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属礼部,里头多数女子不是战争俘虏,便是受了重罪的官员家眷,民间乐坊选进来的姑娘适应的较快,从这里边儿也一眼能瞧出乐妓们的出处,顾司宜若不是有景听尘和大长公主护着,几年前便到了这儿沦为乐妓。
她知皇帝这是刻意羞辱她,但是不明白十二岁的小皇帝怎会多了这么多心眼儿。
顾司宜跟在阿拉真身后,教坊司的姑娘花鈿定额成了标志,明面上瞧着是个弹琴奏乐的佳地儿,实际是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顾司宜自打踏入这个地方,便有数双眼睛盯着她,浓浓香粉味儿让她喘不过气,头上系了红绳的缘故,乐妓们都让开了一条路。
顾司宜远远便瞧见在女人堆中扎了一个男人,她跟在阿拉真的身后,对着男人行了礼,教坊司能出现在女人堆中的男人,自是司业。
男人勾着身子,半眯着眼睛瞧了二人,目光停在两人头上的红绳上,他这才挪开眼,“二位女官人不必多礼。”论品级,顾司宜二人定是不如这教坊司司业六品位高。
教坊司的司业,是个死活儿,没有再提拔的可能,官路也等同于走到了尽头,平日随在主子们面前露脸多,但也比不起太后身侧的女官人有话语权。
“想必掌印已和大人通传过了,大人请带路。”阿拉真颔首,退到了旁侧。
司业站起身,提了提腰带,一旁的乐妓忙的替他整理了官帽,他路过顾司宜身侧时,刻意睁大了眼端详了一番顾司宜。
大肚腩下的那双官靴还挂着瓜子壳儿,顾司宜规矩的走在阿拉真身旁,教坊司的大大小小百间房,走了好一阵,听见一声声胡笛传来,司业却停下了脚步。
他说:“前一阵,北教流落在外的几个官妓投奔到此,女官人知道,这北教的官妓比咱们南教的出众,女官人可要见见?”他试探性地询问,见阿拉真不答话,“我看过了,胡舞跳得甚好。”
王朝设有两处教坊司,一处设立关卫称北教,另一处则是在浔安被称南教,天子脚下的官妓定胜过浔安,几年前关卫被占领时,北教乐妓能逃出来的都是九死一生。
“大人做主便是。”阿拉真将神色中的冷漠藏的甚好,司业忙的点头,这才领着二人进了屋。
胡笛配上古琴别有一番韵味,顾司宜被弹琴的姑娘所吸引,这首曲子在泗州常听到,胡曲比中原的曲子听着轻快许多,在泗州时,师傅的药观旁便住着一个胡人姑娘,虽不曾见过,可从悠悠琴声中也能探出几分此人的心性。
见人来,乐妓们放下手中的练习,忙的站成了一排,司业早安排好了,领头排的三个女子格外亮眼,许就是司业说的北教官妓。
“女官人,人皆已在此,交给你了。”司业小声地在阿拉真耳边说道。他从手中摸出教坊司的通行牌子。
若是哪个官员进了教坊司,也得有牌子才能畅行无阻,阿拉真低头应声,待到司业退了出去,她这才转过头面向众人。
阿拉真目光扫过乐妓身旁的乐器,“太后寿辰,要看的是胡旋舞,劳烦哪位去将舞服拿来。”
众人互相看看,终有一女子从队列中走出,“我去。”她看向旁侧的顾司宜,说:“这胡旋舞的衣服尚有几套不同样式的,殊不知太后喜欢什么样的?”
顾司宜听懂了她的意思,还不等人开口,便说道:“我随你一同前去。”也正好顺了她的心意,这房里香粉味太重让她喘不过气。
顾司宜转头之际,发现阿拉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乐妓。
出了房门,过几条走廊,便是教坊司的仓库,青石砖瓦上吊着陈年旧蛛网,“女官人请。”乐妓站门口,等着顾司宜先进。
顾司宜从门口发现里面挂着各色服饰,也没在怀疑,提了裙摆入内,走近了方才发现,舞服上都皆落了灰,一股灰尘霉味扑鼻而来。
四面墙未设窗户,光只能顺着门缝爬进来,顾司宜打量着四周,她脚底踩着的一抹光束瞬间消失。
顾司宜察觉不对劲,忙的转头,身后大门已锁上,中计了!
她慌张往大门而去,一声女子惨叫传来,随即而来,大门被猛的踹倒。
房门因这一响动激起不少尘土,季般般站在门口双眉拧在了一处,像是从云层里拨开的一束阳光,让顾司宜感到莫名的安心,季般般瞧着她无恙,便垂下眼看地上的乐妓。
乐妓想要站起身逃离此处,只见季般般一脚踩在乐妓背上,粉色衣衫沾上尘土,乐妓吃疼地发出惨叫。
“动我的人,你当真该死。”季般般轻蔑地瞧着地上的人,脚上使了几分力。
顾司宜看着地上求饶的乐妓,想起刚刚乐妓看向阿拉真的神色。
顾司宜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的簪子,跑近了拿簪子抵住乐妓的脖颈,“说,受何人指示,否则我立马杀了你。”她手里的簪子抵的更近了些。
鲜血从乐妓脖上滴下,许是感到了痛意,恐惧涌上心头的乐妓双眼含着的泪水一涌而出,季般般看顾司宜凶狠的模样忍不住浅浅一笑。
“女官人饶命,宫里传了条密令。”她脸上染了污泥,五官挤在了一起。
季般般发现她双腿开始打颤,口齿不清,便将脚挪开了,静看着顾司宜审问她。
顾司宜力气小虽不大,还是奋力将她扶了起来,抵着她脖子的簪子不曾拿开,乐妓靠着墙,抹了抹脸上的泥土。
乐妓小心地看了眼旁侧的季般般后打了哭嗝,她把眼神放到顾司宜身上,她没想到前一秒还娇柔的姑娘凶起来会如此可怕。
“宫里传了密令,杀了顾家,嫡姑娘,便能脱贱籍。”她小心地说完这句话,观察着二人的表情。
对于教坊司的官妓来说,没有事比脱离贱籍更重要,一旦入了教坊司,所有的官妓都会载名史册流传,此等不体面的事情,谁都不愿。
顾司宜将簪子放下,“所以你便和那胡姬通了气儿,取我性命。”
乐妓摇摇头,“不不,女官人,奴是何等身份,哪能和太后身侧女官通气儿,再说她非教坊司的官妓,又何须做此事。”
顾司宜闭眼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她恶狠狠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子,放下的手再次猛的抬起来。
女子下意识的拿手去挡,“是司礼监!”
话罢不见簪子落下,乐妓缓缓睁开眼,见顾司宜右手顿在半空,一脸从容淡定。
“嗯?密令何在?”顾司宜将簪子放下,一改刚刚的凶恶,她牵起乐妓衣角,擦起簪子来。
乐妓不敢大动,“是掌印身侧的小卓子,口头传话,不曾有密令。”
宫里人尽皆知,当初顾司宜是被景听尘和大长公主保下的性命,这几年大长公主也不曾再召见顾司宜,景听尘远在战场,顾司宜死了也会不了了之,哪怕景听尘事后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顾司宜擦干净血渍,将簪子收回了袖中,顺势扯下乐妓的腰牌,端详起来,“王淑语。”她轻声念出名字,抬眼瞧了她。
“滚吧。”季般般上前说道,乐妓也顾不得收回令牌,慌慌张张朝着小巷尽头跑去,头也不敢回。
“这条密令不是每个乐妓都知晓。”季般般伸手勾了勾顾司宜垂在身后的发尾,她将手指勾的那一缕头发拉到了顾司宜胸前,微偏了一下脑袋观察着她。
顾司宜很是镇定,她嫣然一笑将令牌放到腰间,“我知道,她在骗我。”见季般般眉头微蹙,她继续说道:“如若司礼监要杀我,我早死在几年前的狱杖之下,当初小修子死前写的供词往我身上泼脏水,显然被人胁迫,而胁迫之人绝不是掌印。”
她明亮的眼神如蜻蜓点水,让池塘荡出清波。
“绾绾可是知道是谁胁迫?”季般般面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嗯?殿下做的事儿还反倒询问起我来了,若是旁人胁迫,这供词早呈与太后,殿下威胁他写下这供词,又杀了他,若说殿下想在我面前邀功?”顾司宜摇摇头,“我看不像,倒像是为了赴礼部的宴做铺垫。”
季般般认真地听顾司宜说着,被点破了也丝毫不慌,反而多了几丝怡悦,“怎么样?我演起来是不是不比你差。”
“我比不了,你拉我去礼部宴,又设上座给我,让我对崔家多个戒备,太后私自减了尘姐姐军队的粮,崔寄成又回了宫,没有池阁老应声,太后连个官职都不敢封给他,崔家仰仗太后生存,一人得道,鸡犬都跟着升天,如此看来,倘若我死在尘姐姐回宫之时。”顾司宜透着冷静,“宫中届时定会掀起血雨腥风。”
景听尘待她极好,顾司宜心里有数,可惜她成了景听尘的软肋,若想动景家,只能在她身上下功夫。
“所以,你知道了。”季般般说道。
“崔家。”顾司宜肯定地说。
顾司宜心理很是清楚,要在何时对季般般毫无保留袒露所想,又要何时装傻充愣,季般般此人身上留了太多秘密,让她猜不透,查不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