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升将礼单削掉了五分之四, 尤其把黄金、白银一类的现银给削了,只留了能持续产生收益的铺子、田产。
容渊却搂着他笑,顶着满脸“我知道许多内情, 快来问我”的揶揄道:“洛家可就指着这份回门礼来填补家中空缺,你削减掉如此之多,洛少监恐怕脸都要绿了。”
此言一出, 洛云升“啪”一声合上礼单, 脚尖碰了碰容渊的鞋面, 不是很信, “一个从四品秘书少监,哪儿来这么大的亏空要补?”
原主父亲洛华昌是从四品秘书少监,执掌经籍图书, 放到现代大约是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职务, 听着好听但没什么油水。
虽说往上三代也出过正二品尚书令,但已经有所衰落, 如今这从四品的官位也是祖宗蒙荫才勉强得来。
最重要的是,洛云升在查看原主生平时,发现洛家嫁子时,连嫁妆都是从害怕自家嫡子被盯上的另外几家暗中敲来的,回门又想白得如此大笔财产, 真是算盘珠子都崩脸上了。
留1000w给洛家已是看在原主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还嫌不够?
洛云升都觉得多了,甚至还想再减。
“一个人卖出去还指望他带着金银跑回来……”洛云升冷笑, “怎么不做梦月亮大的银子掉下来砸死他们?”
容渊瞧他这愤懑不平的模样心情愉悦, 从洛云升手里抽出礼单折子扣在床上, 慢悠悠道:“银子不会从天而降,但亏空来得倒是颇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
“最初一笔欠款来自国库。”
洛云升简直不可思议, “盛朝官员能直接从国库里借银子?”那这国家离灭亡不远了吧?
“论常理当然不能。”
“但洛家自有洛家的运道。”
“你那祖宗……不,那位洛尚书还是县令时在江南都府津南买了块地建了祖宅。”
“此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升到了正三品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容渊顿了一顿,“便是一省之长,掌管江南全境的事务,说是封疆大吏也不为过。”
“江南油水丰厚,很快洛家便成了举国闻名的上品豪族,羡煞旁人。”
“但一个祖上商人出身的官员坐到布政使司这个职位便到了头,不可能再升。如果没有别的门道他这辈子都回不了盛京,只能永远做个外官。”
“掌一省之权的人当然会想要更多。”
“他在任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第五年,洛家祖宅被钦天监认定是江南这龙脊上龙气最足的一块地。”
“‘恰巧’,当时的皇帝平瑞帝喜好南游,每年都去,连着四年都住在了洛宅。”
“皇帝吃穿住行是很大一笔花销,这些钱洛家出不起,便从国库里出了。”
“只是钱款进出总要有个名目,又不能写‘借与皇帝吃喝玩乐’,便写在了洛家名下,写的是‘南水大灾,江南承宣布政使司洛道庸感生民多艰,向国库借五万三千七百二十两白银以救民生。’”
“但实际上这些钱用在了洛府的扩建上,在人力、金钱都充足的津南,四年时间足够把洛府修成皇帝行宫。”
容渊故事讲到一半,洛云升已敏锐地猜到了另一半,顿时起了兴致。
“你等等,让我猜猜多得些乐趣。”
容渊笑而不语,洛云升便道:“那时还是布政使司的洛家祖先贿赂钦天监,把津南的祖宅说成龙地,既是龙地便是皇帝南巡的居所。”
“接触到皇帝就有回京的机会。”
“聪明,”容渊揽着洛云升倒在绵软的床上,看那挺翘的鼻尖,笑道:“皇帝、南巡、尚书令、钦天监,好生有趣的故事,不妨再往下猜猜?”
洛云升整理了一会儿思路,问容渊:“你们皇室子弟从国库拿钱难吗?”
“当然难,我的部分军费都得靠贩盐来赚。”
洛云升心下了然。
“那我猜洛布政使能得平瑞帝青眼,除了他把平瑞帝吃穿住行操持得好,还因为他帮平瑞帝以‘水灾’的名义借了五万两银子出来修建行宫,最后……应当也把那行宫送给平瑞帝了吧?”
容渊赞许地点头。
“五万两白银、一座行宫,洛布政使便是借着国库的钱在平瑞帝手上买到了尚书令的官职,从此留在盛京城,成了他梦寐以求的上品京官。”
“是这样?”
“没错,便是如此。”容渊笑容轻佻,洛云升眉尾一挑,心觉不对。
若真这么简单,那故事里的洛尚书便是个蠢人了。
能贿赂上钦天监这种侍奉皇帝的人精机构的,哪儿能是蠢人?
“不对。你一个不受宠的王爷都能拿出十万两银子作回门礼,当年的洛家若真那么风光,怎么会连五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要管国库借?借了就要还,还可能有利息,他不怕皇帝坑他?”
洛云升拿他做比,容渊哭笑不得,无奈道:“说他便说他,还带上我是怎的?”说完也不等洛云升回又讽刺地笑了一声,墨般浓黑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但你说的也对,欠了国库如此大一笔银钱他当然得怕。”
“但平瑞帝也不是好相与的,想从他手里扣点东西出来,哪儿能不付出代价?”
“正所谓‘政归台阁’,尚书令是尚书台首脑总揽事权,权力只在宰辅之下,是实权官职。”
“如此重要的官职怎么能轻易许给一个用贿赂钦天监来接近皇帝的庸臣?除非,皇帝想要一颗听话的棋子。”
“棋子如何才能听话?”
“让他欠下还不清的债,只能为这银钱沦为永远的附庸,便是个不错的法子。”
“所以皇帝南巡的那几年把洛家吃空吃尽,让他只能借天灾之名从国库借钱修行宫,随后再许一个尚书令的职位安抚人心。”
“表面上看是洛家祖先坐上了尚书令,实际上是皇帝既修了行宫还得了条永不背叛的看门狗。”
容渊娓娓道来,洛云升听得后背发凉,心觉这平瑞帝真是个既歹毒又聪明的皇帝。
洛家的欠债可谓自找,洛云升又问:“所以洛家世代积累至今到底有多少债务?”
容渊哂笑,“至少十万两。”
洛云升:“……”好家伙,不仅分毫没还,还翻倍了,怪不得连自家最有前途的儿子都卖。
“那你之前给了多少彩礼?”
洛云升突然问彩礼,容渊脸色一变,抬手蒙住洛云升的眼睛把人按进被子里裹住,拥在怀里,低声道:“回礼就按你说的来,先睡,明日还有得折腾。”
他甚至连手都放得规规矩矩,犹如白日见鬼。
“多少?”洛云升暗笑,不依不饶,“不会连一百两都没有吧?”
得亏洛云升对这个时代的金钱还没有太具体的概念,容渊总算松了口气,答说:“倒也不至于那么低,我给了四百四十四两白银。”
“……”
洛云升笑出声来,看不出来,容渊还挺幼稚,不过封建迷信这点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算嫁妆是别人家凑的没花一分,可四百四十四两和前途光明的原主比起来,显然是后者的价值更大,他就算赴任贪/污也不止能得四百四十四两吧?”
真不知这一代的洛家家主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放弃了原主。
难道这洛家都是祖传的赌徒心态,不用四百四十四两博到万两白银就不舒服?
“那你可想错了洛云升。”
容渊摇摇头,“他确实是个清风朗月、光明磊落的君子。早年间他就得了宫中大儒的青睐,那大儒知道洛家处境凶险,曾给洛华昌一万两银子想将他过继到名下救他于水火。”
“洛华昌动了心,是洛云升长跪祠堂以死相逼,加之大儒感他孝顺,他才继续留在了洛家。”
“除此以外他还有至少两次机会能跳出这个火坑,但他都没有选择离开。”
“他那种人,是会为家族奉献一切的。说坦荡也坦荡,说愚蠢也愚蠢。但若为官绝不可能贪污,多半也是跟着他的老师做个言官,两袖清风,回馈不了家中。”
“想来洛华昌也是清楚他这儿子的个性才决定用他赌一把。”
说到这里容渊露出满意的神色,拥着洛云升的手收紧,凑在他耳边低语:“还好是你,若是原来的洛云升……我同他恐怕半句话都难有。”
洛云升无语看他一眼,“是,人家端方君子宁死都不愿和你在一起呢。”
下颚被两指捏住,鼻尖抵着鼻尖,容渊黑沉的瞳孔像有火光格外炽热,“所以他去轮回转生,寻他的天地,换你来陪我,多好?”
好吗?洛云升不知道。
他能从容渊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容渊对他喜欢,但这喜欢的分量似乎轻飘飘的,就像他对容渊的喜欢。
看着那双眼睛,洛云升想,喜欢是美好的情感,它来源于群居动物天生的情感需求、对对方感性与理性的评估和同一的身份认同。
在陌生世界醒来他需要一个新的感情连接才能顺利融入这个世界。
从感性上看,容渊长了一张他喜欢的脸,既冷漠又深情,充满了挑战和未知,让他感到刺激兴奋。从理性上看,容渊是系统为他选择的“完美对象”,两人结为“夫妻”利益一致,没有理由拒绝。
身份就更不用说,他们都是命运的弃儿,尝过许多艰辛,但还没被打败正试图反抗。
所以,他也挺喜欢容渊的。
哪怕只有一点。
“是挺好的。”
“所以洛家这么个鬼模样你还给那样丰厚的礼,是要给我撑场子?”
容渊吻过来,又笑,“可惜有人不领情,减掉五分之四真是狠心。”
洛云升一笑:“敢赌,就得敢输才行。”
“不过,”洛云升闭眼又睁开,“洛雅晴,我那个妹妹,要想办法把她从洛家接出来。”
“洛雅晴……”容渊声音轻得像呢喃,但眼中一丝杀意闪过,只是因为洛云升近在眼前所以杀意也淡淡的,“她是‘洛云升’的亲妹妹,又不是你的,你关心她做什么?”
“洛云升的亲妹妹和我的亲妹妹有什么分别?我可正用着他的躯壳。”
容渊面色一沉,洛云升却道:“我的眼睛其实和你们不太一样,我能看到一些人身上的气,比如你,你身上就有帝王之气。”
“而洛雅晴……”洛云升从床上爬起,赤着上身迅速推开窗边的小悬窗,指着洛府的方向,“她身上有怨怒之气隐而未发,命运已经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只是还没来得及发作。但我敢肯定,她身上的怨怒之气若发出来,你和容麟的帝王之气加在一起都不够她打。”
“她若过得惨……世界或许会因此毁灭也说不定。”
洛云升说完,容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沉默归沉默,丝毫不影响他把扔在床下的衣服捡起来给洛云升披上,低声警告:再不穿衣服乱跑可别怪我忍不住。
“所以,明天回门你料理洛少监,我去看洛雅晴,可以吗?”
“……”
容渊不太乐意,上辈子他就和洛雅晴不对付,这辈子也不想洛云升和她纠缠在一起。
那小姑娘邪门得很像是被什么恶鬼诅咒了,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被容麟那疯子抓回皇宫囚禁的命运。
遇上的男人也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当然,最不是东西的那个非容麟莫属。
他还记得二十多岁的洛雅晴求到他这个“杀兄仇人”面前,哭着和他说哥哥的仇她不报了,只求能帮她把她的孩子送走,不要让孩子在容麟身边长大。
送上门来把柄,容渊当然乐意收下,当晚就秘密把她和孩子送出了海,若运气不好死在海里,也算是个解脱。
结果孩子确实死了,是容麟亲手摔死的,洛雅晴被抓回来关在皇宫里,没多久就自戕而亡,紧接着容麟就开始发疯。
这么想,这小姑娘着实称得上盛朝灭亡的导火索。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见容渊出神,洛云升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说,若我把洛雅晴带回府养着,她将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容渊回神,当即冷笑一声:“在哪儿都过不好。”
洛云升:“……”露馅了吧重生者!
言语有失,容渊连忙清了清嗓子,挽回道:“探子探到她已经被容麟盯上,想必皇后也用她来威胁了‘洛云升’,才逼得他无路可走。”
“总之,这是个麻烦,我不想把她放在身边。”
洛云升反对:“但命运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不把她留在身边岂不是让给别人?”
容渊不好说自己是重生者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能蹙着眉,“现在容麟盯上了她,将来或许还会有其他莫名其妙的男人,你这个‘大舅哥’不知要惹多少麻烦,你想整天处理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
“事情发生总要处理,不管她只会让麻烦变得更大。”
“这具身体总归是她哥哥的,我也该尽些义务。”
容渊顿时无语凝噎,没好气地捏了捏洛云升脸颊:“送子观音管得都没你宽。”
洛云升无奈地看他,想说自己不是同情心泛滥才想要帮她,而是原著里洛雅晴一生过得实在太惨,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但凡有一点良心都会想要救救她。
作为女主,洛雅晴身边当然有很多男人围着她转,可她是虐文女主,这些围着她转的男人就变得既恶毒又苛刻,以爱为名捆绑她、伤害她,最后把人逼死,再用所谓的“愧疚一生”来偿还这份亏欠。
洛雅晴不过是失去了生命,容麟那些狗东西可是失去了他们伟大的爱情。
简直可笑。
但洛雅晴上辈子和容渊是敌对关系,想让容渊单方面冰释前嫌没那么容易。
“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等见了人再说吧,兴许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呢?”
容渊起身拿了折子打算按照洛云升点出的数目给管家重算一遍,洛云升窝在被子里,露出上半张脸,拉了拉他的手,“对了,此前我让景行教训刘公公,你替我和他说一嘴别难为老人家。”
“成,”容渊给洛云升掖了掖被角,“一会儿热就别盖了,记得穿衣服。”他是真担心洛云升不穿,这鬼神干得出这种荒唐事。
* * *
翌日,洛云升起了个大早,倒不是他爱早起,主要是天太热了睡不着。
很想搬去自雨亭睡。
今日,他穿了一袭淡绿的真丝长袍,衣料细腻柔软,腰带勾勒出修长的腰身,行走间环佩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阳光透过叶片,星星点点落在那抹绿上,将他整个人衬得清俊无暇,仿若古画中跨越时空而来,飘逸神秘。
容渊随手摘下一朵淡色小花簪在他发间,不由赞叹:“如此看来,我家王妃更比裴君潇洒俊俏。”
洛云升笑笑,这具身体与他原本的身体有九成相似,就连那颗小痣也长在同样的位置。
因而,洛云升倒也不觉容渊夸错了人,耳垂红了淡淡一片。
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洛云升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腰间那精致玲珑、一看就知道价值千金的环佩,问容渊:“会不会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东西若不见天日地封在箱里也与废物无异。再说,这玉戴在你身上才能体现得出它的华美,别人戴那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洛云升笑笑:“若被别人看出来你待我太好,会不会……?”
毕竟,靖安王在外可没什么好形象。
这突然独宠一人,有些惊悚,还容易引人怀疑。
“要我外表装作讨厌你然后我们俩独处的时候又对你好?”容渊想起上一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容麟,嗤笑道:“未免太割裂。”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给你甩的脸色,即便是假的你也都看在了眼里,日子久了,难免生变。”
“除非事先就说好了演戏,否则还是免了。”
容渊觊觎这既清俊又勾人的皮囊,享受撬开贝壳触摸内里柔软的瞬间,也隐约恐惧着淡去的苦痛卷土重来,因而,他愿意用一切手段留下洛云升。
温和的手段总比暴力容易施行,也更得人心。
而他的鬼神……很多时候比人更像人,心似乎也是软的。
“更何况,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何必因为外面的人说什么改变我对你的态度?”
“再说……我也有对你‘不好’的时候,但那种时候,我也不用担心被你讨厌,你说对吧?”
容渊正经不了一会儿又满口没遮没拦的浑话,洛云升有些招架不住,推他上马车,自己也紧跟着坐上去。
“迟则生变,早去早回。”
容渊难得开颜,这向来面向凶的男人笑起来竟格外有吸引力,阴郁褪去,洛云升觉得像从小养到大的狼,虽然还是凶但不会咬人便很可爱了。
上了马车容渊总算不再说,洛云升使劲捏了捏通红的耳垂,心绪总算平复下来。
美人薄怒最是养眼,容渊或许是色令智昏又或许是别有深意,临着快到洛家的时候,他忽然道:“其实我待你再好,外面那些看我不顺眼的迂腐之人也只觉得是我硬要撑面子。”
“但只要你对我凶一点,你的处境就会好很多。”
“但凡理智正常的人都知道‘洛云升’不可能给断了他前程名声的‘容渊’好脸色。”
“那些人会同情你也会鄙视你,他们厌恶你却会讨好你,你可以好好利用他们。”
“无论皇帝皇后还是朝臣,他们想在我靖安王府开个口子想得都快疯了,你但凡表现出一点意愿,他们就如群狗争食奔到你面前,讨好你求着你。”
一席话说得实在动听,若是洛云升经历的事情少些,多少会受感动。
可惜,他穿越前以26的年纪就坐到了集团分公司副总的位置,利用人心也算娴熟。
容渊这番话不仅是为了让他放心,还在暗示他一会儿下车应该怎么做。
或者说,是容渊希望洛云升这么做。
洛云升清楚,往后发展若是合容渊的心意,这人的“好”自然会更多几分,若是不合大抵也不会少太多,只是“洛云升”这鬼神在他心里的价值难免会降低几分。
虽说无伤大雅,但洛云升不允许。
无关他和容渊之间那些星星点点的暧昧和偏爱,是那颗不服输的心在剧烈跳动。
他从来都能做到最好。
能做到最好是因为他想做,不是因为被迫。
容渊的话听在耳朵里,洛云升告诉自己,配合他,利用他,把其他人耍得团团转,然后小小绊他一次,让他也尝尝从棋手变成棋子的滋味。
些微的恶意在通透的魂灵下转了一圈隐藏起来,化作智慧的灵光埋于心中。
洛云升扔开手里的史书杂谈,笑道:“那王爷一会儿可得沉住气。”
雍华宫是第一场战,洛云升赢了李皇后一手。
洛府是第二场,他们理应赢下全部。
容渊握紧洛云升的手,捏着三节指骨把手带到唇边,嘴唇触碰指尖,眸色渐深,“我哪儿那么容易生气?就是忽然觉得,似乎是跳进我们鬼神大人的圈套里了。”
“怎么会?”洛云升笑得人畜无害,轻轻把手抽出来,挑起车帘,“洛府到了,王爷,该下车了。”
* * *
洛氏在盛京安家已然七十六载,东临大街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洛府的存在,知道这里住着一位显赫的朝廷命官——至少表面显赫。
当靖安王府的马车和那几乎看不见尽头的礼箱停在洛府门口时,这份空虚的显赫终于落到了实处。
百姓远远看着,从洛家人堆满笑意的脸上觉出难堪与荣幸。
割裂感有些强烈,议论的声音自然大些。
“哟,这洛府的姑娘是嫁了什么贵人,回门礼如此豪盛,比十里红妆也不少吧?”
知情的好事者幸灾乐祸的言语中暗藏嫉妒:“谁说不是呢?洛大公子可是嫁了咱们大名鼎鼎的靖安王,今日回门,洛家可是得了天大的面子。”
议论声渐大,洛云升掀开帘走下马车时微微瞥了一眼,训练有素的侍卫就像得了令,一刀横劈在大声闲话者身侧,淡淡一句:“手滑”,收刀,闲话者哆嗦着接过一袋子银钱,靠着柱子滑坐在地。
群人悉数散去,瑟瑟发抖的只剩洛家大房、二房、三房的主子们。
直到洛云升踩着马凳下车,被容渊揽着走到近前,淡淡一声:“父亲、叔伯近来可还好?”才惊得回过神来。
洛华昌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被吓出来的冷汗,握住洛云升的手,刚想说“我儿辛苦”,就被靖安王仿若要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盯得放开了手,颤抖中夹杂着恭敬:“好,当然好,家里一切都好!”
说完,不等洛云升再有下一句,这位洛少监便不由自主后退两步,连着他的两个弟弟也即刻退至两边,头都不敢抬,齐声道:“恭请王爷、王妃入府!”
洛云升微屈的十指蜷缩起来,紧握成拳,谁都能从他这小小的动作里读出伤心难过,却无一人敢顶着靖安王的目光再次握住他的手。
洛华昌更是因着心虚,避开了他回望的目光。
洛云升心中嗤笑,面上却抿起唇,十指舒张,挥袖向前,冷道:“王爷,还不入府吗?”
“那就走吧。”容渊再次牵过洛云升手,像是要将人彻底掌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揽着他向前,洛家人心中诧异靖安王竟然会听洛云升的话,面上却大气都不敢喘,跟着一起走进正厅。
乌泱泱的人鱼贯而入,好在这府是洛尚书在时便置办的宅子,足够豪横,才叫这心惊胆战直想逃跑的洛家人有了分散而站的机会。
洛云升站着,容渊站在他身后揽着他的腰,洛华昌十指缠在袖子里打颤,硬是不敢说那句“请王爷王妃上座。”
他这说是请,可万一靖安王觉得他是在用岳父的身份拿乔,那岂不是完蛋了?
靖安王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杀人,对他这种小官来说更是如阎罗般的存在。
本朝有令,从四品可上大朝会参奏,但洛华昌这掌管书籍图册的从四品秘书少监总是站在最靠后的角落里,从来没看清过靖安王的脸,只觉这人走路掀起的风都能划破人脸皮,实在恐怖。
如今人在近前看清了那侵略性极强的面貌就更觉可怕,连话语都干在喉咙里,一个字吐不出。
更何况,他虽然没有祖宗的聪慧,却也看得出自己这与靖安王的关系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和谐。
新婚夫妇哪儿有冷着脸相对而站的?
洛华昌满腹怀疑,却又想自家儿子本就是个冷峻清高的性子,平日对家中人也没几分好脸色,或许他胆大对上靖安王也……?
许是希望能依靠洛云升攀上靖安王,洛华昌想起方才门外所见的情景——洛云升只瞧了那说闲话的一眼,王府侍卫便干脆利落“解决”了那人,如此看,应是很得靖安王看中的。
洛华昌心下稍安,容渊不大耐烦地看他一眼,他立时又转了念想。
不!
靖安王那一番动作比起维护王府的面子,更像是对他们一家的警告——连同方才那威胁似的眼神!
思及此处,洛华昌头皮一紧,但人在眼前他也不敢让靖安王站着,袖子里的手几次伸出又颤颤巍巍地缩进袖子,全然没有大家长的样子,也不知当初是如何鼓起勇气用自己儿子“赌一把”的。
容渊带来的压迫感太强,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之感,众人僵在原地。
正僵持不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从侧面的屏风冲进正厅,看都没看容渊,泪眼汪汪地撞进洛云升怀里,直接把洛云升撞出了容渊的怀抱。
“哥哥!”
洛云升后退两步接住她,伸手在她后心拍了拍,以作安慰。
来人正是洛雅晴。
容渊眉尾一挑,面色不虞——这小麻烦精还真就自己跳出来了,洛府的仆从也不拦着,太没规矩。
到了婚嫁的年纪,哪怕是亲兄妹也该避嫌吧?
容渊心里觉烦,面上更显凶恶,洛家人个个脸色苍白,洛华昌心中更是惊怒交加。
他本以为洛雅晴回不来了,谁知她竟然……!
甚至刚巧撞在刀口,犯了靖安王的忌讳,真是……真是该拖出去活活打死!
洛华昌撇过脸,看都不想看他这惹是生非的女儿,只觉得她碍事,一如她那只知道给家里添麻烦的母亲。
“没规矩!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赶快放开你哥哥,要出嫁的年纪还……像什么话!”
“还不快放开升儿,回内院反省!”
从旁侍候的婢女上前拽住洛雅晴的胳膊想把她从洛云升怀里拽出来,可洛雅晴死死抱住洛云升的臂膀,眼中满含依赖,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下来,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把她抱进怀里细细安慰。
洛云升亦为之动容。
洛雅晴抱住他的那一瞬,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阀门,原主和洛雅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里由小溪汇成江海,几乎将他吞没。
人人夸赞的洛大少儿时也有过那么一段苦日子。
那时他刚满六岁,母亲有了身孕却满心忧虑,整日将他拴在身边命他呼唤腹中的胎儿。
哪怕他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也能从那一声声的“弟弟”里明白母亲想再要一个儿子。
但他想要个妹妹,因为二房的妹妹很可爱像个糯米团子,每天都跟在哥哥身后跑来跑去,他很羡慕。
所以,他也会在母亲午间熟睡的时候悄悄叫几声妹妹。
结果母亲当真生了个妹妹。
他记得,他抱着妹妹给母亲看时母亲冷漠的神情;记得母亲拽着父亲衣角,求他看在她为洛家绵延子嗣的份上不要宠妾灭妻时的绝望;记得父亲面色难看,因母亲因嫉妒疯魔将她幽囚后院。
没有主母照拂,看顾妹妹的仆从也起了另攀高枝的念头,那么小的一团婴儿夜里哭闹没人管,哭得撕心裂肺。
他做不到无视,只能半夜起来把小婴儿抱到自己榻上,像母亲哄自己一样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
起初,洛云升也什么都不会,好在他是大房嫡子,侍奉的仆从总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帮着照顾一二,只是因着他也是个孩子,不大上心。
洛雅晴便这么活了下来,虽然掀起锦衣华服是被热汗糟红的皮肤和满背的痱子,但没关系,她有一个心地善良的哥哥。
洛云升三岁识字,到了六岁已经能读医书,他照着医书上的配方,悄悄跑去找奶妈求她帮忙配擦身的药,到后来尿片都是他来换。
这个过程很辛苦,很多女子都熬不下去只能投河,但他坚持下来了。
等再长大些,他时常会想,还好有妹妹,如果没有这个小团子,他可能接受不了母亲削发为尼离开洛家,可能也会脆弱地会活不下去。
但好在,好在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要想办法在这冰冷的大宅里活下去,没时间伤心。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拉扯了三年,小婴儿终于长成了他期待中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可爱模样。
比二房家的妹妹可爱千百倍。
回忆里十五年的相处让洛云升眼底蓄起热泪,他强忍着摸了摸洛雅晴的头——这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怎么能抛下她呢?
“宿主!”
洛云升沉浸在原主的记忆里,系统检测到他情绪波动很大,生怕他出事连忙喊了好几声。
“宿主别难过,这本小说烂尾删文了,命运的力量已经衰弱了很多很多,只要我们努力,洛雅晴的命运也能改变!”
“原主的记忆只是记忆,不是你的人生!”
系统说得对,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洛云升,哪怕他们长着相同的面貌,用着相同的名字,他终究也只是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洛云升深吸口气呼出,控制住情绪。
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原主愿意为了妹妹放弃生命,他们是兄妹也如父女,他舍不下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以心甘情愿替她赴死。
“没事,”他放开洛雅晴,抹去她满脸的泪水,用很温柔的声音笑着和她说:“哥哥没事,别哭了,再哭就要变小花猫了。”
温润的笑意如明月皎皎,将这本就清风朗月的人衬得如水般温柔。
瞧见这神情的小厮婢女都想:若是大公子能如此看我一眼该是何等幸事。
但容渊到底不是常人,他想的却是:他都没对我这么笑过!
嫉妒由心而生,容渊唇线拉平,说不上生气,心情却也好不到哪儿去,淡淡喊了句:“云升。”
洛云升从来没被单独喊过名字,听起来过于亲热很不适应。
他不大高兴地侧身回眸,对上容渊的眼神,示意他赶紧把无关的人赶走。
谁知容渊却勾出个颇叫人胆寒的笑,朝他伸手,语气招猫逗狗似的哄说:“回来”。
洛雅晴立时拉着他袖子摇头,仿若他要是走出这一步就要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洛云升安抚地牵着小姑娘的手,只看着容渊,想弄明白这人是在发疯还是演戏,抓住这一点空隙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他既没忘记给“靖安王点脸色看看”在容渊的容许范围内,也没忘记今日来此的目的是带走洛雅晴,他只是更坚定了这个目标。
洛云升垂眸,握紧洛雅晴的手,用无声的对峙告诉了容渊答案:今日我一定要带她走!
洛云升不过去,容渊自然会过来。
他又不是什么有原则、要脸面的君子,一个性格阴晴不定说发疯就发疯的王爷,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
只有他不想做。
容渊往前一步,洛雅晴一手死死拉着洛云升后退了三步,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地叫哥哥,然后狠狠瞪向容渊,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砍成三段。
懦弱和勇敢同时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身上,会让她看起来更值得帮助,但容渊显然没长几分同情心。
“虽说是亲妹妹,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云升,放开她吧,不合适。”容渊声音低缓,乍一听是温柔的,再一听便觉得是威胁,加上他面无表情的面孔,颇有“我的恐怖情人”的风范。
洛云升简直为之侧目。
这要是演技,那真该推荐他下辈子投胎到娱乐圈文里拿小金人。
洛云升等了一会儿,旁人看像是在犹豫,大家都以为他要回到容渊身边,谁知,在容渊伸手牵他时,他竟撇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容渊:“……”
他还真躲?
就算是演戏,容渊还是差点气笑。
由此,他脸色一变,跨步向前,大马金刀地坐在厅中主位,长腿一伸,端起桌上的热茶慢饮,面色已称得上阴沉了。
三人在厅中一动不动地较劲,洛华昌冷汗都快浸透后背的衣衫,终于想起来该把人全都遣散,不能让他们见着靖安王的龌龊。
二房三房从来都是依仗这个大哥,他一使眼色,洛家二爷三爷自便起身,憋着声气将众人遣散,自己也趁机跑了。
最贪的老三更是直接跑向了库房——那一箱箱的回门礼可太乍眼了,若不趁着尚未清点捞出来花花,他这大侄子可就白嫁了!
可见,这院子里盼着洛云升好的一个没有,觊觎金银的却大有人在,所谓世家大族的龌龊被他们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边贪财的跑了,这边偌大的正厅霎时间只剩下他们四人。
洛华昌其实也不想留在这厅中,他心中的恐惧从见到靖安王开始就没散过。
再者说,他也根本没做好应对这回门礼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