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禾摘了墨镜,把车子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垂眸看了眼腕表上显示的时间。

  已是下午三点,室外仍是一片艳阳高照之景,长街人头攒动,犹如群鲤穿梭于湖泊。天气好的日子里,总有不少市民出来走动,四下里相当热闹。

  车里静坐片刻,手机屏幕上很快弹出来一条新消息提示框。

  【你到了没?车牌号多少?】

  方嘉禾立即下了车,举目张望,没过多久便在人群中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姑娘捧着一杯柠檬水,穿着身简简单单的运动服,戴着顶遮阳帽,像是刚从健身房出来。

  方嘉禾正要朝她走去,对方却一个回头瞧见了她,顿时露出灿烂笑容,高声喊道:“方嘉禾!这儿!”

  方嘉禾顺势迎上去,冲这人微微颔首:“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车,久等了。”说完又补了一句,“好久不见。”

  赵晓楠目光中带着新奇之意,将方嘉禾好一阵打量,笑了笑:“可算见到活人了,走吧,那边有家我常去的咖啡厅,咱们坐下慢慢聊。”

  方嘉禾点点头,跟上赵晓楠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绕过街角,走进一家名为“热带雨林”的咖啡厅。

  “前阵子你找我的时候,我一直忙着直播,抽不出时间出来见你。”赵晓楠点了两杯饮品,把帽子摘下来,“虽然早就知道你在沛阳市,也早就和你加了微信,但我一直没什么实质性的感觉,今天这么一见,我才彻底相信你是真的回来了。”

  方嘉禾脱了外套,将墨镜搁在桌上:“你是本地人?”

  “是啊。”赵晓楠理了理头发,“闻惜知道你今天要和我见面吗?”

  方嘉禾说:“她知道我今天约了人,但她没问是谁,我也没提。”

  算起来,赵晓楠也和方嘉禾认识六年了,尽管两人中间有闻惜这么个共同的好友存在,但时至今日,赵晓楠还是第一次与方嘉禾这么正式的单独相处。

  加上那年方嘉禾退学后,到如今已是四年过去了,曾经无故消失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就这么活生生地坐在她对面,赵晓楠自然会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哪怕方嘉禾已经与她说上了几句话,她也始终觉得有几分不真切。

  “所以你想跟我聊什么?”热咖啡上了桌,赵晓楠往里头加了点鲜奶,拿勺子搅拌着,“我知道你肯定是想了解一下和闻惜有关的事,不过咱们先从哪里说起好呢?”

  对此,方嘉禾显然也有些不知该从何谈起。

  她其实早就想找赵晓楠聊一聊了,与闻惜重逢至今,她还不够了解她的过去与现状。之前本想从方慧口中撬出点有用的信息,奈何方慧与闻惜也是相识不久,只见过一次面,彼此根本不算熟悉。

  而赵晓楠整日都忙着直播,少有休假的时候,方嘉禾前段时间找过她好几次,但都没把人成功约出来,直到今日才有了对谈的机会。

  见方嘉禾沉默不语,迟迟也未能问出点什么,赵晓楠斜靠在沙发椅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是不是心里有很多想问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嘉禾“嗯”了一声:“我只是想知道这四年里,她过得怎么样。”

  “你觉得她能过得怎么样?”赵晓楠端详着她,语气不自觉淡了下来,“以前那么温柔又乐观一姑娘,现在变得就和你当初一样,不爱笑,也不怎么爱说话,情绪还特别不稳定,朋友也少。这不显而易见的事么?她要是过得好,哪会变成现在这样?”

  方嘉禾盯着面前的咖啡杯,晃动的液体映着上方的小灯,那灯光也映在她的眼睛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四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赵晓楠看着窗外,神情平静,“你要是想让我详细说说闻惜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过得好不好我不清楚,反正闻惜过得确实不怎么好。”

  方嘉禾丢了两块方糖在杯子里,却没有要喝两口的意思,她垂着眼眸,声音轻轻的:“我听小游说,这几年一直是你陪在她身边。”

  赵晓楠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想为闻惜打抱不平,想骂方嘉禾几句。

  但顾虑到这两人已经重逢,往后八成是要重新在一起的,便懒得去当那说话不好听的恶人,回道:“你走以后,闻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长期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你退学这事吧,对她打击太大了,导致她在学校那两年一度很抑郁,也很拒绝和别人交流。一开始的时候,好些人还能耐着性子关心她,开导她,可时间一长,闻惜始终死气沉沉的,大家也都自然而然地疏远她了。”

  没人愿意和一个负能量爆棚的人相处太久,若是这个人能在友爱的关怀下逐渐好转,日益开朗起来,那就还皆大欢喜,友情也还能继续下去。

  可若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愁眉苦脸,情绪低落,且自暴自弃,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消磨掉朋友们的感情与耐心。

  是以到最后,留在闻惜身边的人,就只剩了赵晓楠一个。

  “坦白说,我有段时间都被闻惜影响了。”赵晓楠说,“你是没亲眼看到她那样子,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也猜不出她每天到底在想什么。起初她还能正常地去上课,去食堂吃饭,大概过了半个月吧,课也不去上了,饭也没胃口吃了,整天就一个人待在宿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方嘉禾是大二下学期走的,那天正是闻惜的生日,五月的淮州气候多变,总是没完没了地下雨。

  暑假前的两个月里,方嘉禾的床位一直空着,始终没有人搬进去住。赵晓楠为了陪伴闻惜,曾经有过换宿舍的提议,却被闻惜一口回绝。

  当时闻惜愣愣地说:“还有两个月就期末考试了,应该不会有人搬进来,在放暑假之前,我不想她的床位上睡着别人。”

  那时候,闻惜每天晚上都会点着台灯看书,或是发呆,她总是很难入睡。

  夜深人静之时,她会孤零零地回想起与方嘉禾有关的一切,想着想着就会大哭一场,然后跑去方嘉禾的床上静静躺着,彻夜难眠。

  赵晓楠很心疼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何况她的安慰在闻惜的沉默下总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根本没有办法能让闻惜开心起来。

  到了大三那年,又是一个新学期的秋天,507来了个大二的学妹,听隔壁宿舍的人说方嘉禾上学期就走了,留下的东西一直没人来领,那学妹便把所有东西都扔在地上,准备当成垃圾处理掉。

  等闻惜回到宿舍一看,憋了几个月的情绪瞬间爆发,整个人一下就崩溃了。

  方嘉禾人虽然走了,但她的东西却一直都被闻惜好好保存着。即便知道新学年开始后,方嘉禾空着的那张床位总会有下一个室友来住,但真到了那一天,闻惜却依旧做不到坦然接受。

  她维持着宿舍里的原样,保持着那张床位的干净整洁,那会让她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就像方嘉禾从未离开,就像她某一天还会回来。

  但新来的学妹一经出现,则将这份自欺欺人式的幻想毫不留情地打破,残酷地抽走了所有希望。

  那一刻,闻惜才彻底反应过来:方嘉禾是真的丢下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当时还有很多人说她恋爱脑,笑话她失了恋就要死不活的。”

  赵晓楠越说越不是滋味,渐渐感到烦躁。

  “你和闻惜之间的事,我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人,我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很多事别人并不知道,所以他们不能理解闻惜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又怎么会因为失个恋就搞得像是天都塌了似的。”

  方嘉禾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期间一直不曾插话,脊背绷得直直的。

  店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坐在其他位置的客人们都相谈甚欢,气氛轻松,唯有她们这处十分沉重,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容。

  “大三和大四那两年,她一直都是那样的状态吗?”方嘉禾问。

  赵晓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大三那会儿差不多吧,到了大四以后就要好上一些。”她喝了两口咖啡,复又将视线移到窗外,“我们学校不是有心理咨询室吗?我当时实在是没辙了,不想闻惜再那么消极下去,就拖着她去找了心理咨询室的郑医生,想让她做一下心理干预和治疗。”

  “不得不说,人家专业的就是比我强,闻惜和郑医生接触过一阵子后,情况真的好了一些。她在心理医生面前可以畅所欲言,尽情发泄内心的痛苦,就算她不想说,医生也能循循善诱,总有法子让她说出来,反正比我干着急又想不出办法可强多了。”

  没想到自己走后,闻惜竟然到了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方嘉禾面色凝重,内心十分复杂。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四年后的闻惜与过去相比变了不少。这段日子以来,方嘉禾很少看见她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也发现闻惜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刚重逢的那半个月里,闻惜动不动就要冲她发火,抑或陷在回忆之中半句话也不想说,表现得非常情绪化,和方嘉禾印象里的她简直是两个人。

  在此之前,方嘉禾没想那么多,她只认为闻惜是因为埋怨自己,记恨自己,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她给闻惜带去的伤害,远比她自以为的还要多。

  尽管伤害闻惜这件事,是方嘉禾从未想过要做的。

  暖阳仍在照射,室外无端起了风,薄光透过玻璃投进来,在桌面映出晃动的树影。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不剩一丝热气,方嘉禾长长出了口气,望向赵晓楠:“那毕业之后,是你让她来的沛阳市吗?”

  赵晓楠点头:“是啊,我大二就在做直播了,毕业后便没打算在淮州久留,毕竟我爸妈在这边给我买了套房子,回来也不愁没地方住,直播还更方便。我把自己的情况稳定下来后,闻惜还在江州待着,一直没找工作。”

  “你也知道她爸有多不靠谱,压根儿不管她,至于她妈妈呢,又早就在古巴结了婚生了小孩,所以她在江州过得也很孤单,每天依旧是一个人。”

  “我也是担心长期这样下去,闻惜会变得更加孤僻,就让她来沛阳市和我一起住了。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找了工作,自己在天华物景租了房子,剩下的就没什么了,反正时间过得也很快,不过我俩确实没想到居然会在沛阳市碰见你。”

  四年的时光都浓缩在一段叙述之中,聆听的过程这样简单,不费力气,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四年究竟有多难熬。

  方嘉禾不由沉默下来,神色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愧疚。

  “哦对了,还有她做陪玩这事,其实并不单单是为了挣钱。”赵晓楠又道,“在学校那会儿,郑医生要我多带闻惜出去玩,多和朋友们交流,但闻惜在我们面前根本说不了什么话,我们也都时刻避讳着在她面前提到你。”

  那阵子赵晓楠在直播方面做得风生水起,粉丝越来越多,于是建了个群,开始和别的主播一样另接单子做陪玩。某天有个女孩子提出要和她线下见面,要求是陪她吃饭聊天,听她诉苦,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给的酬劳还非常可观,比收礼物还得和直播平台分成要强。

  赵晓楠自然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结果到了约定的日期,她却没有时间出门,但又不好失约,只好拜托闻惜顶替了她一回。

  但令赵晓楠没想到的是,闻惜与那女孩子见了面,回来后竟然心情还不错,说是与陌生人交流会更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赵晓楠一听就觉得有戏,在咨询过郑医生的意见后,便将陪玩当做了某种治愈的方案,经常将线下见面的陪玩订单交给闻惜去做,而闻惜也并不抵触,她也正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那对她来说是极其有益的一件事。

  “所以直到现在,我这边只要有了线下的陪玩订单,就会转交给闻惜。”赵晓楠说,“加上她又一直想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做陪玩好歹能赚点外快,多少算笔收入。而我因为直播的关系又不能随时和她聊聊天什么的,所以做陪玩这件事,对闻惜而言还挺不错啦,既能赚钱,又能和不同的人接触,排解排解烦闷,两全其美么。”

  方嘉禾说:“那她有决定好在哪里买房吗?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以后的打算?”

  赵晓楠想了想,摇头:“这个就不一定了,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我看江州那地方她是不怎么想回去的,古巴就更不用说了,目前看来,留在沛阳市的可能性估计还大一点吧。”

  方嘉禾又是一阵沉默,末了才捏了捏眉心:“……好,我知道了。”

  “聊了这么久,闻惜的情况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赵晓楠说,“那你呢?你是不是还想跟她继续在一起?”

  方嘉禾答得很快:“当然。”

  赵晓楠叹了口气,语调中含了些唏嘘之意:“既然还想和她在一起,往后就对闻惜好点吧,我不过问你当初为什么要退学,又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系闻惜,那毕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没立场质问你。但你也听我说了这么多了,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闻惜,那接下来可要好好表现,有什么误会尽快解释清楚,千万不要又一次让闻惜对你失望了。”

  方嘉禾说:“请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也不会再让她对我失望。”

  她闭了闭眼,心中思绪翻飞,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叹息道:“今天……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