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32章 四判 你跌堕,念伤莫

  道衡陨落的时候,大雪覆了漫山遍野,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才化开。第一缕阳光落在深冰凝锁的叶脉上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久积在城郭内外的毒火,都消散无迹了。

  游丝那时已经流散天外,与林瑟玉在人间浪迹辗转,朝不保夕,过着近乎逃亡的日子。

  那段时间是十分颠倒混乱的,诸神接连的离开,令天地的阴阳序骤降骤升,而本该作为献祭主神的勾陈上宫,却始终不曾露面。

  语焉不详的几句流言带来了一段芳菲暧昧的传闻,有人说的过分,说神明为色相所迷惑,不顾天地苍生,不顾伦常纲纪,竟与美艳恶鬼在岛上共居十几年。

  那时神州大陆上不知为何还总有些纸端作祟,无故总有纸张自动浮现出字句,封口的天火也烧不尽逮不到,于是好歹留下了造谣弄舌里的几句真话。

  下落不明的勾陈上宫,在流言里被关入天牢,千刀万剐。

  蝴蝶般的纸端簌簌落下,被好事的林瑟玉收集起来,随身携带过五湖四海,缠着游丝跟她一起头脑风暴,一点一点纠正了谣言里扭曲的部分,删去不堪入目的臆测,最后成了那册《上古乱闻》。

  《上古乱闻》一共二十册,分类细致,校对精准:山水天地,神鬼人的七大类下各分次级目录,誓要将普天下的所有流言蜚语网罗殆尽。

  这里面分的那么细,但偏偏对神鬼那对的描述非常云里雾里——时而夹杂在人物,时而在时令,时而又在诗稿里收录几句残篇,有时还会在地方异闻中搭一笔。

  地方异闻里面,当属汩都最多。

  据说汩都城中,运河两岸数不清的求雨台就是当初鬼帝为博领神大人一笑而造的,为此那恶鬼命悬一线,几乎送命。

  然而时过境迁,再来这所谓的王城时,看见江山换了天地,负着使命的拂尘尽管感慨万千,但也不做停留。

  游丝接了道衡的衣钵,想他是神明在人世最后的遗物了。

  神族心甘情愿地陨灭以后,神宫里神灵台不再像他们不在位那样黯淡,而是化作无形,飞向了无人抵达、所有人都最终要抵达的绝境。

  神明的法器本就是神魂所系,主人都不在了,法器怎么能继续焕彩呢?——就像失去了子期的伯牙,再抚琴又有什么意思?

  游丝被赋了灵,因此没有“殉神”,而成了天尊留在世间,活的遗嘱。

  幸,也不幸。

  其实他太过微不足道了,在兜率宫的时候,拂尘的存在感还不如道衡用来扇炉火的芭蕉扇。神明既没有耳提面命他,也没有强令戒饬他——不仅是道衡,包括勾陈的那道开天号令,他也完全可以无视。因为神族的法术向来温和,不伤自己,亦不强求结果。

  使命这种东西,消耗自己,娱乐他人,只苦不甜,只累不欢,实在是一种没必要、没意义、没价值的东西。

  只有傻子才会把它背在肩膀上,尽心尽力地死,费苦劳神地活,把本该自由蹉跎的每天都降格成熬。

  冤大头,实在是冤大头。

  可是天地之间要是没有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众多冤大头,人要怎么有希望,世界又要怎么运转下去呢。

  天尊陨落的神相,覆在屋檐上的残雪被骄阳照尽的最后一刻,化作人形的拂尘长出一口气——

  谁知这一口气,要再完完整整地收回来,竟花了一千年。

  离开汩都以后,游丝和林瑟玉两人飘零多处,最后安顿于清野。

  一蛇一木,都带着从破败家园里恩赐的累累旧伤,在那风声松浪里相依相伴,舔舐治愈。

  然而不知为何,每到一处,不论住的多偏僻,总是会有人找到他们的栖息之处,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帜——总有什么绝世高手夜观天象,算卦打罗盘,说他们不详。

  是天生的灾星,稻谷不收,水源干涸,天灾人祸,都是他们所害。

  甚至有一次他们俩缩在一棵千年古树的树冠上,蚊虫的嗡鸣声和凄凉的月色里,鲜红的蛇尾缠在白发少年的手指上,艰难地互相分享那一点仅存的温暖。

  “……为什么,”林瑟玉化回原形——她魂魄受损,很难再维持人身,一条修长的蛇曲折地缩在游丝胸膛上,冰冷地像已经死了,“为什么呢……”

  她反复地问。

  游丝抓紧衣襟,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乍一看那很像请柬,但已经经过不知道多少人的揉折,变得非常脆弱,风一吹过,隐隐还泛些神性的透明流光。

  说来很巧,那是朴兰亭。

  相思纸有了灵,还未进入十叠云山之前,就是在九州上到处漂泊的。

  漂泊的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却也冥冥间如同风波中仅有的几片柳絮,团在了一起。

  朴兰亭作为灵物,是可以作为密折的。而游丝的密折被他取出,时时刻刻地抓在掌心,方便自保。

  因为流渡那次冰火破阵太过度了,他们俩的灵力受损——而且就算不受损,游丝的术法本来也就不是攻击型的,林瑟玉也只会散播谣言不会杀人。简而言之,这二位本来就是豆腐,如今更是蒸过了头的豆腐。

  火星从远处鬼魅般浮现,簇围过来惊心动魄——

  “就在这里!就是他们!”

  “以为躲在这犄角旮旯就没人能找到了吗?!笑话!”

  “烧死他们!把他们烧死!”

  “吼!”的一声,烈火如毒蛇出击,猛然蹿上重霄,顷刻间照亮了野林十里!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跟着一抹白影从树梢猛地冲出,惊弓之鸟般逃向远方!

  人群中顿时有人发现:“——在那里!快追!”

  火把游弋过去,忽而有个聪明人提议:“把它打下来!打下来给山神献祭,我们就再也不会闹旱灾了!”

  “好主意!让箭法最好的人来!”

  “半仙,您觉得可以吗?”

  叽里呱啦的众人让开一条路,跳簇的灯光下,一个人徐徐走出,面色平和,容貌清俊,乍看只是个气质出尘的善骗青年。

  此人正是徐念恩。

  徐念恩前九百年都在各地坑蒙拐骗,致力于做一根顶天立地的搅屎棍。说起来正好跟降真大神除暴安良的宏图大志相反。一直没和世界上最后一位神明正面交锋,只能归于他自己算卦算的比较准。

  而且徐半仙比较惜命,感觉一旦遭遇降真,让那刚正不阿的神明知道自己手上有多少血债,就容易死。

  人生在世,还是别死的好。

  这位清醒苟活的半仙生着一双丹凤眼,鹰隼般微眯着刺了一眼,笑道:“嗯,打下来吧。”

  立刻人群里推举出一位百发百中的神弓手,这位百步穿杨的好汉还没持弓开箭,就见神神叨叨的徐半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那好汉不明所以:“怎么。”

  徐念恩张手结印,不知是什么手法,顿时周遭的人都觉阴冷异常,仿佛衣服瞬间被全剥,齐齐打了个抖——看见徐念恩手中出现了一把双头黑孔雀的无弦大弓。

  这弓精致阴邪,且格外的眼熟。

  在场不乏有爱看小报的,马上想起:这不是传说中鬼帝的武器吗?由于鬼帝一向不爱给各种东西取名,于是民间给义务起了个花名叫玄鸟弓。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叫孔雀弓……

  可能是因为由于鬼帝的邪恶异化,那两只鸟实在没有半点孔雀样,完全就是从寒蜮爬出来的妖魔嘛。

  不过鬼帝的武器怎么会在一个凡人手上?

  众人诡异的目光下,徐念恩笑眯眯道:“用这个。”

  神弓手打着战接过这武器,张弓一拉,完全不用上箭,瞬间周围的沼泽藤蔓,滴露琥珀……阴序流淌而来凝为一箭,刺破黑暗,势如骇浪,射中的那一瞬间,群山万壑猛然刮起大风,激起无数鬼哭狼嚎!

  惨叫里火把全灭,所有人吓得都闭了嘴。

  惟有离徐念恩最近的人看见,这位徐半仙自始至终脸上那笑就没淡过,跟正喝喜酒似的。

  “半……半仙,”开弓的人不知为何有点不敢看他,支吾问,“打下来了……要去抓过来吗?”

  林间忽然隐隐低吼,像山脉发出的警告。

  徐念恩望着那坠点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追杀故人,其实不过以此为乐而已。

  看着从前快乐无忧的人终于因为惊恐变得痛苦,那真是说不出的畅快,说不出的舒爽。

  可每次一伸手,又不太想把他们赶尽杀绝。

  不然不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么?

  他怎么会像师弟一样傻呢。

  “算了吧。”良久徐念恩说,“此山阴阳已失衡,没时间了,除非你觉得自己这条命贱得过他们俩。”

  不知为何这话好像没有听起来那么正常,然而徐念恩的话份量很重,没有人敢小觑——曾经因为无视他提点祸福的话,前任神棍暴毙在家中。

  窸窸窣窣间,人终于撤走了。

  被阴序所化的箭穿心后,鬼气会紧抓在五脏六腑,整个人都痛苦万分,好像堕入了苦寒监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灌丛里,白发少年蜷缩着,一阵一阵的寒气从他心口往外散,染的叶脉上都起了薄冰。红蛇竭力地想用缠绕来为他取暖,然而冷血动物的靠近雪上加霜,徒劳无功。有一瞬间林瑟玉觉得她已经感受不到游丝的体温了。

  “扫帚精……游丝……”红蛇张口吐出女子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别死……”

  “你别死……”

  “我只有你了……”林瑟玉抽泣,“流渡没了,上神不知道去哪儿了,明静不见了,北园烧了,老师死了,树断了,凤凰和雪豹都毁了,他们都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她越说越痛,几乎是语无伦次,声声泣血。

  “我只有你了……你别死,求求你别死……我要怎么才能……我要怎么……”喃喃间红蛇一顿,接着微光流转,淡红的颜色宛若处子朱砂——一个女子的躯体依偎在少年身上。

  因为太虚弱,林瑟玉无法完全变回人,下半身还是蛇形,从游丝的腰绕下去,收在膝头。

  游丝感觉到她的呼吸落在耳边,而身体被一具温暖的躯体拥抱住了,尽管那温度真的很低,就像寒夜里点燃的一盏火。那么一点。却极其烁亮灿烂的光。

  “林……”

  林瑟玉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骄纵,含着泪泣着血,哽咽断续,额头低垂,几乎像对天地哀求:“我什么也没了,我什么也没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极大的痛苦和折磨之下,游丝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湿润的掌心碰到了颤抖的眼睫。

  “林。”他想。

  玉是纯净之物,瑟是明净之状,林是缱绻的姓氏。你那么好。

  他朦胧地睁眼,看见林瑟玉闭着眼睛,眼睫被打湿,很难过痛苦,被人撕裂了无数次似的绝望。

  不知为何,向来张扬无拘的人露出这样绝望的表情,让寡淡自然的格外心痛。

  “没有关系,”游丝轻拭她通红的眼尾,低声重复,“没事……”

  “我死了,密折留给你。”天尊留在世上的最后遗嘱说,“不用想我,我和所有人一起……等你。”

  林瑟玉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脖颈里,不知道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总不会也是上辈子给她浇过水吧?

  可哭的太多,总会伤心啊。

  黛玉泪逝而尽,可你又不欠谁的恩泽,为什么要那么伤心呢。

  游丝轻声说:“别哭。”

  这一句下去林瑟玉哭得更凶,字不成句地啜泣:“他们都去哪了?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都不要我了?难道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改了,不那么任性,他们就会回来啊?是不是?”

  是啊,那些记忆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呢?变成了什么陌生的样子?还是当初的他们吗。

  记忆浮动,如同投湖破水的人,碾碎了一层一层荡开的静谧涟漪。

  九曲十八弯的桥,自掌日月,无阴无阳的岛屿,散漫着云烟霞霭,南桥小苑,北园书屋,梧桐树下的江湖骗子,打渔种地的来往农夫。

  太爱吃辣的凤凰,丁点苦辛都不沾的雪豹。

  每逢佳节,被大神拽出屋来,冰着脸跟所有人坐在桌上敬酒,口出不逊说“要收银子,因为周旋是他酿的”,梁陈哭笑不得把气氛破坏王嘴里塞颗樱桃。

  林瑟玉惯会搞破坏,偷酒喝、在酲谷捣乱、碾压醉玫是轻的,重的一次,她记得是一年的中秋。那晚月亮太圆了,岛上的人睡不着,全都围在平时晒稻的广场上,孩子们用瓦片搭了二十四座高塔,然后用鬼火做引子,烧稻秆和松柴,烧的火光熏天,远看就像地面井喷而起二十四道怒火,极其壮观,极其震撼。

  大家做游戏,不戏弄人,只为取乐——讨个好彩头,玩击鼓传花。林瑟玉敲鼓的时候故意三次让明静中招,彼时这位鬼帝大人三更半夜被拉出来,十分不满且不能理解人类的这种不睡觉被烟熏,到底是种什么精神。

  明韫冰又拒绝不了内人,遂冰雕似的坐在梁陈边上,拿着烤焦了的糖思考如何下嘴。

  想到一半,就第三次被“黑幕”了。

  他抬起眼来瞪林瑟玉,生动的让人想笑。然后周围人都起哄,问副官抽到了什么。副官威胁地看着损友。

  林瑟玉相当不怕死地再次黑幕,摸出张写着“择左邻者含唇一刻”的纸条,一念完人群瞬间炸锅,气氛热烈地跟礼天地似的。

  明韫冰皮笑肉不笑地叫她把盒子拿过来看,林瑟玉无辜死了摊手装傻,余光拼命向梁陈求救,大神就笑着牵起他的手,在所有人的尖叫里勾住他的下巴,低下头去——

  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明韫冰可能不是人,都知道他们借无序的流渡掩人耳目,都心照不宣地不议论不切切擦擦。

  不是这样的善意,也不可能让以后的明静执着地认定流渡就是他失去的家园。

  可万般和平相顾,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过头来,那些事都成了泥土里的碎瓦当,徒记一个王朝的繁华。曾经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不告而别,我甚至不敢期盼重遇,不敢想象他们在受怎样的痛苦,不敢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尘满面,鬓如霜。还是在刀山火海里苦苦辗转,挣扎着抬头向上——

  “他们都不要我了,”林瑟玉泣不成声地吸鼻子,问得轻声,却几乎是撕心裂肺心如刀割,“你也不要我了吗?”

  四肢百骸里作祟的鬼气在那眼泪的润泽下,渐渐平息了不少。游丝得以蓄力,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只觉得她发丝柔软无比,而早已浸的冰冷的魂魄竟让他吐出一口热气。

  “别哭。”他几乎是温柔地说。

  作者有话说:

  晚安,说真的。这个更新频率我受不住,一滴都没了……啊啊

  下周要不要休息一下?

  p按字数的统计周期来看,这个一周是以周四为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