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万火映着烟霞,画舫挑灯诗里看遍夜未央。即使不是除夕,这等画舫依旧会挣得盆满钵满。这几月顾司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季般般替她清洗身子时发现人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顾司宜放在床榻上,然后披上披风出了房门。
房门打开那一瞬间她恢复往常的严肃,允乔一直候在门外,她低头走到季般般身侧,季般般脸上没有残留一丝翻云覆雨后的痕迹。
“人都抓起来了,车谨侯不在关卫,前来的是车欲弦的叔父,公主可要露面?”允乔视线抬高。
季般般轻嗤一声说:“陵处营,走吧。”她将手背在身后,然后大步离开了画舫,今夜这出戏定是好看的。
画舫一直停靠在岸边,对街便是乐坊酒楼,季般般顺着军队巡逻的地方去,车欲弦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浪子,从庆州回来以后在关卫没少挨训,池阁老今年严抓这些世家公子,也不是不允许聚众喝酒,但是如果因此惹出点事丢了皇家脸面,那便会以言行不正受罚。
一家乐坊外聚众了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侍卫让出一条道,季般般直接入了屋子,车欲弦和郝南何跪在正中,面上彤红,看样子刚醒了酒。
郝青峰脸上很是难看,季般般横扫四周,问:“怎么回事?”她的目光扫过车云勋落在郝青峰脸上。
两人都没脸说垂下头,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侍卫也不太好说,乐坊瞧着是个高档地儿,大厅内的客人已经遣散出去了,留下几个姑娘在角落看热闹。
一女子扑上来跪在季般般面前,抓着她的披风哭喊道:“殿下要为奴家做主。”隐约能见到那女子灰色薄披风下穿着绿色薄纱,颜色甚是不相衬。
披风是男子的,季般般看了一眼车欲弦说:“除夕夜闹事,这可难办,都带回去吧。”
郝青峰急了,自家儿子郝南何刚殿前拔得头筹,除夕后便会被安排官职,此时关入大牢问审定是会受影响。
郝青峰说:“二殿下,今夜除夕犬子多饮了两杯酒冒犯了乐妓,这喝了酒做的事儿谁能记得清呢。”他面上浮现尴尬的笑意。
像是这等高档的乐坊的姑娘卖艺不卖身,才华不必闺阁小姐差,若并非事先谈好冒犯姑娘,乐坊的坊主也是有权将人打一顿逐出去的,本来是一件小事,但是撞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令公子记不清,但是这禁军侍卫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大人可是要我徇私舞弊?”季般般没有卖郝青峰面子,郝青峰身处邑处营,掌管侦缉密探,在泗州各地养了些探子,关卫哪个世家养的鸽子最多,便数邑处营的郝家。
车欲弦只是车云勋的侄儿,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家,他都无所谓,郝青峰听季般般这么说,脸瞬间垮了下来。
“带走。”季般般扯过自己的披风,地上的乐妓连忙拦住季般般,说道:“殿下,这人银子还没给呢。”
顿时四周一阵哄笑,两个中年男人脸上臊得慌,季般般倒是面无表情,她轻咳一声,严肃说:“那就两位大人善后吧。”
郝南何与车欲弦被五花大绑塞进了马车,季般般刻意让人摘了马车的车幔,乐坊内生了火,一出门温差较大,身着单薄的两人依偎在马车上打了几个喷嚏。
“这下完了。”车欲弦仰天轻叹,“反正我是混子一个,回去顶多挨一顿骂,再送回庆州。”
车谨侯也是管不住这个儿子,郝青峰不同,家中设了家法,又做了郝氏家督,自然是刚正严厉,郝南何撞了一下车欲弦说:“你赶紧回庆州吧,每次你一来,我总得挨上一顿训斥。”
季般般见这两人还有心情打闹,没有理会,对着侍卫高声说:“官员子弟闹事,带回去,每人打二十棍。”
车欲弦听到这话坐不住了,他往前凑凑,求饶道:“殿下殿下,我错了。”他以为还是同往常一样关上一夜便解决了,但没想到季般般竟真的按规矩办事。
郝南何靠在马车内倒是一脸无所谓,车欲弦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乐坊出来,赶紧转换了目标,“叔父,叔父,你跟二殿下说说。”
车云勋看了一眼季般般,季般般早已经走远,红色披风加上她浑然天成的气势,让他说不出话。
允乔带着四面镂空马车回了仓处营,今夜这一出闹剧定是成为明日关卫百姓的笑柄。
季般般回到画舫的时候,顾司宜还没醒,见顾司宜睡得正熟,她伸手理了理顾司宜额前的碎发,手指不经意碰到顾司宜的眼皮,榻上的人眉头一皱,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要不要吃点东西?”季般般见人醒了笑了笑,揉着她的头发。
顾司宜坐起身说:“我不饿。”已过丑时,能听到外面燃放起了烟花,季般般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顾司宜披上,她披风上绣着麒麟很是别致。
她刚刚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冥冥中很多东西像是注定的,如果没有顾家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她应该会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后来再顺利成为大北的皇后。
“绾绾在想什么?”季般般面对着她,靠在窗边,她双手撑着窗台脸上含着笑意。
顾司宜一笑说:“我在想朱轮华毂明明是黄粱一梦,腐朽还是要在梦里手握生杀大权,殿下说,那皇城内住的是天之骄龙,还是恶贯满盈的千古罪人?”
“嗯?”季般般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皇宫的方向,这里瞧不见琉璃砖瓦,她转过头说,“这些不过都是文人笔下一墨。”
顾司宜看着她,季般般这话说的没错,不管这世间如何万般变化,千年后都是一捧黄土,能留下的都是笔下一墨,无论是天之骄龙,还是千古罪人皆由后人掌握,真相在世间显得根本没那么重要。
顾司宜说:“初入太史的时候,我见编撰的桌上刻有‘秉笔直书’四个字,后来我才懂,在强权面前这四字算不得什么。我饱读诗书,见惯腐朽,无论是崔氏口中的忠魂转世,还是王家姑娘冥婚以及杨广的执念,我志非世间权贵,也受过万人仰仗,天命之性是天理的体现,天命之性有善有恶,而他们教我的是理性。”
季般般看着她,然后转过身面向窗外,她双肘靠在窗上笑说:“举世皆浊,顾家养了个好姑娘。”
“殿下知我要做什么?”顾司宜还未说出自己的目的,但是季般般貌似已经全部猜透了。
季般般眉毛一挑,抿着笑伸手帮她理额前的碎发,“你要修证顾家史册,但是我瞧着这事儿并不容易,你虽瞒着我没说,还是被我猜到了,云太傅手里没有黑牌,这黑牌当年被先皇秘密收回,在池昌庭手里。”
“那殿下可会怪我?当初我并不信你自然不会犯险跟你说。”顾司宜含笑望着她,季般般能猜到这点实属因为顾家的事情被揭开。
季般般一笑道:“我可舍不得怪你,你可要见见太傅?我的意思是,黑牌的下落他应该不知情,将事情同他说道说道。”她手抚上顾司宜面颊,眼中透着别样的温柔。
顾司宜抿着唇看了季般般半天,随即说,“现在学会明目张胆的利用了?你这可不乖,让我去传话。你想扳倒池阁老让季家手握皇权,不过池阁老也并非是朝中清流,我瞧着他那学生倒是一点也不像他的做派,他到了致仕的时候,是该退下了。”
“绾绾这般聪明,我这不算利用。”季般般将人搂进怀里,她俯身抱住顾司宜,顾司宜发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叫她舍不得放开。
顾司宜并非是那等愚善之人,经过庆州的事情,她也知皇帝所为都是池昌庭一手帮着做的,而她曾经在琼露殿沦为树上人人可摘的灯笼,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她要修订史册,那池昌庭就必须要退位,她也明白为何从琼露殿解除禁足以后,大长公主不愿再见她,因为至始至终季良慈都活在愧疚中。
顾家没有犯错,那史书便不能随意编排。
翌日清晨,城内安静了下来,街边的废弃爆竹还没来得及清理,除了巡逻的禁军街上见不到几个人。
一夜的热闹回归安宁,季般般将顾司宜送到太史院的大门才离开回宫上朝,除夕一过大臣便要上朝,直至元宵佳节才能休沐,太史院比别的司所轻松,元宵后才执笔做事。
顾司宜轻手轻脚的溜了回去,孙时鲤起的早,正好在院中打扫化了一半的积雪,她抬眸见着顾司宜,冷声问:“用过早膳了吗?”
孙时鲤低下头继续忙着手上的事情,冬日早晨起了薄雾,顾司宜身上穿的还是季般般的披风,她像是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她点点头应声。
“南璟王三姑娘元宵后入宫,宫中一早送来了她的贴书,抄写一份装订在史册。”孙时鲤的指节冻得彤红,手上的玉扳指变得格外明显,她直起身子将扫帚放到一旁,拍了拍袖子入了屋。
顾司宜不解,跟在了她的身后,直到孙时鲤将红色贴书递给她,她才问:“三姑娘的贴书怎么由太史抄写?”
她除了见过封鹿栩,封沛琛以外,没见过南璟王的另外两个姑娘,封鹿栩在家排行老四年龄尚小,除了封沛琛上头有两个姐姐,红色贴书上‘封意晚’三字写的行云流水。
孙时鲤坐到小桌边上,拿手帕擦着手,热气腾腾的小炉上煮了羊奶,“入住储秀宫,成为陛下储妃。”孙时鲤说的云淡风轻。
贴书都送来了,自然这事情没有转还的余地。顾司宜诧异了,她忍不住翻看了一番,这三姑娘同她一般大,正是择良人的年龄,而季锦十还不到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