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宫,巨大的老虎趴俯在长廊,打了个哈欠看着外头冬雪纷飞。

  屋内,三五个玉瓶插了几只绽放的梅,可即便如此,花儿的香气依旧无法掩盖房间内浓郁的中药味。

  床上的明沁刚刚被强灌了安神的汤药,如今难得酣眠。

  看着躺在自己被褥中不省人事的人儿,紧闭的眼皮掩盖了明沁总是纯澈的双目,慕容灩在床边坐下,手指怜爱地轻抚着她的脸颊。

  指尖滑过明沁脸上几道泛白的疤痕,即使伤口愈合仍旧与原本的肤色有着明显的色差,打破了原本清秀干净的容貌。

  看到视野里明沁的侧脸,原本柔软的耳廓消失,右耳仅剩的一个黑漆漆的窟窿,慕容灩依旧没有害怕,只是心疼又怜爱地轻抚着,指尖围绕着伤口打转。

  明沁抿紧的唇一片惨白毫無血色,只有嘴角因为日日灌食有着些微的撕裂,泛着惹眼的红。

  慕容灩挽起额前的发拨到耳后,俯身轻轻地将自己涂了唇脂的嘴印了上去,缓缓地摩挲着。

  长时间昏迷的人口中散发着苦涩的药味和病气,可女人并不在意,只是用她温暖的双唇均匀地涂抹着口脂,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心爱的人。

  一点一点地,原本的轻蹭变成了细细的啜吻,在没有外人的房间发出令人遐想的声音。

  一手搭着明沁的肩头,慕容灩和衣的上半身趴俯在床上,腰腹被束缚着明沁的铁锁嗑的有些疼,可她依然不以为意,只是紧紧地贴服着。

  从宋书晴那里听来的所谓『睡美人』的故事,虽然奇怪,可见她如此信誓旦旦,慕容灩只能相信。

  不。

  是不得不信。

  阿沁,你是我最珍爱之人。

  无庸置疑。

  所以我能唤醒你的,对吧?

  慕容灩的手搂上怀里人的腰,脸靠着她颈窝,像是要缓和内心的窒息感一般,大口大口吸着空气。

  等你醒来,我们就逃离里。

  逃离这个日日夜夜勾.引起我梦魇的地方。

  这次,我们要一起,去哪里我们都要一起。

  噎埖  手指摸上明沁的锁骨,来回轻抚。

  她将身体靠得更近,仿佛要和明沁融为体。

  突然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咚咚』两下敲门声后,宋书晴走了进来。

  原本听到声音的慕容灩撑起身子,将身下的明沁护在怀里,白色的发散落,眼神冷冷地盯着来人的方向。

  待看清是宋书晴,她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是你啊。”慕容灩瞟了宋书晴一眼便将她忽略,也不在意女人的视线,低头疼爱地吻了明沁的额头,“难怪虎儿会让你进来。”

  她从不喜欢让人打扰,特别是当明沁难得安睡,自己可以碰碰她的时候。

  “…郡主。”

  “你还是别让虎儿站哨了,刚刚王太医还在跟我说他每次来诊治都吓得半死。”宋书晴将手里的药箱打开,拿出纱布和膏药,“况且你自己也是半个病人,让别人帮忙你照顾沁沁…”

  “不需要。”

  冷冷地拒绝,慕容灩起身接过宋书晴手里的东西,弯腰仔细地贴在在明沁红肿的四肢,“不必假手他人。况且,我也不想要别的人碰到阿沁。”

  手边的动作未停,慕容灩只是默然地抬眼,警告般地看着宋书晴,似乎在说自己准允她近身已是法外开恩。

  看着尊贵的郡主眼下明显的黑青,昼日昼夜屈身看护照料自己心爱的人,宋书晴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喃喃,“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对。”

  万幸的是沁沁的身体确实有好转,痛苦呻.吟的次数慢慢减少,更多时候在安神汤的帮助下,她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挣扎。

  接下来,只能看沁沁自己的造化了。

  “关于废太子。”

  讲到正事,宋书晴恭敬地拱手,“已经依照吩咐处理完毕…”

  慕容灩看着身下的人眼中满是缱绻,对于一旁人的报告心不在焉,只是淡淡地问道,“他坚持了多久?”

  “在谷仓内和发了情的公牛,撑不到半个时辰。后来用药吊着…”宋书晴回想着那些细密如鱼鳞般血淋淋地刀痕,一边掐着指头,“还未及千刀,在满三百时便咽气了。”

  “才三百而已?剩下的补上了吗?”手掌贴着明沁的脸,慕容灩神情平和,仿佛只是在问天气好不好一般。

  “补上了,尸体已经火化成灰。”宋书晴说明着,而后挠挠头,“只是明日是除夕,且等后天我在遣派人送出京城撒入山林。”

  身为一个曾经的苦命打工人,她实在是不想让手下大过年还得加班。

  “原来已经是除夕了吗…”

  垂眸低语,慕容灩转头对着宋书晴说道,“谢谢,做得很好,你可以下去了。”

  面对这么明显的赶客之意,宋书晴摸了摸鼻子拿起药箱,在开门前突然说道,“如果明日你要回家过节可以让我过来,反正在宫里我闲着也是闲着。”

  慕容灩未答,只是任由宋书晴离开。

  她看着眼前的人,将头埋在明沁的胸口,双手紧紧地攒着她的衣襟,低声呢喃。

  “除了阿沁身边,又哪里还有称得上是家的地方啊…”

  ________

  明沁在坠落。

  又或许她没有。

  但眼前的光芒隐去,越来越小,也离她越来越远。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封尘的记忆灌入脑中,久远到连她都不知道是否真实。

  『钱呢?家里已经没钱了?』

  『你昨天把最后剩下的钱拿去买酒了。』

  『家里不是还有一些东西吗?拿去当换钱啊?』

  『可…我所有的手镯都已经典当了…』

  『你怎么这般没用,这下不仅没钱买酒,连冬天的柴也买不了!这下日子一定过不下去的。』

  『你不能再喝酒了,或许去帮忙走个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去,把女娃娃卖了吧。』

  『什么?!但…但她这么小,连青.楼都不会要的。』

  『难道你要我扔儿子?』

  『我…』

  『把她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好黑。

  好冷。

  明沁不知道是因为冬天的刺骨的冷,还是因为这令人不快的回忆,让她感觉全身上下一阵撕裂心肺的痛苦。

  好似落入了湖水中,肺里涌入不属于她的东西,鼻腔酸楚,害她止不住地咳嗽,可每咳一下却有更多的水争先恐后地灌入,让她只觉得胸腔像是要炸开一般。

  想出声想呼救,却发现张嘴也只是让肺中的空气如鱼吐泡泡一般消失,只换来更多的冰冷,更多的疼。

  久违的剧痛让明沁想到从前,破碎不堪的自己依旧能感受到疼痛的时光。

  自己当时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咬牙苦撑吗?

  可现在自己已经痛到撑不下去了,又该如何?

  放弃吧。

  只有继续下沉,只能继续下沉。

  有什么东西卷上了她的脚,拉扯着明沁缓缓往下,坠入深渊。

  她不在意,闭上眼睛。

  反正视野所及也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不是吗?

  『阿沁。』

  『阿沁。』

  『活下去。』

  『为了我,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响起,意识蒙了一层雾气的明沁却不知道是谁,只感觉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熟悉的嗓音便以深入她的心。

  随着一声声的呼唤,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被拥抱着,亲吻着,在明明只有独自一人的黑暗中,那一点点的温热是如此的珍稀。

  十二岁。

  红色。

  糖。

  脑海的画面逐渐明朗。

  好似回到那一年,依偎在红衣女人的怀抱里,月色下的她宛如从天而降的救赎,带着明艳灿烂的光,驱走了宛如阴沟老鼠般的自己,无止尽的痛苦。

  或许在矇矇懂懂的看着那人眼神莹莹,微笑着喂了一颗甜甜的米糖时,年幼的自己便已沦陷,将一片真心交付了。

  破碎的意识拼凑着回忆,一帧一帧逐渐清晰,混合著一次次由上而下的呼唤,明沁挣扎着睁眼,仰头想看清那唯一的光点。

  是灩灩。

  那个唯一的,自己唯一放在心中,成为自己生存理由的人,至始至终都是灩灩。

  她的牡丹花。

  …是在哭泣吗?

  酸涩的,隐忍的,让人心痛的哽咽。

  『阿沁,我好想你。』

  不要哭。

  『阿沁,不要离开我。』

  我的牡丹花,我的光,不要哭。

  『不要死。』

  明沁想出声安慰,可一开口却被水吞噬,从内心深处涌现的话语无法传达。

  灩灩,不要哭。

  虽然被深深淹没,可明沁仍旧知道女人在流泪在悲鸣,那种感觉令她心碎,远比身体的疼痛更令她难耐。

  想为她拭去泪水,想抱着她轻轻哄着,想吻去脸颊上蜿蜒的泪。

  可伸出手,明沁却发现不断下坠的自己是多么地无可奈何。

  距离越来越远,但耳边的呼唤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下都令她心颤。

  不成的。

  忍受不了,无法忍受留下独自哭泣的灩灩。

  在水中挣扎着,明沁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拉扯着,似乎被分成两半,可她依旧努力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明沁满脑子只剩下一个人,驱使着她摆脱束缚,反抗着,拼尽全力。

  灩灩。

  别哭了。

  终于,或许是因为她宁死不屈的意志,又或许是因为呼唤的声音太过悲切,卷上她脚踝的东西微微放松。

  把握机会,明沁立刻顽强地抵抗着,在自由的瞬间,她向上滑动双臂。

  朝着光点,努力地靠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漂浮而上。

  抬头望去。

  灩灩,等等我。

  别再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