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维尔这一生鲜少有什么后悔的事。

  过去之事无可更改,不如只求当下,他一直认为“后悔”这种情绪太过软弱,可非要说的话,他仍有两件事不能释怀。

  一是没能陪伊莱度过成年时的那道二次觉醒期,让雄虫彻底遗忘自己。

  二是以军功逼伊莱求娶自己,招致雄虫多年厌恶。

  若要说有什么第三,那便是眼下这一次。

  在明知雄虫不会安分待着的情况下还是选择离开。

  谁也不知道泽维尔接到伊莱失踪的消息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打了两支缓和剂,冷静地指挥人手开展搜寻工作,似乎仍旧是那位异兽大军压境都面不改色的帝国上将。

  所有的惶恐与慌乱都被药物镇压,泽维尔半点异样都未曾露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第七星系。

  当星舰抵达弗洛伦斯星时,当监测器中终于显现出伊莱的信号坐标时,泽维尔勉力维持的冷静尽数崩盘,他甚至等不及换乘飞行器,就这么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用机甲全速赶去。

  泽维尔被伊莱标记过,随着距离拉近,他对雄虫的感知便愈发明显。

  这意味着伊莱正在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精神力。

  这一认知让泽维尔感到焦虑,他有些不敢去想这会对雄虫本就未愈的身体造成何等负担。

  但泽维尔了解伊莱,雄虫娇纵归娇纵,绝不会冒着紊乱症复发的风险给自个儿找罪受,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能让他不得不向“仇人”求援的事……恐怕是生命受到了威胁。

  从第一星系到第七星系,连续多次高强度跃迁让泽维尔的心脏超负荷运转,此刻正剧烈疼痛着。

  可那点疼痛,都不及在看到雄虫唇瓣染血往地上栽去时的万分之一。

  面色监控的雄虫、不怀好意的雌虫,层层防守的牢笼……足够泽维尔猜出事情始末。

  “雄主,您怎么样?”

  “好痛。”

  伊莱耷拉着眉眼,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语调含糊又委屈,“你怎么才来啊。”

  “对不起——”泽维尔抱着雄虫,自责和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他那么珍视呵护着的小雄虫,此刻脆弱的仿佛一触就碎。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我、我带您回家,马上就没事了……”

  伊莱偏头呕出一口血,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意识也开始模糊,却没忘了要告状:“要、要帮我报仇。”

  “做到了,就原谅你来晚……”

  “我知道,我答应您。”那些胆敢伤害雄虫的家伙,泽维尔原本就没打算放过,可那都不是最要紧的,“您受伤了,我们先回去,让医疗官看看您,好吗?”

  “嗯,还有那些雄虫,记得一起带走……”

  伊莱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勉力说完最后一句,终是支撑不住,小脸一偏,彻底晕了过去。

  泽维尔的眼眸缩成野兽般的针点:“雄主?”

  “……”

  晕过去的虫自然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脑海中好像有某一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超负荷跃迁的后遗症卷土重来,泽维尔宛如被人攥住了心脏,呼吸都被迫停滞。

  世界在颠倒,斑斓的光线将视野都扭曲。

  “您别吓我……”

  泽维尔的指尖不自觉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谁也没有注意,那双灰色的眼眸中逐渐浮起一抹猩红。

  “上将!”

  罗蒂也跟着来了,眼前情况不对,立刻从飞行器上跳下来,急道:“让我先看看小少爷的情况!”

  这一声似乎唤回了雌虫摇摇欲坠的理智,泽维尔顿了顿,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缓缓盯住了罗蒂。

  天啊。

  这是多么可怕的神色。

  就像一只虫族要塞外随时准备大开杀戒的异兽。

  罗蒂背后密密麻麻起了一身冷汗,他努力保持镇定,道:“上将,我懂一点医术,小少爷的情况拖不得,请让我先看看。”

  “医疗官马上就到。”

  泽维尔眼珠微动,理智和杀意似乎在进行撕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哑着声音道:“好。”

  话虽这么说,他是一点要放手的意思都没有,罗蒂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小心接过雄虫。

  检查完情况,罗蒂长抒一口气:“小少爷的体力和精神力双向透支了。”

  罗蒂并不是医疗兵出身,只能简单的做一些处理,从随身医疗箱里分别抽出一支营养剂和精神力补充药剂为雄虫打上。

  “目前查看下来,小少爷的身体没有受到什么创伤,但具体情况还是要回去仔细检查才知道。”

  打完精神力补充药剂,雄虫脸色好看了不少。

  泽维尔将伊莱抱进飞行器,对罗蒂和匆匆赶来的医疗官道:“你们带雄主先回去。”

  “还有一同被拐到这里的雄虫,也一并带走。”

  “副官和卫队会保护你们。”

  罗蒂犹豫道:“上将,那您呢?”

  “上将,我……”

  泽维尔沉默起身,眼眸是全然的冰冷:“我答应他,会把这里处理好。”

  “是——”

  当那只灰发雌虫出现的时候,索罗就知道自己完了。

  那名高级军雌带来的除了等级压制,还有滔天的怒火和杀意。

  所有的小弟都死了……死状奇惨,尸骨无存。

  索罗毫不怀疑自己也会被他撕成碎片,然而那锋利如刀的虫翼在离他喉咙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雌虫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刻杀掉他。

  可索罗不觉庆幸,心中只有恐惧。

  他听到雌虫语气冰冷:“这样死掉,实在太过便宜你。”

  雌虫面无表情地扭断了他的四肢,一点一点的碾碎他的骨头,就像在摆弄什么小玩具。

  “还是等雄主醒了,亲自发落你吧。”

  泽维尔漠然松手,雌虫便如同烂泥一般砸在地上,只能发出嗬嗬地粗粝喘气声。

  疯子。

  都是疯子!!

  泽维尔再也不看他一眼:“我们走。”

  那一地的血肉残肢,绕是跟随泽维尔多年,经历过无数战争的军雌不敢多看,闻言立刻将瘫软的雌虫五花大绑扔进飞行器里,心中却不由得升起几分疑惑。

  上将从前,似乎没有虐杀的嗜好?

  -

  伊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只感觉到疼。

  一种钝钝的疼。

  也不知是精神力过度使用的后遗症,还是因为睡太久产生的昏沉。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帮他按摩额角。

  “这样会好一点吗……”

  伊莱哼唧一声全当应答。

  于是身体微微腾空,被圈进温暖的怀抱里。

  无论伊莱怎么表现自己的不喜,但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怀抱的主人抱有怎样的依恋。

  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按着,极大缓解了脑海中的钝痛,原本伊莱是感觉很舒服的,如果没有什么东西一直扎他的话。

  伊莱睁开眼,往上看,就看到一个长满青茬的下巴。

  伊莱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嘟嘟囔囔:“哥哥不刮胡子……好邋遢。”

  “我不喜欢。”

  “……抱歉。”

  泽维尔活像是几百年没开过口,嗓音粗粝沙哑得不像话,“我一直很担心您。”

  雄虫昏迷了足足五天,他睡了多久,泽维尔便守了多久。

  别说打理自己了,如果伊莱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中尽是疲倦产生的红血丝。

  “我等会儿去清理,现在,让我好好抱您一会儿,好吗?”

  伊莱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一边喊哥哥一边说自己头疼,哼哼唧唧地拱进雌虫怀里撒娇。

  泽维尔已经猜到他大约是恢复了记忆,也明白雄虫不愿意与自己相认的原因,更心知如果不是因为雄虫此刻神志还未全部归位,绝不会如此同他亲近。

  但泽维尔不会蠢到主动戳破这一切,眼下的安宁是他这些年都求之不得的。

  “按一会儿就不疼了……”

  泽维尔换了个姿势,以便雄虫躺得更舒服,他像哄孩子那样轻声低语,为他缓解额角的疼痛。

  “小少爷,乖乖的……”

  “……”

  雌虫的力道恰到好处,伊莱本就没完全清醒,于是迷糊间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伊莱已经舒服多了。

  感受着太阳穴传来的舒适力道,伊莱懒洋洋的又眯了一会儿,才问:“泽维尔,几点了?”

  “一点半,雄主。”泽维尔的手顿住,“您感觉好些了吗?”

  “嗯。”他睁开眼,就看到泽维尔一眨不眨地注视自己,面容一如往常。

  伊莱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见鬼,他怎么会认为泽维尔此刻应该是胡子拉碴的?

  是做梦吗?

  “雄主?”

  伊莱晃了晃脑袋,把多余的混沌甩出去,倒是没把雌虫的手甩掉,他依稀记得雌虫一直给他按摩来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好直接过河拆桥。

  于是小触角软绵绵地钻出来,搭上雌虫的手腕,示意对方可以把爪子拿开了。

  “松手。”

  泽维尔换了个地方搭爪子,从太阳穴换到了腰间。

  “放肆。”小触角拍了雌虫手背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刚醒没力气,此刻手背上应该就是一道血痕了。

  伊莱瞟他一眼,说:“我饿了,去做饭。”

  对伊莱来说,之前半梦半醒的状态和宿醉是差不多的,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醒来就忘得差不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软绵绵撒娇,也忘记自己是怎么在别虫怀里拱得像只小猪仔,故而现在半分尴尬的情绪也无,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指挥虫伺候自己。

  虽然泽维尔也很乐意就是了。

  他将雄虫重新抱进被褥里,仔仔细细盖好:“嗯,我很快回来。”

  泽维尔很快回来了,不过没有带回来的不是饭,而是一堆的医生。

  用各种仪器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最后结果虽然没和伊莱说,但应该没有大碍,泽维尔的脸色明显缓和了。

  伊莱饿着肚子检查,又不好意思对无辜的医疗官发火,只好臭着脸瞪泽维尔。

  送走医疗官,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泽维尔摸了脑袋:“饿了吧,我叫虫送餐。”

  “……”伊莱神色稍霁,算你识相。

  厨房一直备着餐,不多时,就有仆虫进来。

  伊莱翘首以盼,结果就盼来一碗药粥,小脸顿时就垮了。

  好不容易告别了这些汤汤水水,结果出去一趟,一夜回到解放前。

  伊莱抽了抽鼻子:“泽维尔,我都这样了,你还虐待我。”

  “你要造反啊。”

  泽维尔吹了吹汤勺,递到他的唇边框:“我做了您爱吃的草莓小奶糕,等您用完餐,也差不多放凉了。”

  伊莱哼了一声,心想这算什么。

  一根大棒一颗甜枣?

  不过伊莱选择接受他的甜枣,毕竟这次是自己闹出来的事儿,他可是一只有原则的雄虫。

  用完餐,伊莱如愿吃到了小奶糕,心满意足时,伊莱终于有闲心分给正事。

  “泽维尔,我让你带回来的那些虫呢?”

  泽维尔:“我将他们安置在另一栋别墅里,有卫队守着,很安全,等您好点了,我带您过去看。”

  伊莱很满意,又问:“那些虫贩子呢?”

  “您放心,他们死得很惨。”

  泽维尔的语气平淡的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伊莱不由得一愣,就听泽维尔继续道:“至于伤了您的那只,我折断了他的四肢和脊骨,正锁在地牢里,想等您好些了亲自处理。”

  泽维尔替他擦去唇角不小心沾上的食物残渣:“或者,您想现在就处理吗?”

  伊莱手一抖,小奶糕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软绵绵的弹了好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