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声,也没有激动,莫莲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一言不发,缓慢而虔诚地低下了头。

  他端详着他,从他的脸,躯干,到他白布遮盖着的下半身。

  他的嘴张开着,像是要向人诉说他未了的心愿。

  “我很强大,我的灵魂再次苏醒。在这片永恒的土地上,我将得到永生。”

  齐贤没有告诉莫莲,拉美西斯一世的木乃伊经历极其坎坷,他被僧侣从帝王谷中的狭小墓穴中转移出来,和自己的几个后代一块儿,躺在了哈特谢普苏特庙旁的一个地窖里。

  随后,他又被盗墓贼从里面盗出,乘坐帆船,来到了尼加拉瓜瀑布旁的博物馆里,在里面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因为这些尊贵文物的到来,游客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他们惊叹着另一具保存完好木乃伊有多么精致,然而那具木乃伊的身份和官职都是伪造出来的。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作为陪衬,面目可怖的木乃伊,更没有人能够猜想到,他居然是一位法老。

  许多名人经过他的身旁,为他短暂停留,显然,他们都不是他要等待的人。

  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认为他是那位著名的奈芙提提王后,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因为揭开他的裹尸布而破灭了,人们抱着对他的怀疑心态,过了几十年。

  又有人对他胸口处交叠的双手发出了疑问,要知道,在新王国时期,埃及以左为尊,法老下葬时,左臂会叠在右臂之上。

  但是他只通过X光扫描,便轻易推断出木乃伊胸口里塞的是用亚麻布包裹起来的内脏,于是判定这具木乃伊是罗马统治时期的产物。

  十几年来,拉美西斯一世有苦难言。

  后来博物馆转手,第二任主人将值钱的埃及的文物卖掉以偿部分钱款,木乃伊流转到了美国,因为科技进步,专家们终于有机会去彻底地研究他的身份,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被X光照射,被人用刷子上下清理。

  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展柜里,甚至连牙齿都被敲下了一颗用于研究。

  不负众望的是,多项数据表明,他的确就是那位古埃及十九王朝的开创者——拉美西斯一世法老。

  他凭此回归故土,回到了埃及。他躺在了这个展厅里,与他的先人和子孙躺在了一起。

  近半个世纪之后,莫莲踏进了这间已经不能算新的展厅,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让你承受了太多的苦楚。

  如果早那么两百年,我一定会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将你从那个逼仄的地下带出,亲手葬在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让你看看这个新奇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我会守在你的身旁,直到生命的尽头,离开这具躯体之后,我的灵魂会再度回到你的身旁。

  “普拉美斯,你在这儿还好吗?”莫莲轻声问道,说起他的母语,他竟然感到很陌生,口齿都不利索了。

  “我没办法带你离开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以后只能委屈你了。”

  “神好像是真的不存在的,我们的故土没有了,变成了别人的地盘,但是神似乎又是真实存在的,我遇见了很多奇怪的人,特别是他。”

  莫莲转头看了一眼守在入口处,紧张地盯着他的齐贤,勾起了唇角:“他叫齐贤,我曾数次怀疑他是你的转世。他有着许多关于我们的记忆,又和你长的一模一样,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定是神决定好的。”

  “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和他在一起,”

  他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对了,告诉你一个事情,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你有没有后悔,当初选择的是她而不是我呢?如果你选的人是我,那结局也会发生改变吧?”

  “也许我站在这里,应该为你而痛哭。我来之前也这么觉得的,但是当我真正来到你面前,我发现我好像没有办法流下眼泪。”莫莲的神色很复杂,他看着面前这个人,回忆起来的并非美好,而是一些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感。

  “也许你并没有那么好,我很想你,也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我们曾经欢声笑语的那段日子,但是当失望和后悔涌上来的时候,我只感到莫大的痛苦,痛彻心扉。”

  “普拉美斯,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爱,已经是往事了。也许没有你的人生,我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现在只觉得时间太匆忙,做什么都很仓促,我终于明白我好像真的是有梦想的,我也想拥有平淡如水的生活。”

  “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

  莫莲伸出了手,掌心对着那光洁的玻璃,他没有碰到它,也不必碰到它,这是古埃及的壁画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动作,代表着庇佑。

  “我要离开了,此去大概是永别吧。希望你的神能给你带来好运,再见了。”

  “走了?”齐贤手捧着一包抽纸,已经准备好双手把纸献上,再给莫莲一个可靠的肩膀让他哭了。

  出乎意料的是,莫莲的神色照常,一个人对着木乃伊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走了。”莫莲瞥了一眼周围,目光停留在那些一直盯着他对木乃伊说话,觉得他是神经有问题的人身上。

  那些人被他傲慢又冷漠的眼神瞪了,纷纷闭上了嘴。

  好嘞。齐贤把纸塞进包里,屁颠屁颠追了上去。他感到自己一路走,一路头顶冒着小红心和粉红泡泡。

  莫莲真是太帅了,哦不,太美了。怎么说呢?他就喜欢这种白天鹅一样的美人儿。

  虽然温柔可爱的小姑娘他也能接受,但是神态冷傲,表面不苟言笑,私底下粘人极了的莫莲是直接戳进了他的心坎里,想想就觉得心痒痒,像是有人在用一根粉红尾尖的羽毛轻轻挠着似的。

  他能这么坦然,是不是已经全心全意地接受我了呢?齐贤心里偷偷想到。

  肯定是我太优秀,把那个普拉美斯从他心里面挤出去了,让他成了前夫,莫莲才没多大兴趣只是来叙旧的。

  一定是这样!

  “莲!我们中午吃什么?!我们来个花式泡面怎么样?”齐贤在他身后兴奋地嚷嚷道,引来旁边人怪异的眼神。

  “随便你。”

  “明天,我们去阿斯旺。”齐贤把平板放在莫莲的面前,低头咬了一口味道一般的鱼肉,把鱼骨头挑出来放在一边,指着一个地点给他看。

  “不去这里吗?黑白沙漠?”莫莲点了点地图上的那片沙漠,问道。

  齐贤闻言,想起了什么似的,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学着导游的语气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说的就是这里。黑沙漠曾经是火山,白沙漠曾经是大海,因为海底火山和化石形成的岩石露出了地表,形成了一片怪石阵。我已经去过了,如果你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怪石头的话,那我就先陪你去这里。”

  “不必了,这里以前是我家,我听说过。”莫莲低头喝了一口饮料,睫毛簌簌颤动,把平板推回给他,“你想去哪都行,我陪你。”

  “我是来陪你旅游的,所以是我陪你。”齐贤重申道。

  “你带我来我老家旅游?”莫莲抬起眉,就着他的话问道,他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了老家这个词,利索地用上了。

  齐贤一时语塞,撇开头哼了一声,低下头弯起了嘴角。

  别说,他还真喜欢极了张口会损人的莫莲。

  下午两点半,他们登上了游轮,这是一艘私人游轮,已经被齐贤租了下来,如今将要从阿斯旺出发。

  齐贤坐在驾驶室里,跟船长和向导讨论一路该怎么走。

  “齐先生,明天一早我们就先到努比亚小镇,然后再去阿布辛贝勒神庙去,参观阿布辛贝勒神庙和菲莱神庙。18日参观完荷鲁斯神庙后,19日我们等待您一天,20日再换船前往红海潜水,您觉得这样安排会不会太赶了?如果您介意,我们可以再调整一个比较闲散的计划。”

  齐贤几乎没怎么在听,他撑着下巴,撅起嘴眺望着窗外得戈壁滩,一群小孩子赤着脚丫笑嘻嘻地冲了过去,他们衣衫褴褛,但是却开心得不得了。

  “挺好的。”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瞥了一眼地图,“只要后天去卡纳克就行,其它的暂时没那么重要。”

  他揉了一把头发,心里慌张的很,就像一个第一次去参加班长选举,还被老师要求脱稿演讲的小学生一样,忐忑极了,不知道自己是要写一点东西背上,还是即兴发挥,所以坐立不安,反复地在镜子前面徘徊,一遍一遍在心里模拟将要发生的事情。

  可恶,上一次打算求婚的时候,他心里也没那么挣扎啊!

  向导火眼金睛,看他这副样子,一眼看出了其中奥妙,不由得发笑:“齐先生是打算向女朋友”

  “他是我男朋友!”齐贤纠正道,掏出一个小半个拳头大的黑色盒子,愁眉苦脸地晃了晃,又塞了回去。

  向导是土生土长的埃及人,他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我当时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是我觉得那家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就像天边的朝霞一样,把我的魂都勾走了,于是让我妈去谈的,恰好她也答应了。”

  “那挺好的嘛,被拒绝的时候起码不会直接石化在原地。”齐贤嘟囔着,心说信伊斯兰教居然也有这方面的好处。

  虽然吧,莫莲好像没太多拒绝他的理由。

  下午莫莲在房间里补了会儿觉,房间还挺大,就和酒店没什么两样,但是推开窗户,来到阳台,就可以看到尼罗河的一岸。

  岸上有矮树和矮房,男女在四处忙碌,只有小孩儿在岸边聚作一堆打闹。

  这倒是很像很久很久以前。

  他此时正乘船航行在母亲河之上,就像当初一样。

  他在被指婚嫁给普拉美斯之前,就曾几次乘船在尼罗河上航行,去往各个神庙,研习神学和阅读书籍。

  也包括那一次猎鸭。他站在船侧,看到兄长不敌那个普通的小祭司,于是安慰母亲,然后自己假装不小心掉下水去那一次。

  尼罗河。

  承载着他最美好回忆的尼罗河,日夜不停地奔流着,他的回忆,也随着河水,去往了他再无法触及的地方。

  璀璨的太阳只穿了一件朴素的光衣,白云却披了灿烂的裙裾。

  日月星辰尽数悬在天空,不曾陨落,肥沃的土壤依然滋养着这片永恒的土地,连赖以生存的尼罗河也还在奔流不息,我却早已与他分离。

  春日埃及的风吹拂过莫莲的长发,像是尼罗河女神的手掌,抚摸安慰着自己仅存的亲生儿女,他们相互依偎着,拘于这片已然易主的故土。

  “莲!”齐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他从回忆里拉扯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