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斯特拉的侍女极不理解,卡莫西斯还在王宫中的时候,即便她恭恭敬敬地的向他行礼,卡莫西斯那张冷艳的脸上也很少有太多表情。

  他这一笑,美令人心惊,眉眼散发着丝丝蚀骨的柔情,唇角也弯成了一个勾人的弧度。明明是代表着欣喜的笑容,从他脸上浮现出来的时候,却有几分讥讽和不屑,此时在他眼中的一切事物,都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

  仔细看看,她总觉得这个表情莫名地熟悉,但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这可不就是斯特拉殿下脸上常伴的笑容吗?

  “我笑处心积虑的斯特拉王后也不过只是一个怂包,陛下刚驾崩,就想着杀了我一了百了,我不知自己竟如此可怕,竟然被王后视为洪水猛兽。”

  他将自己捆在一起的双手举到了斯特拉的眼前,让她好好看清楚。即便即将走上断头台的是他,他也依旧是从容不迫,与斯特拉此时的神情截然相反。

  “少废话。”斯特拉的双手默默攥紧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被挑衅而生气,还是害怕。

  面前的卡莫西斯是她陌生的模样,他是在笑,但是她看见这笑容却浑身发冷。这笑容多熟悉啊,这是她为了讨好那些瞧不起她的人,对着镜子,日复一日练习才得以维持的笑容。

  可是当这个表情出现在卡莫西斯的脸上时,却没有任何恭维的意思,他的眼神透过了她如今这华丽且光芒万丈的外表,看到了她拼命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卑微与怨念,在卡莫西斯的笑容面前,她拼命从他人手中夺取的一切就好像一个笑话一样,什么地位、权力,在他的眼中一文不值。

  她恨这样的眼神,恨这样的笑容,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怜悯她吗?不,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他现在身处这样的境地,有什么资格怜悯他?

  她如今才是埃及的王后,而在将来,她还会是埃及的王太后,他卡莫西斯算什么东西?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凭什么在这里取笑她?

  “快,把他按倒,行刑,立刻行刑!”她尖声对刽子手命令道,她是一刻也忍不了了,卡莫西斯不死,她的心永远也无法安定下来。

  随着她的命令,士兵一拥而上,台下的民众也咽了一口唾沫,这个犯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敢和王后叫板?同时,就连他们也觉察出了不对,卡莫西斯说的话,怎么听都跟亵渎圣体没有半点关系。

  容貌这么美丽的人,为何要去亵渎圣体?普通人只要远远看他一眼,就足够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该不会是陛下生前的情人,和王后争宠惹得王后不快,所以才会在陛下驾崩的第二天急于除之而后快吧?

  相比什么亵渎圣体,他们更愿意相信这个版本。

  “妒妇,连丈夫迎娶侧室都不许。

  “我早说了,一个赫梯来的女人怎么能做埃及的王后?还不准陛下娶别的埃及女人,这难道是要陛下的后宫变成她和赫梯的老巢不成?”

  一时间台下的民众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叙述自己的猜测。

  通通都是胡言乱语!斯特拉的侍女彻底听不下去了,“你们在瞎说什么呢?这个人和陛下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殿下也从未制止过陛下纳妃!”

  卡莫西斯笑而不语,虽然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对他来说还不坏。

  看着身边围着的士兵,以及面前举着大刀的的刽子手,他并不多言。

  活着又如何?死亡又如何?按理来说,他早都该死在两年前的那场流放之中,这些日子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如果不是普拉美斯,他也活不到今天。

  望着头顶的青天白云,还有那灼灼的烈日,光影交错的恍然之间,他仿佛看见了阿蒙神的那饱经沧桑的手,正徐徐朝他伸来。

  这是要接他离开吗?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温柔,普拉美斯,你是否已经在那个世界等着我了?

  我仍然记得曾经与你做过的约定——就算日月星辰尽数陨落,肥沃的土壤曝日干裂,连赖以生存的尼罗河也不再奔流,我也不愿意与你分离。

  不要抱怨我让你久等,我马上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殿下,太血腥了,别看。”

  侩子手的长刀高高举起,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风止住了,就连天空上的云也停了一刹那。大人遮住了小孩的眼睛,不让孩子看见即将发生的惨烈的一幕——

  “住手!”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自台下传来,卡莫西斯听到这个声音,心中顿时像是闪过一道炸雷,狠狠劈在了他的理智之上。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偏过头,余光好像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台下朝他拼命奔来。

  “哥!”卡莫西斯彻底慌了神,为什么梅里要跟到底比斯来?他不是写下了留言了吗?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巨大的震惊让他的话卡在喉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眼看着梅里离他越来越近,在那一刹那,强烈的求生欲重归他的脑海,他自从来到底比斯,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惧怕死亡。

  无论如何,梅里的出现都让卡莫西斯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瞬间土崩瓦解,不,他不能死,他不要死在梅里哥哥的面前!

  即便是刽子手犹豫了一瞬,但挥来的长刀已经无法停下了——

  男人的叹息、妇孺的尖叫,伴随着长刀挥动带起的风声卷进了他的大脑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是完全空白的,看着逼近的长刀,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他能够想象那样的痛楚,来自死亡,来自让亲人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

  湿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他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鲜血。

  我要死了吗?他恍恍惚惚地问自己,这是就是死的感觉吗?一点也不疼,他的身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好似一点点炽热的火星,砸在他的身体上,被太阳晒得太热了,像是要跟他融为一体。

  他听见了数声惊呼,僵硬的身体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尝试着缓缓睁开了眼睛,顿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梅里挡在他的面前,侩子手的长刀就横在他的脖子上,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畏惧,他紧紧抓着侩子手的手腕,但是这无法阻止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巨大的豁口。

  力量实在是太悬殊了,平日里儒雅得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梅里,此时正尽力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体保护他。

  “哥!不许你们碰我哥!”

  卡莫西斯终于醒过神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还没有站稳,就被梅里喝住了。

  “不要过来,卡莫西斯!”梅里费力地转过头对他喊到,他这一动,刀刃渗入得更深了,血液喷涌而出,看着十分吓人,“跑,离开这里……”

  血流的太快了,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越来越低。

  深红色的血液倒映进卡莫西斯的眼中,他的眼前一片通红,只剩下了梅里脖子上那道不停流血的伤痕。

  他的天塌了,自他记事以来,梅里哥哥永远是他最欣赏、最爱的人,哥哥每天都会起得很早,跑到神庙去读书,可是,他明明说着去读书,每当回家的时候,衣襟上都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小麦味儿,鞋底也全是泥土。哥哥会告诉他,在这天底下,对农民来说最重要的事无非就两件,农作和徭役,只有能让农民愿意甚至主动地去做这两件事的法老,才算得上合格的国王。

  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扯着梅里的衣袖问他:“那王兄会成为那样的法老吗?”

  当然,答案从来都是否定的。

  梅里总是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我没有那个资格,也并不合适。”

  “没试过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小时候的他并不理解,只当是王兄是没有那个自信,或者在外面受到了什么打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眼看着普拉美斯成为法老之后,他也渐渐明白了梅里的担忧——法老,确实不是谁都适合当的。

  但是无论梅里是不是法老,他都是最疼爱他的哥哥。

  即便不是法老,他依然会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施以援手,会给他铺好所有的后路,会在处刑时挡在他的面前。

  逃?不,他不会逃,绝不会逃!那些人竟然敢伤害他的哥哥,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人!

  手上的绳子已经被他用胡尼刚才丢进来的瓦片割的很松了,他稍一用力,绳子便断成了两截,在所有人惊愕的表情之中,他将绳子甩落在地,朝斯特拉的方向扑去,只一眨眼间,他就已经突破重围,将瓦片锋利的一端横在了斯特拉细嫩的脖颈上,对侩子手喊道:“把刀放下!否则我就杀了她!”

  “保护王后!”士兵们反应了过来,卡莫西斯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一瞬间就能突破重围,将利器架在斯特拉的脖子上,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位不是霍伦海布先王的长子梅里吗?”

  行刑突生变故,竟然有人敢站出来给死囚挡刀。

  民众中有眼尖的人,一下便认出了梅里的身份。

  “就是梅里王子!之前我去神庙参拜时见过他!”

  “对,他还帮俺种过地咧!”

  “他刚才叫那个要死的囚犯什么?卡莫西斯?那不是他妹妹吗?”

  听着台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斯特拉的面色苍白,事情正在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疯啦!那个刽子手一个埃及人,竟然帮那个赫梯女人杀同胞,还杀的是以前的公主!”

  “我就说这件事不对劲,陛下还在的时候对他们向来是关照有加的,想不到陛下刚走一个晚上,这个恶毒的女人就敢杀先王的儿女。”

  “阿蒙神保佑,果真王位还是得交给自家人,天上的霍伦海布法老和姆特奈得梅特王后一定心寒透了吧?”

  “赫梯妖女,赶紧滚下王后的位置,我们不认你这个王后!”

  “不认!不认!”

  侍女听到台下震天响的指责和抗议,当下就忍不住了,她想赶紧拉着斯特拉一起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但是卡莫西斯没有任何放手的意思。

  “快放下刀!”他死死盯着那个侩子手,手里攥着的瓦片锋利处狠狠压在了斯特拉的脖子上,如果侩子手不放下刀,他就当场要了斯特拉的命。

  “你快放开我们殿下!”侍女急得快哭了,对侩子手命令道:“把刀放下,快把刀放下!”

  斯特拉一言不发,但她发白的指尖暴露了她的紧张,在这个关头,她甚至做不出命令,还好她的侍女替她做了正确的判断。

  她不想杀梅里,他与她无冤无仇,可是当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干系了,梅里称得上是卡莫西斯的逆鳞,他自己不怕死,但是他绝不愿意梅里为他而死。

  “我没有想杀他”她喃喃道,一瞬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一切该如何收场?她不知道。

  “哥,”侩子手终于放下了刀,卡莫西斯立刻甩开斯特拉,上去将梅里抱进了自己的怀中,“别说话,我我这就帮你止血。”

  血流如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饶是卡莫西斯看到了也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梅里包扎伤口。

  “不用了,没关系的。”梅里温柔地望着他,眼睛里像是蕴藏着一池温水,他按住了卡莫西斯的手。让他不必再撕衣服了。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已经不必医治了,没有用的,但是看着卡莫西斯噙着泪水,脸也皱成了一个苦瓜的样子,他突然就不想明说了。

  他不想让卡莫西斯那么伤心,就算是少伤心一刻钟也好。

  卡莫西斯一把擦去了自己眼睛里的泪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记得他曾经有一个精通医术的祭司同僚,好像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

  他回头瞪了一眼惊魂未定,倒在地上的斯特拉,用眼神警告她不要阻拦他,否则来一个人他便杀一个人。

  “我来迟了,这是什么情况?。”

  正当卡莫西斯发愁怎么将梅里带过去的时候,一个令他听了就生气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朵里,他转过头,塞提从马上跳了下来,马气喘吁吁的,看来是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

  “大王子殿下!您终于来了。”侍女看到塞提的身影,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殿下的亲儿子终于来了,这下子终于有人为斯特拉殿下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