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糟糕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只是药物可能会导致失忆。”

  “知道了。”是沈颂的声音,似乎是隔着墙,闷闷地听不大真切。

  什么失忆?

  沈颂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这又是在哪?

  嘶……身上怎么这么痛?

  意识逐渐恢复,徐思远眼前也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他稍稍适应了一会明亮的灯光,入眼便是洁白的天花板,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床头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同时涌入大脑里。

  【01247:药剂具有失忆效果,已为宿主保留记忆,扣除200人气值。】

  徐思远:嗯?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老海里突然响起系统的话,有点迟钝的反应过来,药物的副作用让他头痛欲裂。

  【就是———】

  01247的声音突然断开,徐思远满脸疑惑,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徐思远听见开门声,缓慢的垂下眼,与进门的沈颂撞个正着。

  沈颂顿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顺手把门关上。

  徐思远的视线就一直停留在沈颂身上,一直注视着他走到自己的床边。

  徐思远戴着氧气面罩,小臂上插着针管,手背上的输液管没入青色的血管中。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身形单薄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整个房间里只有仪器发出嘀嗒的声音。

  徐思远安静地看着沈颂,那双平时神采奕奕的桃花眼,此时却如一潭死水,放空似地望着某处。

  “先别说话。”沈颂按了按他床头的呼叫铃。

  徐思远定定的望向他,然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仿佛是在回答他的话。

  沈颂突然想起来,3年前特里无意间说的话。

  .

  那时徐思远才离开不久,特里给他汇报完工作,突然开口道:“沈上将。”

  沈颂从一堆文件中抬头,就看见特里轻笑道:“我觉得,徐少爷很爱您。”

  “他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仅限于看您的瞬间。”

  几个医生围着徐思远病床,对他进行一系列的检查。徐思远被人扶起来,安静地坐着,像一件对象般任由别人摆布。

  沈颂后退一步,给医护人员腾地,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给他检查的医生在沈颂旁,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可能会有药误导致的失忆。”

  “嗯。”

  医护人员一走,病房里重新陷入诡异的寂静。

  徐思远微低着头,整理脑中混乱的思路。突然,一道灰色的身影进入了视线,徐思远下意识抬头,就望见那双灰色的瞳孔。

  沈颂微微俯身,视线在他脸上停留,“有人来问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徐思远微微抬头,目光定格眼前,两人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近。

  下一秒,他抬手,在沈颂惊诧的目光下,抱住了他。

  冰凉的触感覆上脖颈,纤细苍白的手臂,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感觉一折就断。

  徐思远抵着他的肩颈,睫毛微微颤抖,如蝴蝶轻翅膀,不轻不重在心上挠了一下。

  “对不起。”

  .

  审训室里,只有头顶一盏白炽灯,周围一片黑暗,以至于徐思远不太能看得清审他的人。

  冰冷的灯光下,白发被修饰了细碎的光晕,衬得皮肤雪白,徐思远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漂亮得与周围仿佛不在一个维度,向无悲无喜的西方神祗,无形中带在令人望而却步的威压。

  “那你能想起来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吗?”

  对面暗处的声音传来,徐思远微微一动,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单向镜子,然后又若无其事回过头。

  好像太久没有说过话,徐思远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我不知道,过了太久了。”

  “那塔特尔呢?徐少爷还记得这个人吗?”

  徐思远摇摇头,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重复道:“我不记得了。”

  咔哒——

  徐思远抬头,朝整个屋子的另一道光源去。

  审训员立马起立,朝沈颂问好:“上将。”

  沈颂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徐思远身上,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人我先带走了。”

  他拉着徐思远走出警察局,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警局门口依旧热闹,明亮,水泄不通。

  无数镜头对着他们,自己躲在摄影机后面,挡住脸,张开嘴,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徐思远有些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一众记者,“都想进去待两天吗?”

  要是以前,记者准不会理会一只小雄虫的威胁。

  可现在,一片安静。

  或许是白发给他套上了一层生人勿近的保护罩,神圣而不可侵犯气场,仿佛殿堂中央的神像从神话里走了出来,带着天然的威压。

  没人敢讲话,一堆人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徐思远带着沈颂离开。而那位传言不茍言笑的联盟指挥官正在…

  偷、偷笑?!

  这个画面也被实时拍进一些直播镜头里。应该说,从徐思远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观看人数就直线上升。

  【?这是徐思远?】

  【哇靠,这是参加变形记了吧?在哪报名?】

  【发色变了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好漂亮啊!】

  【楼上的有没有常识?他这是辐射导致的基因链突变,不仅会影响发色还会影响到下一代的!】

  【啊?那他俩…我眼瞎了?沈颂是笑了吗?】

  【我就说沈颂是个恋爱脑吧!这么久都不离婚!】

  【徐思远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而此时还对网上一无所知的徐思远,正透过暗色的车窗玻璃看向外面。

  说起来也是奇怪,特区气象局竟然将降雨放在今天。

  大雨滂沱,像断线的珍珠砸下,融化在车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后来的雨水沿着原路向下,一遍遍加深痕迹。

  窗外是繁荣的第一广场,被水晕开的霓虹灯杂糅在一起,投影到车窗上。即使这样,也能清晰的看到广场中央的那块虚拟大屏无循环的新闻。

  “近日,在第一区附近查毁一个禁药研制窝点。研究犯罪人员共139人,死亡87人,重要犯罪资料皆销毁在火灾中………”

  屏幕上的镜头是塔特尔迎面走来,在周围的鸣笛声与快门声中,塔特尔的身后火光冲天,浓浓黑烟没入他身后的夜色。

  绮丽的颜色映入漆黑的瞳孔,徐思远直觉干涩,微微闭了闭眼,然后转头看向一旁垂着眸的沈颂。

  “我想……去见见他。”

  沈颂转头,那双沉寂的灰色眼睛里沾染上一抹绚丽的色彩。他思忖了一秒,似乎是在确认没有打通不好的关系。

  “好。”

  机甲稳稳当当的落地,徐思远往外一看,是他在第一区所居住的别墅。

  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徐思远推开前院铁门,抬头重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枝繁叶茂的大树现在变得光秃秃的,枝头挂着还未化完的雪。

  徐思远是有些害怕走进这里的,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重新踏进那道门,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化了形,开了口。

  呼啸的寒风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将他们种在院子里又不管不顾,为什么不过问它们这些年经历了多少风霜烈日。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衣服在一柜里…你一直站在外面干嘛?”

  对上沈颂疑惑的目光,徐思远突然想起了某天午后,一片绿叶落入池中,泛起涟漪,像是极其平常的回答他。

  就是一点涟漪而已,不重要的。

  沈颂以为他还是想着塔特尔的事,不知道怎么安慰,语气倒有些公事公办,“在最后判决结果没出来之前,他不会受什么苦的。”

  徐思远回过神,朝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

  *

  “行,不要在里面呆太久。不然上面不好交代。”守门的军雌穿着黑色警服,见对面是个雄虫,一脸不耐。

  徐思远得到许可就进去了,一个多余也眼神也没给。

  沈颂戴着口罩和帽子站在门口,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在阴影处接近于黑色。

  他抬头,淡淡地抬头,瞟了一眼那狱警。

  狱警被他那一眼看得脊背发凉,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下一秒又随之一愣。

  这可是第一星际高级监狱,关押的都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和高智商犯罪。能获得上面通融的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小官呢?

  接着,他又联想到那双深灰色的瞳孔。

  联盟上层有谁是灰色……

  狱警一时愣在原地,僵硬地转过身,不可思议地向立在角落的那位看去。

  而沈颂凭借多年的直觉反应,几乎是在他转头的前一秒就抬起了头。

  然后狱警就刚好看见沈颂神色晦暗的盯着自己,那表情就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灭口比较方便。

  狱警:……完了。

  而另一边,一个狱警一边领徐思远进去一边殷勤的说到:“他这几天都待在房间里,也没有绝食……看!活的好好的呢!”

  徐思远看见牢房里的塔特尔,塔特尔自然也看见他了,眼里的诧异转瞬即逝。

  狱警狗腿的给他开了门,然后知趣的离开了。

  “你不该来的。”

  徐思远没立马回答他,简单环顾了一下周围。因其特殊性,这间房间的构造更像是单人间,整体干净整洁,没有一处棱角,屋里的设施和墙壁也都是特殊材质组成,极难损坏。

  接着,徐思远又朝塔特尔走来。

  塔特尔穿着蓝白条纹的监狱服,淡定地坐在单人床上,安静地看着他把自己从床上拉了起来,然后又围着自己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他身上看起来没有异常。

  看来是没有受到什么刑罚。

  想到这里,徐思远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皱着眉看向塔特尔,开始说正事:“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警察突然就来了?”

  塔特尔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随意。可仔细一听,那分明是绝望地无力。

  “如果我说,就是实验失误导致火灾,引来了第一星际的巡警。你信吗?”

  “你当我是傻子吗?”徐思远皱着眉,见塔特尔不说实话,语气有些着急:“实验室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就算烧光都不会引起注意的。”

  “怎么偏偏选在实验快完成的时候起火?怎么偏偏那天引来了巡警?”

  “是啊,你都不信的话。”塔特尔自嘲一声,他直视着徐思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但他们信了。”

  有人想阻止这场实验的成功,又不想让人发现这场灾难背后的真相。

  甚至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实验,就是想看他们一步步架起那道云梯,然后在即将看见曙光的时候,再摧毁它。

  徐思远望着他,刚想开口,就听见塔特尔轻笑了一声。

  “觉得遗憾吗?”塔特尔轻声喃喃,注视着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徐思远瞳孔骤缩。

  “你还不知道吧?你和沈颂本来会拥有一个孩子的。”

  徐思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监狱。

  眉间传来冰凉的触感,徐思远才猛然回神,抬头望去。

  太阳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此时天色明亮,带着冬天的色调。寒意料峭,细密的雪如绒毛般,悠悠飘然而下,迟钝地反应过来,才消融在掌心。

  徐思远看得有些出神。

  “怎么了?”沈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思远回头,就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后,垂眸注视着他,眉眼多了几分缱绻。

  没等徐思远说些什么,沈颂就收回了目光,如平常没什么两样,“走吧。”

  徐思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这一路他都在想,沈颂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度过这三年的,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他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徐思远没来由的想到左肩上的伤口,他顿了顿,转身拧开房门,朝外面走去。

  沈颂和特里说了点事,回到房间,刚脱了外套,就听见门口的敲门声。

  以为是特里还有事没说完,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沈颂被惯性推得后退了一步,自知瞒不了他。

  徐思远大脑有一些混乱,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腰间的皮肤,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你冷静一点。”

  沈颂感觉到他状态不对,伸手去阻止他的动作。同时,徐思远的动作也停下了。

  徐思远低着头,指腹轻抚过小腹处那道轻浅的伤疤,有些狰狞的蛰伏在皮肉之下。

  军雌的自愈能力强悍到令人发指,即使是战后受了重伤,也可以在短短一月内恢复如初,一点伤口也不会有。所以对于军雌的治疗手段也要简单粗暴上许多。

  “疼不疼?”徐思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

  怎么会不疼呢、三年后还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痕。那三年前呢?那个时候呢?肯定不止是身体上的疼痛。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窒息。

  但沈颂似乎是仔细想了想,随后笑了一声,轻声道:

  “其实没关系的,不用担心。对我来说,也没有多疼。”

  半天没等来徐思远的回应,沈颂微低了低头,却难得的愣住了。

  徐思远在哭。

  沈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徐思远。他抓着沈颂的衣角,低声抽泣,发丝垂到肩前,映衬着他苍白无力的脸。

  “对不起,是我太糟糕了。”

  连带着我的爱,也太糟糕了。

  闻言,沈颂似乎笑了一声。他抬手,按了按徐思远的后颈,低头与他对视。

  徐思远有些茫然,抬头与他对视,朦胧间,听见沈颂的声音,带着鲜少的温柔。

  “不,我们都是沉沦在爱里冲锋陷阵的勇士。”

  他一直在等,等他能爱上他,在下一秒,再下一秒。

  在无尽的下一秒中,终于等来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