心了,才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外边,嘉科阿叔学过汉话,还出过山,她便缠着他教自己讲汉话,听外面的故事,阿叔说外面的世界有高楼大厦,但是外边的人心不好,很坏很坏,像她这样的女娃子要是出去了,肯定是要被祸害了。
她那时候并不大信,如果外边都是坏人,寨里都是好人,那么为什么他们的寨子没有建起来高楼大厦?
从那时起她就想出去,她想亲眼见一见,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心去判断。
再后来,她在山林中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外乡人。
这个男人是来旅行的,但却与她一见钟情,他给她看外面的照片,讲许多有趣的人和事,他说他会前往她所在的寨子,去求取长太婆的同意。
可从他进入古寨的那一天,一切就都在向失控的方向滑去。
是她当时太过天真了,她根本不理解寨子法度的严苛,他们是属于寨子的,不论生死都不能离开。
玉子甚至已经记不得她到底是被什么罪名处死的,她只记得被蛊虫蚕食后,那种如火焚身的剧痛,还有在天坑中那男人局促而又无微不至地照料。
她的初心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想知道地狱长什么样,我只想去到你和我说过的那些地方,去看看高楼大厦。”
男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清澈的笑意,耸了耸肩,说:“当然,我们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玉子拍拍自己的裤子站起来,冲他一挑眉,奇道:“你从谁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手臂底下怎么还破了一个窟窿眼?”
男人穿着夜郎的布衣,晃了晃自己的手臂,敞着腋下那处刀口撕裂的洞说:“我的衣服破了,随手拿了一件。”
玉子无奈地笑了笑:“好吧,等出去后,我给你缝缝。”
说着,便向石缝的深处钻去。
走出几步,她发现男人并没跟上来,回头看,他还在望着祭坛出神,那神情既似欣赏,又似感叹。
都到现在了,又有什么可感叹呢?
“走吧,小黑哥,我们出去吧。”
烟尘缓缓飘散,黑娃回过头,朗声应道:“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