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的时候,陈三愿正在睡觉。
他近来没了做梦的习惯,虚无缥缈的梦境也给不了他启发,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光亮。
漆黑的屋子里,只好做漆黑的梦。
睡得迷迷糊糊,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以为是陈自祈,只有他能在这栋空荡的城堡里来去自如,他也有肆意的资本,旁人总不能怪他。
于是他慢慢起身,挪动时脚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摸到那上面坠着的一颗铃铛,很灵巧的玩意,将他栓紧了,轻轻动弹就会发出声音。
陈自祈说,这是小猫的铃铛。
陈三愿看过书,也看过电影,知道这些东西是为了预防小猫走丢,往常那上面还要写上一个字条,塞进铃铛里。
陈自祈也写了,塞进去之前给小猫看,硕大三个字——陈自祈。
他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写小猫的,也没有写住址。
陈三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静静思考也没有头绪,陈自祈也没有说。
他就没有问。
回到陈家,他的精神状态就莫名消极。
往常来讲,他总会因求知欲想要一探究竟,如今居然什么也没有。
陈自祈总掐着他的脸颊肉恶声恶气道,变野了。
或许他说得没错,外出的这段时间将他养刁了,见识过外面新奇的世界,猫的好奇心已经不满足于如今这一方天地。
陈自祈想必也看出这一点,将小猫抱在怀里,揉捏他的耳朵。
陈三愿叫他:“哥哥。”
陈自祈却说:“不要叫我哥哥。”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道:“以后叫我的名字。”
陈三愿就叫他陈自祈。
他看起来很高兴,喃喃自语,又露出一个笑,“你是我养的。”
是的。
陈三愿点头,我确实是你养的。
“你是属于我的。”
是的,小猫如今确实是属于你的。
他说的这些话都没有错。可是略显偏执,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好像在战栗。
他的眼睛好黑,望着自己,像是要将他吞入腹中。
陈三愿看不清里面的情愫,他平淡的眸子与青年形成对比,显得如此冷漠。
陈自祈松开了手,说是要出门一趟。
他近来总是需要出门,或许是应酬公司里的事务,或许是与相熟的朋友交往。
总之,他离开了。
现在门打开了,陈三愿以为他回来了。
伸手,被教得很好得例行撒娇:“抱。”
语气轻轻,双臂探出来,像一只困鸟展开了双翅。
有人上前,将他抱住。
鼻间弥漫清新的皂香,像闻女士,又像一个将他抛下的人。
他没有抬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人将他轻轻抱起,□□的脚踝上坠着亮晶晶的脚链,由许多昂贵的宝石组成的禁锢。
他摸到青年紧绷的胳膊,没有说话。
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许久没有见光,耷拉在身后,萎靡不振。
他捂住眼睛,不想看见光亮。
齐延也没有说话。
他走得很慢,又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直到最后距离房门仅有一步之遥,才开口:“小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然而陈三愿何其敏锐,猫的特殊技能。
他的手微微颤抖,不知因何而起。
“回头看一眼。”
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陈三愿没有说话。
他看见门外站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站在那里。
那些人面上都有震惊和讶异,甚至有怒火,却没有同情。
是的,一只猫,不会有人同情。
齐延还是来找他,将他带出来了,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门外的一个女人惊讶之余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
她在宋束的画册里不止一次见过他,生得这样漂亮,还以为是哪里的模特,却没想到居然是家中多年前领养来的养子。
她常年在外,也回来几次,却一次没有见过他。
她的夸赞并没有得到回应。
相较于陈嘉润的震怒和李雯的震惊,这些称赞被压制在最底下。
陈三愿住进了医院。
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
或许确实生病了,如果畏光和夜盲症也能算病的话。
医生是个年纪较大的男人。
他生得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极具亲和力,说话也温和:“小愿?”
他叫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少年点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个白衣服的医生很尊重他,没有过度的接触,也没有令猫烦恼的噪音。
少年面容白皙,近乎透明,一双眼睛静静望着他,好似没有波澜:“可以。”
“你还记得自己的童年吗?”男人接着道,“关于你小时候的回忆还剩下多少?”
“记得,很少。”
“假设给你一个调色盘,你会将童年绘制成什么颜色?”
“灰色。”
雾蒙蒙的,看不见光亮。可能还有些泛蓝,总之是个稀奇的颜色。
医生在本上写了什么,又抬起头,望着他:“那么少年时期呢?”
他补充道:“在离开了童年,你来到了少年,被人领养后,你会用什么颜色绘制这段经历?”
少年想了想,始终没有答复。
他在医生给他的本子上自己画了一通,最后交给男人。
人,树,和房子。
还有一只猫。
人是漂亮的,树是茂盛的,房子是宛若城堡的。
猫是乖巧的。
依偎在主人身边,顶端尾巴翘着,如此可爱。
医生收下这副画,抬头,望着这个乖巧的少年,顿了顿,才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的脑海中是什么样的画面,也可以画出来。”
少年画不出来,他想象不出来。
他盯着空白一张纸,又看向自己的手掌,白皙柔软,并不像是经历挫折的人。
他也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不管是贫穷的童年,还是逼仄的少年,亦或是现在。
其实单指年龄,他已经到了更高一层的阶级,可他生得小,稚幼,于是也没人将他当作一个大人。
他也没有痛苦,甚至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苦难。
或许从旁人的眼中能看出些微怜悯,但那些苦与书本名著和电影里的苦总不一样,那些苦是真切存在的,是生命难以忍受的苦难,而自己好像还没有到那个阶段。
何况一只猫,似乎也没有什么苦不苦。
他还活着,有手有脚,也过了一段时间衣食无忧的日子。
于是他摇头:“画不出来。”
“是想不出来,还是脑海中没有概念?”
医生问他:“还是要休息几天再来思考?”
少年没有回应,沉默当作回答。
医生出去了,带着他的画。
鼻间弥漫一股淡淡的香味,窗前的水仙花在摇曳。
齐延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他带来了午餐,铺满了桌子。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
或许他还在生气,因为自己的失约,或许……也有怨他的成分。
齐延其实并不在乎。
他看着他柔软的头发,在微风中勾起碎发,忽而开口:“小愿。”
小愿没有抬头。
只是耳朵动了动,或许是风吹的。
“想去读书吗?”
小愿抬头,终于露出那双眼。
静静的,一如往常的晶莹剔透,像是两只玻璃球。
他的睫毛微微战栗,或许也是被风吹的。
“要。”
轻微的回答被风吹去远方,卷起一阵梧桐树叶,跌跌撞撞没入尘土。
猫的心愿,是对这个一望无际世界的探索。
齐延的手指蜷缩,终究没有上前一步抚上他的脑袋,只是将饭菜放在他的面前:“先吃饭。”
饭菜很淡,适合养生。
小愿还是认真吃完了。他捂着肚子揉,给自己消食,忽而看见青年还没走,在床边给他削苹果。
手指灵巧,白胖的苹果肉和一连串的苹果皮分离。
汁水四溢,有些甜腻。
小愿吃得很撑,其实已经不太能吃得下苹果。却还是舍不得浪费,一小口一小口放在嘴里磨。
齐延一直不走,陪着他看书。
小愿只好打岔:“齐延。”
青年的声音微微上扬:“嗯?”
“哥哥呢?”
即便陈自祈不让自己叫他哥哥,可是称呼一时半会总是还不回来的。
何况自那日他被齐延带走,也再没有见到他。
小愿不觉得自己问到了什么忌讳。
可是齐延的面色一下子冷下去,结成冰块,冻得人发抖。
声音也是:“他不是你的哥哥。”
“你没有哥哥。”
小愿已经不是陈三愿,脱离了陈家,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那日过后,陈嘉润就为他办了户口迁移。
他终于得到字面意义上的自由。
即便,齐延还是将他带来了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
于是只好沉默。
齐延与少年对视,终于败下阵来:“他犯了错。
“需要得到惩罚。”
他顿了顿,思量语气:“你不能原谅他。”
“为什么?”
“他欺骗了你。”
小愿歪了歪头,没有再说话。
他的记性也不太好,出来后的脚链和项圈都被齐延拿下来了,他就忘记了那段禁锢的日子。
小愿忽而发现什么,轻声询问:“你很讨厌他?”
“嗯,”青年云淡风轻,偏偏语气沉沉,“很讨厌他。”
他将少年磨蹭半天也没有吃掉的苹果接过去,咬了一口,覆盖圆圆的牙印。
明明是很随意的举动,却显得意味不明。
冰冷的目光好像被融化,显出一点温度。
“不要提起他,”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会生气。”
为什么生气?
小愿没有问。
他直觉这个问题不好询问,否则会发生难料的后果。
于是点头:“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