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小少主屋内那一片欢声笑语的旖旎情景。此时此刻,在小少主住处正对面的那排屋子顶上,却是有人因她怅然对月饮酒。
“表妹,你怎么又一个人偷偷躲到屋顶上喝闷酒了?”
周锦依小心翼翼地攀着扶梯爬上了屋顶,踏上屋檐瓦片往顶上坐着的顾卿音身旁走去时,她的双腿还止不住发着颤。
在她们一众高手之中,也只有周锦依身无内力,无法同她们一样能够轻松自在随意去飞檐走壁了。
见她如此姿态,顾卿音不由轻笑出声,“明明怕的很,你怎么还敢爬上来的?上次还没摔疼么?”
不管自家表妹如何取笑,周锦依仍还是面不改色。紧绷着脸顺利挪到她身旁后,周锦依才稍稍松了口气,拎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所以你可别再像上次一样爬得那么高了,不然我可再经不起那样的摔了。”
周锦依神色虽冷,可她那眼中所含的纵容笑意,却是一如既往,怎么都藏不住。
顾卿音无奈笑了笑,随手拾起她们两人中间的那一壶酒,斟了一杯递给了她。
“行了,那现在你来了,陪我一起喝,就不算我一个人喝闷酒了。”
周锦依不爱饮酒,却还是默默接过了表妹的酒,稍稍抿了口。
原本她都已经做好了被烈酒所呛的准备了,谁料入口的却是香甜的桃花味。
如此,周锦依才舒展开了微蹙的眉心。
“怎么,怕我毒死你啊?”
顾卿音早已将她神情尽收眼底,眼见这位医仙姑娘又要一脸正经地同她解释,她才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你放心,这是舒瑶那孩子特地酿的桃花酿,不烈,你能喝的。”
如此,周锦依才稍稍缓了缓神色,“你啊,如今都已是涨了一个辈分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么顽皮的。”
温酒入喉,已然稍稍抚平了周锦依心头在登高之时的些许恐慌。
她缓缓松开了紧绷着的腿,不再惶恐地踩实在瓦片之上,而且努力学着顾卿音的样子,垂下腿让脚底悬空靠在瓦片之上。
如此一来,总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嗯,难怪表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坐在屋顶上饮酒。
望着对面小长安房间映出的亮光,周锦依不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便已举着杯子递向了表妹所在的方向,示意她继续添酒。
与此同时,周锦依还是正色解释了一句:“再说了,不就是给你试个毒么,我岂会怕?你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你表姐了。”
周锦依这等力度的训诫,于顾卿音来说,实于纵容无异了。
顾卿音听后,不禁无奈摇头,叹了声:“傻啊你。”
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好奇疑惑着,如此纯良蠢笨又愚善的人,究竟是如何在这人心诡谲的江湖之中安然活下来的?
知道劝了这人也不会听,顾卿音索性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继续为她添酒同她共饮,免得这位表姐又要开始老古板似的对她说教了。
就像孟慕心一样,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改变这人为人处世的态度方式与看法,只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扫清周遭一切的阻碍与伤害。为她打理着里里外外各项事宜,免得有小人近她身。给她足够安逸的环境能让她安心沉迷于医道。
想来也只有如此,这人才能始终留存着那一颗赤子之心,一如当年初见时那般吧……
周锦依不知自家表妹心中的感慨,再次饮下一杯桃花酿后,她才随口问了句:“你家教主呢,今日怎么不陪着你?”
“她啊,跟子言一起到城中教里的几大据点巡视去了。”
顾卿音凝眸望向了对面亮着光的那间屋子,回想着最近几日接连不断从各地传来的消息与战报,不由低叹了一声,道:“如今战事已起,倘若边关镇守不住,我们也得早做打算才是。”
近年来,大昌朝战事不断。
边关的朝廷驻军是大昌朝的第一道防线,而豫州不计其数的侠义之士,便是大昌朝的第二道防线。
毕竟,无论是正道还是邪道,都没有人会甘愿将国土拱手让人。
倘若敌军只在边关交锋,那便是朝廷的事,江湖人绝对不会多做插手。
但敌军若是破境入中原,那么中原的江湖高手,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此番豫王之所以会费尽心思想要对青阳门动手,便是因为,这些年来,青阳门带头组织过不少次抗敌之举,在江湖各大名派之中名望甚高。
血炎教虽不曾在明面之上做过什么表态,可暗地里,也没少往江湖义军里头送粮送财送高手。
江湖之人不是朝廷,无法兼顾天下。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无愧于天地良心之事。
虽然顾卿音并未明说,可周锦依也能猜得出来她们所做的打算是何。
她很自觉,未曾插手多做询问血炎教的事务,只继续同顾卿音谈着风月之事。
“真是难得,她居然没有缠着让你跟她一起去。”
难得被周锦依这个老古板取笑,顾卿音不由乐着开玩笑应道:“我们这都一大把年纪了,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哪还会像底下那两个小年轻一样,一瞬都不舍得分开啊。指不定阿谨她还巴不得能赶紧离我远些好让她透口气呢。”
她们年轻的时候,也曾爱得轰轰烈烈。
见面时红着脸,离别时红着眼。
只是这十多年来的不离不弃的相依相伴,早已磨平了她们的棱角。那轰轰烈烈的爱,早已变成了家常便饭般的习惯了。
“你说,她若是知道你这么想,会不会被你气哭?”
顾卿音嘴角笑容顿时僵了一瞬。
气哭倒是不至于,但钟大教主这些年来脾性渐长,若是知道了,闹上一顿定是少不了的。
若真到那时,哄起来可是不大容易的啊……
看着周锦依那跃跃欲试的好奇模样,顾卿音总觉得心虚不已。
可表姐这么个老实人,又不是子言三娘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冤家,不可能真会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吧……
“咳咳……我……”
不等顾卿音开口认怂,周锦依便已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以一副长辈似的做派安抚道。
“放心,我是你表姐,肯定是向着你的。只是……”
顾卿音正聚精会神等待着周锦依提出接下来的要求,却见她只是柔声继续道:“只是,你得告诉我,为何不开心。”
顾卿音:“……”
这么大好机会,只提这种要求的,可能也只有她这位老实人表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顾卿音却是不愿多说,轻咳一声便已偏开了头,“你看错了吧,我怎么可能会不开心啊。”
“表妹,你莫不会以为骗过了她们,就能连我也能一起骗过了吧?”
周锦依也不同她拐弯抹角,直接点明了关键:“如今长安身上的脉象虽然已经平稳了许多,可那却是你封了她全身各大要脉才得以伪造而成的假脉。先不说余毒未清,她那眼睛能不能复明,单是你如此封脉之举,便已是下策了。你知道的,倘若她强行运功,气血倒流,到时候她轻则心脉受损,重则命丧黄泉。所以,你这几日闷闷不乐,便是因为这事吧。”
表姐妹二人,一人善医,另一人更擅毒。
若论根源,她们二人实属同出一门。
当今世上,能与这位毒医医术相提并论的,也唯有她的表姐——神医门门主了。
是以,如今被自家表姐戳破了心事,顾卿音倒也没有太过诧异。
猛然灌下一杯酒,她才稍稍压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不会再自欺欺人地说没事,只懊恼地垂下了脑袋,闷声道:“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一意孤行,不听你的,强行用我那偏方,以毒为药去给她养伤了。”
长安是孟慕心九死一生之际诞下的难产儿。
刚出生时的小长安,先天不足,就像是随时就要断气一般。跟先她一步安然出生的兄长相比,实在是虚弱极了。
幼时的她,身体更是虚弱之极,多走几步路就快喘不上气了,莫说习武了,她甚至还需要常年以药物吊着那一口气,如此情形一直维持到到她五岁之时。
那时候的小长安,看着那些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便可伤人的高手时,眼中满是向往之意。偏生是因为那一身病弱之躯,无法习武。
那可是她们所有人的心尖宠啊。
顾卿音不舍得让她日后有什么遗憾,不想她因这病弱之躯被困在深闺之中难得自由。便不顾一切,以毒为药去强行去调整了她的身体。
后来,小长安的身体是好了。踏入武学之道后也能因这与常人不同的毒血体质,成为那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可那一身毒血,总归还是有隐患的。寻常毒物虽对她不起作用,可若是遇上相克的毒物,那反噬的后果,连当年的顾卿音都无从预判。
原本,顾卿音还以为,只要她还在世一日,便能护长安一日。没谁能在她眼皮底下给长安下毒。
谁料,如今便是因为她晚去了一步,竟害得她们大家的心尖宠受此折磨。
顾卿音懊悔之余更是意难平,偏偏这些情绪还无法宣泄出口,免得徒添众人担忧。
然而,无需顾卿音多说,周锦依便已猜出了她的心思。
“你无需自责,当年若非是你用此法助她习武,这些年长安可不一定能活得这么无忧无虑自在快活啊。若让她再选,想必她定也还是会选择你当年的那个决定……”
安慰人不是周锦依的强项,她不知该如何劝慰不开心的表妹,索性直接问向了顾卿音:“来这里之前,我先去了一趟你的书房。你桌上的医书,所停的那一页,只记录了两个法子。其一是,以眼换眼。其二是,以血换血。换眼之法,无法清除她体内的余毒,应当不可行。那剩下的,便是换血之法了。我若没猜错的话,此法可解长安如今困境,是吗?”
顾卿音猛地一惊,当即怒斥道:“周锦依,谁许你胡乱去翻我书的!你……”
“呀,猜中了啊。”
许是破例多饮了几杯酒,此刻周锦依脸上已然染了些许醉意。
向来神色淡漠的医仙姑娘,如今竟是弯起了嘴角,歪着脑袋望着她笑,“看来此法真的可行,那就让我再来猜猜,你为何不愿用,如何?”
“换血之人,应当要与她有血缘关系才行吧。现如今邺城之中与她有血缘关系的,除了青阳门那一大家子,慕心,你,那就只剩下我这个远房姑姑了……”
远亲也算是亲。
周锦依不顾顾卿音那阴沉的脸色,又自顾自地继续道。
“青阳门的那几人与慕心,不一定能承受得了长安身上的毒血。你虽能受得了长安身上的毒血,可你身上,亦是毒血。长安若同你换血,她的状况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是吧?所以这最佳人选,应当是我才对。你知道的,我自幼浸泡的是药浴,比寻常人的血更合适。只有我同她换血,才是双方都能承受的可行之法吧?”
顾卿音越是沉默,周锦依便越是笃定,自己这是猜中了。
“所以,表妹,你会闷闷不乐,也是因为在担心我,对吧?”
如此,顾卿音才狠狠瞪了她一眼:“别瞎猜了,此法不可行!就算可行,我也不可能会担心你!”
难得见到顾卿音恼羞成怒,周锦依倒是更是确信了。
“是吗?可当年你师父,便是以此法救下了……”
不等周锦依说完,顾卿音便已恼怒打断道:“可你也莫要忘了,当年他以此法救活了一人,却也害死了另一人!”
不然,此法也不可能会被神医门列为禁术了。
“可是……”周锦依按住了顾卿音那气得微颤的手,温声安抚道:“你要知道,那位换血之人,是心甘情愿的。”
“周锦依!”
“嘘,没大没小,叫表姐。”
周锦依认真望着顾卿音,“我想同她换血。你就当是帮我了,好吗?表妹,这世间,我只信你能做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卿音真是受不了周锦依那期待之中带了些许哀求之意的态度,她只能强忍着心头的烦躁与不安,狠心偏开头拒绝道:“我再看看,定然还能有其他法子的……”
果然,就不该让这些人知道的。
特别她这个表姐。
虽然长安自幼便与其不睦,可这人却是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态度,不曾多说解释过什么,自始自终仍还是一如既往,待长安如己出……
长安如今这般盲眼度日,她们这些人,没谁不觉得心疼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顾卿音不敢冒这个险,更不想再同周锦依继续探讨此法的可行性。
当她余光瞥见钟大教主归来的身影时,就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当即便已抛下了周锦依,飞身跃下了屋檐,只给她匆匆留了句:“阿谨回来了,我先去找她了。”
周锦依:“……那你好歹也把我一起带下去啊!”
顾卿音逃似的跑了,哪还想着再管她啊。
无奈之下,周锦依只得认命,默默再去找到那节竹梯,颤着腿往下爬去……
与此同时,刚归家的钟大教主却是不知那姐妹二人的情形。
钟教主在路边买到了小少主向来爱吃桂花糕,拎着还热乎乎的桂花糕特地送到她的房前,正欲敲门,却是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异样交谈声。
“唔……疼……”
那娇滴滴低吟出声的,似乎正是她的那位好徒儿。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咦,这声音……不正是白日里那位已经出门的公主殿下么?怎么又回来了?
身为过来人的钟教主一听便知这里头不简单。
她硬生生止住了敲门的手,悄悄在门缝处附上了耳,却听自己那可怜的徒儿,已然低泣控诉出声。
“嘶……疼……李秋白你个禽.兽……快住手唔……”
“你都已经骂我是禽.兽了,我若是住手了,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钟教主越听越茫然。
不是吧?她辛辛苦苦教导了这么多年的好徒儿,居然会是在下面的那个?
这也太没出息了吧……
钟教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寻思着要不改日好好给这个徒儿传授一下翻身之法……却听身后突然传来自家娘子的疑惑问声。
“阿谨,你这么鬼鬼祟祟躲在人家房门口,是想做什么?”
钟书谨浑身一僵,正将指尖竖于唇前示意娘子轻点声,却听里头的那两人已经停下了交流。
紧接着响起的脚步声,已渐渐朝着门口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