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云层盖住天空, 天地万物都陷入浓墨的黑,肆虐的寒风刮来冰凉雪花,婆娑树影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长靴落入雪层中, 偶尔会将压在表面枯枝踩断,断裂时的啪的一声和窸窣雪声混在一块, 再加之被吹起玄黑狐裘的猎猎破风声, 是寂静夜里唯一的交响曲。

  江辞卿低垂着眼,削瘦的身体几乎淹没在严寒里, 腰间别着把带刀鞘的横刀,仍风掀起衣领,不曾阻拦, 整个人都陷在半清醒半浑噩的状态。

  回忆翻来覆去地重复, 像是坏掉的投影机在随机播放片段。

  预想着之后的对话, 总是会下意识为对方辩解, 觉得许浮生一定是有理由有苦衷的,可另一面又拉扯着她认清事实,将她往报复的深渊里推。

  深陷的脚印延长成一排,又很快被风雪淹没。

  等江辞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才意识到自己已走出大山, 膝盖、手腕、指节都僵直的如同一块无法弯曲的冰块。

  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的走出来,但转念一想也正常,在这种抬手望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是无法用眼睛去看、去寻找前路的, 而江辞卿已走过这条路千百回,身体已将其牢牢记住, 若是真用眼睛看, 反倒容易迷失方向, 全凭本能反倒能轻易走出。

  不知想了些什么,她望向半山腰上微弱稀薄的灯火,很快回神,收敛神色往都城方向走去。

  连日的大雪让原本热闹的都城陷入寂寥气氛中,不知庆祝什么的红灯笼被吹落在地,平日肩摩袂接的酒楼门口只剩下小厮抱着手、呼出绵长白气。

  江辞卿专挑无人的小巷走,三两下就绕到乌衣巷,望着灰暗的小院,好一会才从麻木的脑子里扯出答案,皇帝赐予许浮生新的宅子作为公主府。

  ——啪!

  那探出墙的桂花枝,终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被迫折断掉下。

  江辞卿垂眸看着它,许是同病相怜,弯下僵硬的脊背,将它捡起、藏到衣袖里去。

  新挂上牌匾的公主府并不难找,毕竟在寂寥城市中,那边是唯一热闹的地方。

  争相攀比的上流人士,终于意识到新式轿车在雪地里容易打滑的问题,做不出让人搬着走的蠢事,在马廊里养得膘肥的马匹终于被拉了出来,熙熙攘攘地挤在府邸门口,随着车流缓慢离开。

  江辞卿站着不远处的阴影里垂袖等待。

  印着独属于皇族的郁金香族徽的华丽马车被安排在了最后,今夜的主角终于露出的身影,江辞卿的目光落在Omega裸/露的背上,那肩颈秀美线条流畅,银白长发拢在一侧盖不住绮丽风光,长裙勾勒妙曼曲线,裙摆曳地,像是艳丽盛开的红梅。

  江辞卿扯了扯嘴角,第一反应竟是担心对方受寒着凉。

  Omega旁边的人身穿戗驳领燕尾服,标准的金发蓝瞳,轮廓硬朗且深邃,眉眼沉稳温和,单手杵着一柄银丝镶嵌珐琅的银木手杖,正侧肩低头朝许浮生说话。

  身后的仆从举起伞为他们挡开落雪。

  两人的谈话没有避开旁人的意思,大皇子甚至故意提高了声调,让气氛显得更加热烈。

  “之前父皇未公布你的身份,孤也不好得关照你,怕别人说什么闲话,误了你的清誉,现在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去找大哥。”

  “你刚搬过来,难免缺东少西,父皇虽让人安排了,但还是需要些时间打制,急缺的总不好去集市添置,你觉得缺什么就和大哥说一声就行,先从我这边搬去用,等宫里送来了再换就是。”

  江辞卿觉得新鲜,头一回见大皇子以大哥自称自己,平日里恨不得让其余皇子皇女都喊他大皇子,让他们牢记自己嫡长子的身份。

  “你别和大哥客气,若是不方便,和你嫂子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一贯的体贴入微。

  “对了,宫里新制出了一批布料,父皇特地嘱咐让你先挑,你可忘记了,”他好似才看见许浮生一般,又关切道:“大冷天的穿什么薄裙子!你始终是个Omega,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许浮生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是一副笑吟吟点头的模样,精致美艳的容貌在寒冷雪夜中也不曾削减半分,像是在寒冬中盛开的红玫瑰,惹眼的很。

  “对了,可别忘了明日为你举办宴会,这可是你第一次以南梁公主的身份出席,可准备妥当了?”

  他又笑道:“在都城里待了那么久,可有心仪的Alpha?让他和你一块参加宴会?”

  狐裘大衣下的指节往里缩了缩。

  只听见许浮生轻笑着开口,很是坦然:“还没有呢。”

  “是吗?”梁安楷半点不惊讶,又道:“那就让安尘来接你,总要有个伴才是。”

  江辞卿突然有些想笑,扯了扯嘴角。

  人就是这样,骨子里的劣根性,若是遇到不好的事情,朋友亲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但是如果有人比自己更惨,那心里头就会感到莫名的安慰,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想到三皇女跑去皇帝面前求娶自己妹妹的事,还有一个跑到边城还没得及回来、得知噩耗的五皇子。

  江辞卿轻啧了声。

  真惨啊。

  两人边走边说,直到大皇子踏上车架还在贴心嘱咐。

  许浮生笑着答应,很有耐性的模样。

  长鞭劈响在半空中,马蹄踏过厚实雪层,踢踏着留下细长车轮印,悠悠往长街里走。

  许浮生立在光亮、热闹处,并没有第一时间转身离开,一袭红裙染上薄碎雪花,挽着一侧肩头的银发微微摇晃,漂亮的桃花眼里眸光微漾,粼粼碎光衬得那双眼愈加妩媚,上挑的眼尾写着漫不经心的韵味。

  她这人就是这样,仗着外表的欺骗性,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很。

  身后举着黑伞的仆从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

  站在黑暗里的江辞卿往前踏出一步,狐领上的积雪随之掉落,浓睫凝着雪白的霜,如破碎黑曜石的润亮眼眸,静静凝视着对面。

  红瞳与黑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寒风卷起雪花,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没有诧异的神色,好似早就知道江辞卿站在那里,甚至有些理所当然的漠然。

  不必再问了。

  江辞卿闭上眼,只觉得今夜的风雪里掺了不少沙子。

  许浮生勾起一抹笑意,转身踏入富丽堂皇的府邸中,白皙的蝴蝶骨随着走动微微扇动,像极了花丛中的扑扇蝴蝶。

  江辞卿偏头想了想,只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喜欢冬天,总是太冷了……

  ———

  江辞卿只任性了一次,离开公主府后,就在江家之前购置的城中隐秘据点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天大亮才回山,昨夜脑袋浑噩走出,并觉得有多难走,如今清醒了,又加之昨夜受凉、寒风入体,虚弱了不少,才走到山脚下就开始觉得累。

  正扶树休息时,就瞧见阿福站在不远处,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小白脸样,只是目光落在江辞卿身上时,多了几分暖色。

  江辞卿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心虚又觉得酸涩难忍。

  阿福不曾出口责骂,一向话少,冷着脸走过来后,转身将她背在背上,脚步平稳地往山上走去。

  山中剩下的兔子终于敢冒出头,那被裁得乱七八糟的毛皮被随意丢在角落不见天日,瑶姨还特地过来问过,只得到江辞卿含笑的沉默,于是此事就这样随着大雪淹没在冬日。

  无人再提起。

  之前的狐裘也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那天过后就再也没见过江辞卿披着出来。

  只有床边的花瓶里多出了一支干枯的桂花枝,孙姨觉得奇怪,还多嘴问了几句。

  江辞卿很是孩子气地回答:觉得这样好看,不许别人撤走。

  不撤就不撤吧,

  孙姨摸不着头脑,也就由着她了。

  ————

  南梁冬天基本没什么大事,上至世家下至百姓,个个都窝在家中过冬。

  唯一能烤着火、能拿出闲谈几句的谈资,除了许浮生被封公主外,就只剩下两件事。

  一件在意料之中、江家家主又病倒了,据说又是连夜锻铁、引发旧疾,再加之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这一病就再难起来。

  皇帝陛下听闻消息,生了不小的气,派人将江辞卿大骂了一顿,说她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要瞎折腾,直接下旨让她禁足在山中,明年开春才许出门,又送了各种名贵珍惜药材进山。

  外人只觉得皇恩浩荡,陛下对江辞卿比自己子女还要十分关心,江家的地位在无形中又被抬高了不少。

  也因此江辞卿一整个冬天都待在山中、不曾出门。

  另一件事发生在今年年末,带兵出征的五皇子带着三国契约、得胜归来,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在朝廷上大肆夸奖了五皇子,又赐下不少奖赏。

  之前南梁的压抑、哀殇气氛一扫而空,都城街道到处张灯结彩,个个夸五皇子英勇神武、有武帝之风,在民间风评隐隐压过大皇子、三皇女,好似储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风头无两。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真的想六千的【我发誓】,但是有点难,让我明天再挑战【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