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拉近,那女孩脸上的掌印和淤青便更加惹眼,想不注意都难。

  闻惜抖了抖手里的破伞,勉强撑了起来,把伞柄横在两人中间,说:“走快点吧,我刚从校门口过来,累得够呛,没剩多少力气了。”

  “谢谢。”那女孩说了这句,往下再无别的话语,闻惜也未同她搭腔,注意力都放在脚下的路上。

  待到达雅风楼时,那把伞已经彻底报废,这下是真不能用了。闻惜想着,等天晴以后务必要买把新的还回去,同时又向宿管说明了手推车留在门卫室的事,保证之后会再拿回来。

  正想率先离开,但没走两步便听宿管叫她道:“哎,你是不是507的?”

  闻惜脚步一停,回答说:“是啊,怎么了?”

  宿管指指那女孩,说:“那正好,她是新来的,就和你一个宿舍,你俩一道进去吧。”

  闻惜一听这话,不由面露讶异,心道不久前才听室友提起她,没成想居然这么快就碰了面,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她这边内心活动正盛,反观那女孩却是神情冷静,半点反应也无,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闻惜一眼,平淡如水的目光还很快就挪到了别处。

  换作其他人,大概率会借此机会和闻惜说上两句话,再是沉默寡言者,出于社交礼仪也总该笑一笑,或是点点头,就当打招呼了。可这女孩明显没那意思,周身都透着一股要把人推拒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气质——果然如那位室友所说,看着不太好惹。

  但闻惜并不介意,还大大方方露出笑容,没再盯着那女孩的脸看,和气道:“好巧啊,原来你就是我的新室友,那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宿舍看看。”

  女孩这才“嗯”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谢谢”。

  两人从大门离开,顺着过道入了里侧的走廊,一前一后地爬起了楼梯。到达五层后,闻惜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站去一侧让那女孩先进,问道:“你的行李呢?”

  女孩进了门,藏在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宿舍,没什么情绪地说:“办了托运,还在路上。”

  闻惜把门关好,走到阳台取下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说:“那你行李都没到,今天应该不会住宿舍吧?”

  女孩没有回答,自顾自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下,背对着闻惜。

  她既然来了雅风楼,那就说明她父母在办公室闹了一场后,还是做出了让她住两人间的决定。可她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未见父母陪同,连托运的行李也还没到,这种情况料想是会回家待一晚的。

  见她并不与自己主动交流,闻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她快速熟络起来,只好开了个话题,先行自我介绍道:“我叫闻惜,学西班牙语的,你呢?”

  女孩靠在椅背上,没来由出了口长气,说:“方嘉禾,学经济。”

  闻惜回忆一番,不久前的军训时期,她的连队刚好就和经济专业的新生混在一起,大部分人都认得,却是对方嘉禾没什么印象,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像她这一米七的个头,外形特征显著,闻惜但凡见过就不会忘。

  于是闻惜问道:“你是刚入学吗?军训期间没见过你。”

  方嘉禾说:“我没军训,今天刚来报道。”

  闻惜笑了笑:“那你可要准备好防晒霜了,昨天辅导员还在统计没有参加军训的新生呢,应该过不了几天就会让你们集合,再把军训补上。”

  方嘉禾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有多余的衣服可以借给我吗?”顿了顿又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不必勉强。”

  闻惜没有迟疑,立马回答说:“有是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她把毛巾挂回去,打开衣柜翻了翻,“你个子比我高,可能不太合身,但我看你还挺瘦的……这件怎么样?”

  她找了件宽松的大码T恤,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买来当睡衣穿的,但只穿了一次,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试试看?”

  方嘉禾起了身,慢慢走到闻惜跟前,看着那衣服说:“不嫌弃,谢谢你。”

  闻惜还是没有看她的脸,刻意将视线低垂着,说:“我再给你找条睡裤,先凑合着穿吧。”顾虑到方嘉禾的手还湿着,她将衣服放到桌上,指着卫生间说,“我的毛巾和浴巾都挂在里面了,你进去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洗发水和沐浴露什么的你看着用,别客气。”

  方嘉禾定在原地,站得笔直,见状又是一阵沉默,说:“你先洗吧,我不急。”

  闻惜说:“有两个卫生间呢,你用外边那个吧,那是我平时在用的。里边这个是上一个室友的,她走的时候没把东西带走,什么都是现成的,咱俩不用排队,可以一起洗。”

  方嘉禾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闻惜能看出她心情低落,还有些拘谨,便抢先拿着睡裙进了卫生间洗澡,给了方嘉禾一个不那么尴尬的环境。

  热水浇下,温暖的湿雾很快弥散开来,方嘉禾的身影也随即从门外经过。闻惜无端叹了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冲完了澡,吹干了头发,然后翻出一双新买的、冬天才穿的棉拖,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方嘉禾的卫生间门外。

  前任室友走时来不及打扫宿舍,闻惜便趁方嘉禾还在洗澡的空当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等方嘉禾出来时,宿舍已经重归整洁,不像之前那么乱了。

  崭新的棉拖搁在门口,还是粉粉嫩嫩的颜色,方嘉禾湿掉的运动鞋就摆在一边,她垂眸看着,好半天才将那双棉拖穿上,继而冲闻惜道:“你微信号多少?”

  闻惜看了她一眼,发现那件大码T恤在方嘉禾身上十分合衬,分明是普普通通的基础款,却被她穿出了不一样的效果。再看那条蓝白格纹的睡裤,她也穿得很好看,只是裤腿没到脚踝,短了一截。

  明亮的白炽灯光下,方嘉禾的湿发漆黑如墨,肤色是玉石一般的冷白。没了帽子的遮挡,闻惜得以看清她的全貌,心里不由得一惊。

  毫无疑问,她的新室友长得很漂亮——还是完全长在闻惜审美上的那种漂亮。

  定睛看去,方嘉禾的双眉不描而浓,形若小山,两只眼睛黑白分明,不掺半点杂质,瞧着非常干净。又因微挑的外眦和浓密的长睫显出几分深邃,看着人的时候,有那么点欲语还休的调调,仿佛能直直看进人心里去。

  不过就这短时间的相处来看,方嘉禾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甚至会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冷漠感,也就导致她的那份漂亮过于锐利,还隐隐约约透着些并非刻意表露出来的攻击性,令人不自觉地就会对她心生回避,不太敢与她长时间对视。

  ——尤其她脸上还带着那些伤痕,就更加让人难以和她轻松面对。

  闻惜无缘无故感到一阵压迫,心里难免有点纳闷,当她拿着手机站去方嘉禾身前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就更深了。

  一侧的穿衣镜里映着两人相对而立的画面,闻惜转动眼珠看了看,目测出她和方嘉禾之间的身高差至少有十公分。而方嘉禾从头到脚都白得在发光,闻惜则正好和她相反,半个月的军训让她收获了一身黑中带红的不正常肤色,脸上的晒伤还没好,成团的红血丝堆在苹果肌上,活像个难民。

  “叮”的一声,手机发出新消息提示音,方嘉禾的好友申请发送过来,打断了闻惜的胡思乱想。

  她通过了好友申请,立即给方嘉禾改了备注,再将屏幕画面转回到聊天界面时,忽然发现方嘉禾给她发了个红包。

  闻惜“咦”了一声,说:“这是……?”

  方嘉禾避开了她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拖鞋。”

  闻惜愣了一下,莞尔道:“你太客气了,一双拖鞋而已,要不了这么多钱。”

  “收下吧。”方嘉禾说,“我不喜欢欠人情,一码归一码。”

  闻惜本来想着她已经是自己的室友了,今后的几年大学生活都将与这个人共同度过,送她一双拖鞋就当见面礼,不值一提。但方嘉禾既这么说了,闻惜也不好拒绝,便收了红包,道了声谢。

  那天的雨下了整晚,之后也是一连好几日都没能放晴,十月的淮州市早已立秋,从夏季延续下来的余热,也就在那场暴雨当中被冲刷而去,替换成了微微的凉意。

  当天夜里方嘉禾留了下来,没有回家,闻惜顶着大雨跑去食堂买来的饭她不肯吃,给她的水也不见她喝。入睡前,闻惜还好心邀请她和自己挤一挤,但方嘉禾也没有答应,只向闻惜借了一床薄薄的空调被,就那么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一动不动地躺到了第二天天明。

  经过那一天的接触,闻惜深深地体会到了方嘉禾的孤僻,这与上一位性格开朗的室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闻惜很快就习惯,并且非常满意这位新室友。因为方嘉禾很少说话,从不吵闹,还特别讲卫生爱干净。有她在,闻惜基本没有做清洁的机会,方嘉禾总是在她外出的时候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时时刻刻保持着宿舍里的洁净。

  一个星期后,方嘉禾与其他晚来的新生一起参与了军训,闻惜在那时才从辅导员口中得知,原来暴雨那天,方嘉禾的父母在办公室闹得不可开交,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连两位校长都被惊动,纷纷闻讯赶来。

  一群人忙着劝架时,安静已久的方嘉禾突然暴起,攥着拳头就冲进人堆里对着父亲的脸砸了过去。

  但体力和体型的悬殊之下,方嘉禾并非父亲的对手,加之她一出手,周围的老师们便急急呵斥了她,七手八脚地将她拉到一边。方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儿揍了这一拳,面子上过不去,心里的怒火也就更盛,便在方嘉禾被拖走时扇了她两个耳光,出了顿气。

  若非校长声称再不住手就要报警,这场闹剧还不知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去。

  总之方嘉禾被父亲打了那两个耳光之后,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办公室,父母两人在里头被校长批评教育了一番,最终选择了抓阄的方式,解决了方嘉禾的住宿问题。

  然后方嘉禾谁也没理,接过住宿单便独自下了楼,又在门口碰见了彼时正在避雨的闻惜。

  后来闻惜问过方嘉禾,为什么要在那天对父亲动手。

  方嘉禾的回答很简单,只说:“没有为什么,我看他不顺眼。”

  后来的后来,闻惜才又知道,方嘉禾从小到大都被父亲逼着练散打,不准她跟着母亲练柔道。因为他看不起柔道,总觉得散打天下第一,别的武术也好,格斗也好,通通都得给散打让边。

  母亲在数年来的嘲讽和轻视中早已忍无可忍,夫妻俩每每说到职业上的事情就总也免不了打上一场。而每一次,只要看见母亲落在下风,方嘉禾都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挡在母亲身前。

  哪怕每一次的后果都是遍体鳞伤,方嘉禾也从不畏惧。

  她只是想要保护母亲而已。

  ·

  车窗外的夜雨经久不停,盏盏路灯在雨幕里疾行。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如同一帧一帧的老旧电影,蒙着岁月的痕迹轮番在眼前上演,不住闪现。

  闻惜倒在后座,身上那条薄毯也已经被水浸湿。暖风输送之下,车里没那么冷了,但闻惜还是觉得后心发凉,砭骨的寒意一阵又一阵,直在身体里打转,不肯离去。

  她回想着六年前的初遇,还清晰地记得方嘉禾侧卧在床板上的背影,孤单又冷清。那天夜里她同样辗转难眠,心中老是惦记着方嘉禾睡得好不好,冷不冷,总是过不了多久又会醒来,怎么也忽视不了方嘉禾的存在。

  就像此时此刻,不管闻惜如何在心中提醒自己,她都做不到把注意力从方嘉禾的身上移开。

  她想要问一问方嘉禾,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当初又为什么要悄悄退学,不与她当面或是侧面地道个别。

  可这些问题,她先前已经问过了,方嘉禾却什么也没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惯有的沉默。

  绵长磨人的酸涩与委屈在心间游荡,得不到消解,愤怒和恨意又随即袭来,横冲直撞。闻惜倍感煎熬,内心五味杂陈,纷飞的思绪也如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十分钟后,车子在天华物景小区外的街道停下,方嘉禾摘了安全带,拉开后座的车门将闻惜扶了起来。

  大学城那边的雨况势头大,闻惜住址所在的丘宁区情况则要好上许多,夜风里携带着细密的雨丝,落在人身上轻飘飘的,是不用打伞也能出门的景象。

  闻惜下了车,把薄毯扔在座椅上,方嘉禾跟着她进了小区大门,在闻惜按下电梯时说:“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过道里萦绕着穿堂风,闻惜冷得瑟瑟发抖,咬紧牙关不说话。

  方嘉禾从西裤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虽然已经被泡得皱皱巴巴,但上面的文字还是能依稀辨认。

  “再联系。”她看着闻惜的侧脸说。

  闻惜双臂环胸,一脸麻木,不接话,也不接名片。

  方嘉禾便自己伸长了手,将名片塞进了闻惜的裤兜。

  少顷,电梯从17楼降了下来,双门向两侧平移打开。

  闻惜走进去,摁了9楼的按钮,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她把裤兜里的名片摸出来,当着方嘉禾的面干干脆脆地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