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土壤吃人吗?
那一瞬间顾弦望就是这种感觉, 龙黎脚下的土层仿佛突然从固体变成了流体,人陷入的速度要比在沼泽里更快,好在她及时抓住了上方的横枝, 将自己吊了起来, 这才没有彻底陷进去。
龙黎抓着那条细木枝,换手攀到另一条相对更粗的长藤上, 她低下头看,刚才乍变的土层现在似乎又没什么异常了。
但她很确定,那不是错觉,刚刚的一瞬间,她脚下的土壤变软了,沙粒间的缝隙变得很大, 就像游乐园里的海洋球场。
为什么?
她向顾弦望的方向看去, 萨拉和叶蝉与她站得很近, 她们脚下的土壤似乎没有变软的倾向。
顾弦望心有余悸,迅速踩上一棵树裸露的树根上,“我们脚下的土好像有问题。”
萨拉和叶蝉有样学样, 赶紧也给自己找了个落脚点, 又对之前被毒蚂蚁咬的事还留有阴影,俩人对头虚抱着树干, 若即若离的。
只是人都起来了,那土层又没了动静。
“顾小姐。”龙黎唤了她一声。
顾弦望看过去, 见她指了指自己脚下, “观察。”
说完, 龙黎两手一松, 人直直跃下,双脚刚触地的两三秒, 一切还没什么变化,顾弦望目不转睛地看着,猝然间那土壤缝隙中有无数条细线娑动一样,就像是游鱼分浪,龙黎被惯性扯得一坠,人再次被土壤吃了进去。
这一次龙黎没有急于脱身,几乎是被那浮动的土层一直咬到腰际,半个身子陷了下去,她和顾弦望都发现了,吞噬她的并非是土壤本身,而是无数条钻营在土层里的长虫。
这种长虫很细,有点类似于铁线虫的模样,身体几乎是透明的,所以在土壤里很难被识别出来,仅仅是龙黎身边这一小块地里,起码就有数千条这样的长虫同时在钻土,从龙黎的视角看过去,表土层涌动得像是湖泊水面上的涟漪。
顾弦望看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肺都在痒,她快速寻找着冲过去的路线,“龙黎,你起得来吗?”
“别过来。”
龙黎应了一声,扫了眼周遭的土层,类似的黑土范围很广,几乎整片树林都扎根在这样的土质上。
她周围没有着力点,好在下落时她刻意将落点贴近藤根,龙黎倒伸手臂纵向握紧藤系,双臂反向一拽,整个人向上挺身,犹如泥泞地里鲤鱼打挺,借着夸张的腰腹力量自己把自己从土坑里抽了出来。
龙黎脚尖向上一勾,半身凭空仰起,接着人就已经翻到了枝梢间,踩着树枝走到三人上头。
顾弦望抬眼望着她:“你没事吧?”
她身上的衣裤倒还是完好的,甚至不见水渍,这样看起码土层下一米深度内都被这些透明虫子翻过,土质已经很干松均匀了。
龙黎微一颔首,指着土层道:“这是一种活土,里面是一种叫做地丝的线虫,地丝群与土壤共生,养成这样的活土,一旦大型生物踏入,便会被拖入土中。”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种线虫本质是食腐动物,会寄生在生物的消化道里,分泌一种激素,生物在土壤中窒息死亡后,这种激素就会让生物体加快腐烂的速度,即便是冬季,生成巨人观也只需要半日。”
叶蝉瞠目结舌地指着她的裤子,“那、那你……”
萨拉翻了个白眼过去:“瞎寻思什么呢?龙能在这种阴沟里翻船吗?”
顾弦望其实也有这种担心,但被萨拉这么一说,自己也不好再提了,便讲:“刚才为什么只有你脚下的活土动了,我们三个这里却没有变化?”
这正是龙黎想说的,“因为重量。”
叶蝉奇道:“所以这些虫子喜欢吃身材好的?”
理论上来讲,横竖是要吃,当然是吃体型大的,一个人和三个人比,没理由先挑龙黎下手。
顾弦望猜测道:“下面土层里的地丝是不是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多?”
“对。”龙黎垂首看着她,“所有群居动物,包括昆虫皆具明确的领地意识。所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层并非尽为活土。”
叶蝉明白了,这就相当于她们脚下的不是土,而是水,这些地丝就在水里游,和鳄鱼一样追着食物跑,一旦追到了就把那块土变成活土,把人吞下去,因为每一块地盘里的地丝群数量有限,所以它们不会追捕超出自己消化能力的猎物。
“这么说,我们只要手挽着手一起走就没事了?”
萨拉撇了撇嘴,很是嫌弃。
顾弦望觑了龙黎一眼,她没否认,看来就是肯定的意思了,要说真在这样的活土上并排走,她们四个人怎么站位便显得很重要,最好能让萨拉打头,龙黎居间,这样既能保证萨拉使不了坏,万一出事,龙黎也能来得及照应。
她如此想着,却又警觉起自己已经生出的依赖心理,龙黎到底是对方组织的队长,和自己非亲非故,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么能时时想着依靠她的能力?
顾弦望抿了抿唇,突然龙黎从树上跃了下来,贴着树干,与她站在同一片凸起的树根上,她一手扶着树身,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看起来就像把顾弦望给环在了手臂里。
顾弦望抬眼时,龙黎已经收回了手,她站得很稳,眼睛正看着远处,似乎并没有注意刚才一进一退中顾弦望的神情。
“你不觉得这片活土的狩猎习性有好像某种象征意义吗?”
她话音很低,是专门对顾弦望说的。
“象征意义?”
“嗯。”龙黎说,“围猎之中,将无气之子提于棋盘之外,被称为围棋的提子。”
顾弦望对围棋只学了些皮毛,以往师父想要过过棋瘾,总也不找她,只找师兄,但对于龙黎提出这个天坑即是棋盘的猜想,她心里很大程度上是赞同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你当真认为过去上千年,他们还在用这种办法悦神吗?”
“又或者说,他们真的存在吗?也许祭坛早就没有了,这里也再没了巫族,只剩下那些夜郎的山民,一直守着金矿呢?”
龙黎看向她,神情间便已经写上了答案,她很沉着,亦如往常坚定,顾弦望明白,这是’是‘的意思。
到这里,她才终于问道:“那么他们费尽心机设计天坑,想要阻止的敌人到底会是谁?”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甚至干脆希望这个所谓的巫族祭坛早就废弃了,便是怕自己正是他们要防范的敌人。
她身上的禁婆骨究竟是怎么来的,是报应吗?是对侵略者的惩罚吗?她曾无数次这样猜测,却又不想承担如此沉重的因果。
“也许是我。”龙黎道。
顾弦望诧异地抬眸,却听边上萨拉已经不耐烦地叫起来:“喂,你俩嘀咕什么呢?我看光猜也不是个办法,要么咱们先下去试试。”
她话音刚落,人就已经拽着叶蝉从树根上跳了下去,叶蝉压根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死死挽着胳膊往顾弦望那边冲了。
萨拉用力是真狠,大有要死一起死的架势,叶蝉瞪着脚下开始缓慢沸腾起来的土,吓得几乎要蹦起来,“我靠,你拽我干嘛?我个儿小体重轻,万一刚好卡到虫子的消化线呢?”
确实,四人中她们两个恰好是最矮的,骨架也小,又没有装备压秤,眼看那活土马上要张口,龙黎一跃而下,左右握住两人的手腕,三人结成一个环。
好像有门,龙黎的重量一加上去,脚下的土层片刻就安静了,顾弦望看着周边那些浮起来又落下去的土线,就像蠢蠢欲动的鲨鱼在水面露出的鳍。
龙黎向她伸出手,顾弦望便也跟着跃入活土的领地,钻进圈里。
叶蝉嘀咕道:“要是现在有人在边上看我们肯定绝对很滑稽,和作法似的。”
四个人迈着螃蟹步往前缓慢地走,周遭相对平坦的地方不多,不小心就很容易跌绊,她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落单。
萨拉骂道:“你要脸是吧?这么要脸出去走,死得体面点儿。”
“我呸!”叶蝉气得直瞪眼,“你干嘛老针对我?”
说着脚下一跺,竟好像是踩着了根木棍头,杠杆作力撬动,另一头刚好在顾弦望脚尖前翘起来。
是一截白骨。
准确的说,那应该是一截从断裂的袖口里伸出来的臂骨。
叶蝉:“卧槽?!”
顾弦望认得这身制服:“这和溶洞白茧里的日军穿的是一样的制服。”
萨拉本来还在幸灾乐祸,一听日军两个字,脸色倏地便垮下去。
顾弦望有些不解:“怎么埋得这么浅?”
按照年头来算,即便是地丝翻土,表面的腐殖层也该有些厚度了,怎么会一脚就把骨头给踩出来了?
龙黎伸脚在周边探了探:“不止一具。很可能我们脚下正好是一个尸坑。”
叶蝉咽了口唾沫:“你是说起码有一队小鬼子在这底下埋着呢?”
“嗯,有可能。”
“……”叶蝉心里大呼晦气,转念又想:“所以溶洞里那俩不是来干私活儿的?”
一整队日军,龙黎缓慢地蹙起眉,突然开口:“跑起来。”
说着,她右手牵着顾弦望,左手拽着萨拉,人已经提起了速。
她脚跟刚离地,方才那根白骨瞬间就没进土里,与此同时,成片黑土汹汹而沸,比先前不知猛烈多少倍。
顾弦望反应过来,对啊,一整队的日军都埋在这里,这片活土里的地丝胃口得多大?就她们四个怎么够塞牙缝?
借了两步力,她很快稳住身形跟上了龙黎的速度,三人正想法子跃上树枝呢,结果这小道上两头的树突然侧倾,连根都露了出来,细密密的根须上全都是那种透明的长地丝。
顾弦望头皮一阵发麻,脚下的落点已经开始有下陷的趋势了。
这次不是活土吞得太慢,而是这片土里的地丝实在太多了,钻营争抢间,反而减缓了人被吞没的速度。
四个人的被迫分散,龙黎回头看了一眼,喊道:“不想死便跑起来,绝不可陷下去。”
这就是说她也没什么办法了,想活命就只能靠自己。
顾弦望一咬牙,解开裤子上的腰带,这种尼龙的登山徒步腰带很韧,比皮带更坚固,向上一抛绕过藤扣,两手一借力人就脱出了那片下陷的活土。
顾弦望见叶蝉和萨拉从侧面绕走,似乎那边到了另一片地丝群的地盘,没那么疯狂,最危险的反倒是她自己。
看到龙黎像是想回头救她,顾弦望喊道:“别管我,你先走。”
她不喜欢做累赘的感觉,也不喜欢依赖旁人的感觉,顾弦望深吸一口气,既然龙黎能过,那么她没有理由不行。
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打小吃苦受训,没理由折在这里。
定了心,顾弦望脚掌向下一碾,人飞速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