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延并不能随时陪着小猫。
他很忙,比陈自祈要忙上许多,小猫在清晨,天还亮透时就看见他起身,穿好衣物,从温暖的被窝里脱离,走出门外。
通常,他会留下足够小猫饱腹的食物,大多是面包,还有几瓶矿泉水。
临行前,他的动作轻微,并不想吵醒小猫,然则猫科动物自古以来都很敏感,动物世界里强调过许多次,这个人类不爱看电视,轻视小猫的警惕性。
青年要离开,小猫就揉着眼睛,从温热的床上起身,他望着觅食的人类,带着浓浓困意,轻轻唤了一声:“齐延。”
极具暗示的呼唤。
小猫的眼睛真好看啊,这一刻他仿佛真的脱离了人性,变成了物理意义上的小猫,懵懂无知,极乖巧,极温顺,极……可爱。
齐延手中的动作一顿,说不上什么情感,酥酥麻麻地占据他的心脏。他感到难得的困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早已溃不成军。
身体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他的手掌宽大,轻轻松松笼罩小猫的脸,他捂住了这双叫他莫名的眼睛,遮掩了小猫全心全意的依赖。
“再睡一会,”这个向来冷硬的青年顿顿,中和了语气里的僵硬,“天还没亮。”
窗外,蒙蒙起了白雾。
天边那轮红日还未升起,世界仿若还在沉睡。
遍布黑暗,实在叫人心神不安。
小猫被捂住眼睛,看不见青年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只好道:“好哦。”
他又趴回床上,挨着青年的枕头,蹭了蹭脸。
他喜欢这个味道,好像回到了福利院里。他最近不再做噩梦了,开始梦见一些很早之前的事情,就像是放电影一样,那些短暂的片段曾是他亲身接触过的人生。
梦里闻女士抱着他,身上弥漫的就是这个气味。
柔和的皂香,淡淡的,温和的,将他笼罩在柔光编织的美梦里。
小猫也不全是人类说的那样没心没肺,小猫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比方说等待忙碌了一天的主人回家。
一天的时光,小猫会分成三份,用来发呆、进食、睡觉……以及等待主人回家。
这是被驯服好的小猫要做的,乖巧的生物能得到人类喜爱,否则会失去饲主,成为野猫。
陈自祈是这样说的。
陈三愿牢牢记在心里。
他非但不想成为野猫,还想一辈子都因乖巧,令人不忍心抛弃。
盖因小猫浅薄的认知。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难寻的宁静。
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当一只猫了,如何不是天赋?
他蹲守在门口的玄关处,静心等待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然后摸着他的脑袋,道一句:“我回来了。”
于是小猫的任务就完成了。
至于那些麻烦的,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就随它去吧,那些烦恼不是小猫该思考的事情。
小猫如此清闲,身为人类的齐延还有许多无法避免的事情需要进行。
身为人类,且是身负重任的人类,他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
除却酒吧侍应生外,他最近还应聘到一家小型企业,这项工作薪资高,只是异常忙碌,加班是常有的事。
早上八点,他抵达工作地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恰好撞上同行的同事,望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年轻人很有精力嘛!”
齐延一顿,手中的水杯一顿,“什么?”
男人指了指他的脖子,那里有一块红斑,像是蚊子咬的,有些发肿。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蚊子咬的,没有及时涂药,家里没有药膏,太娇气的人在出租屋里也活不下去。
他摸着脖子上这块红肿的部位,怔怔看着眼前人张合嘴巴:“你家这只野猫很凶嘛!”
野猫?
齐延大约晕了头,被少年那股莫名其妙的精神传染,鬼使神差道:“什么猫?”
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
齐延回到工位,又撞上领导视察,那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大约四五十岁,生得十分和善。
她照理热心肠地打招呼,说到一半,指着他的脸,笑得格外神秘:“小延,最近恋爱了?”
齐延望着他,生硬得摇头:“没有。”
心脏却猛地跳了一下。
不太正常。
然则领导只笑了两声,就不再多说。
相较于那些问东问西的八卦爱好者,她显然要更贴近年轻人的想法。
下班后,齐延在临行前终于询问:“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他问这句话时,面上才带了点温度,与往常一贯的冷漠相背。
领导笑道:“你家里有人等你吗?”
齐延一怔,没有说话。
确实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
领导缓缓道:“工作八小时,你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时间,有那么急的事情吗?”
急?
倒也算不上急。
硬要说只是有些担忧。
担忧那个少年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毕竟他的生活常识为零,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
但齐延没有否认。
或许是有些急的。
他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展示品是几只动物,其中一个就是小猫。
小猫好乖巧,歪着脑袋等待主人抚摸。
齐延已经逾过几米的自行车掉了个头,来到了摊贩面前。
小摊贩一抬头,看见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朝他抿了抿唇,低声询问:“多少钱?”
等拿着包装好的糖人重新坐上自行车,他又站在冷风里呆了一会。
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脸,扫去他心里的阴霾。
这些时日的困惑初现端倪,变得不再困顿,叫人无法辨清。
他在这瞬间迫切想要见到那个孤僻的少年。
立刻,马上。
拥抱他。
陈三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这间出租屋过于简陋,也不隔音,门外的声音尽数传到他的耳朵里,将他的耳朵震得好疼。
先是几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是成年男人的叫喊:“有人吗?”
他边喊,边拍门,从一楼拍到顶楼,将这栋简陋楼房拍得噗噗作响。
陈三愿躲在被窝里,用眼睛静静望着老旧枯朽的木门。
“娘的,到底是不是这?大哥,你说是不是齐勇那蠢货骗我们的?”
“地址在这,”另一道深沉的男声响起,“娘老子都在我们手上,他敢骗我们吗?”
“剁了一根指头还不安分,还要接着赌,这人真是……”
……
这些谈论小猫并不能听懂。
他静静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油腻的天花板,出租屋里并不怎么通风,格外闷人。唯一好闻的是青年身上的气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清香。
然而青年不在,他只好缩到沾有青年的气味的被窝里。
等待是小猫的工作,在刺耳的踹门声里,他缓缓闭上眼,数着时间。
齐延还有多久能到家呢?
小猫不知道。
……
齐延到家时,门口探出来几个脑袋,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门口只挂着一个老旧的灯泡,散着昏黄的光亮。
探出来的几个脑袋都是贫民窟的小孩,光着脚丫踩在泥地上,也没人管。
此时这几个小霸王却瑟瑟躲在一块,望着他,终于道:“有人来找你!”
齐延盯着他,面色一瞬暗下去,“找我?”
他快步冲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他摁下开灯按钮,在一片老旧的家具里,寻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只猫,坐在出租屋里仅有的一张凳子上,望着他。
“欢迎回家。”
他的声音照旧响起,一点没有刚刚遭受惊吓后的彷徨。
齐延向前走了一步,又顿住脚步他的声音或许是有些发涩,钝钝的,也不太好听:“害怕吗?”
没有谁会喜欢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明天开始他或许就要搬到新的地方,就像老鼠一样,过着不太能见人的日子。
他在这瞬间克制不住情感,想要了解少年的真实想法。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或许能给他带来适当的回应,或是害怕,或是沉默,或者愤怒。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只小猫变成的人如此冷漠,他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有他……只有这个在他眼里落魄的青年。
小猫伸开双手,抱住面前落寞的青年的脑袋,轻轻道:“不害怕。”
“为什么?”
称职的小猫感到困惑:“门关着,他们进不来。”
青年问:“如果门被打开呢?”
小猫认真说:“我会跑。”
青年就不说话了,他被小猫抱在怀里,像在互相取暖。
他忽然有一瞬间不想动弹,如果这个古怪的少年稍微懂点人性,大约能看出他的疲倦,可是他没有。
这只无情的小猫,仅仅给予半小时温暖的怀抱,就理所当然道:“饿了。”
为小猫效劳是人类的荣誉。
青年起身,去厨房忙碌前,将买来的糖人递给少年。
“这是什么?”小猫问。
“糖人。”
小猫接过,没有说话。
齐延去厨房准备晚餐,做到半路上,看见少年站在厨房门口。
他静静望着他,手中拿着糖人。
身后的尾巴垂落,温和得抬起头:“我试过了,还是不喜欢。”
湿漉漉的小猫被咬掉了一只耳朵,挂在上面,闪着晶莹的光亮。
“你要吃吗?”
小猫很双标,自己不喜欢,也不想要浪费,就给照顾他的主人。
齐延目光移到糖人小猫,几秒后又移开。
“……好。”
奇怪。
小猫歪着脑袋。
新主人很古怪,身上总是红红的。
之前的是眼睛,现在……是耳朵。
齐延认为不能这样下去。
难得的周末,他预备带上小猫外出,见一见寻常的人。
小猫本不该是小猫,他的本体还是人,一个正常的人类,自然不能当成猫来养。
尽管圈禁淡漠了少年的人性,但那和生病是一个道理,总会痊愈的。
至少,齐延是如此认为的。
他翻找书本,寻找本市旅游报刊,终于寻到一个适合的场所。
海洋馆。
安静,昏暗,不至于令小猫应激的场所。
地方也偏僻,即便是周末,也不会有太多人。
他打算带着少年出行,在夜晚询问他的意见,理所当然得到了否定。
一个带有强烈情绪的否定。
小猫的尾巴摇起来,近乎要竖起来,他罕见得正视青年,“不要。”
“为什么不要?”
“人多。”
齐延道:“那里人很少。”
“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吗?”
陈三愿说:“不想。”
一点也不。这事情没得商量。
最后,齐延抛出了诱饵:“出去的话,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小猫歪了歪头,眼睛从枕头后面露出来:“什么都行吗?”
“嗯。”
他说:“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小猫凑过来,盯着青年的眉毛,说:“我想摸一摸。”
他的好奇心太重,真像小猫,越不让他干什么,就越是想做。
齐延看着他的手指触碰到眉尾那颗痣,指头捏来捏去,最后,好奇:“这是什么?”
“痣。”
“为什么我没有?”
“……你也有。”
“在哪?”小猫询问。
齐延忽而哑巴,顿了许久,才道:“在你的腰上。”
靠近肚脐眼那块,有一颗黑痣。
颜色有点深,位置也有点下,实在不能让人多看。
他在洗澡时光脚跑出来,被齐延一把用毛巾包住,放到被窝里。
小猫没有再询问,青年却陷入了尴尬的回忆。
直到最后,他才道:“早点休息,明天……”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
其实也不全是昏暗无助。
陈自祈坐在监控室里,陈家宅院并未设立监控器,他花了点精力,找到四面八方几个街口的监控,终于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个小小的身影,光着脚,坐在一辆自行车后面。
自行车前面是一个男人,肉眼可见得高挑。
然则脸被遮得严实,一点也不能分辨。
陈自祈坐到夜色将近,才露出一个冷笑。
笑意阴沉,教人不敢多看。
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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