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小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个蹑手蹑脚的年轻人。提溜着他贵重又一尘不染的袍子,厌恶地对满地小母鸡道:“吃饭啦——”
后面跟着走出来个高一点的年轻人,造物主施恩一样,向鸡群中洒了把小米。
温旻和金不戮两人灰头土脸,一人穿一件猎户的旧衣服,若不是特别熟悉的朋友,不太容易从远处认出他们。可对面喂鸡的两人衣衫整洁,面容全露,让眼尖的温旻从大老远便认出了。
“喻修——左良!”温旻大叫着飞奔过去。
喂鸡的两人手一抖,认真看了看饿虎扑食般的来人,连小米都洒了。叫了声:“鬼啊——”自己却鬼影子似的往小茅屋里蹿。
金不戮一瞧,真是万品楼的喻修和左良!他赶紧帮着抓人,和温旻左右夹击,跟老鹰拿小鸡似的。
喻、左两人乃万品楼水神堂弟子,从小和火神堂的苏梨还有窦胡不对付,更因苏、窦企图往中原私自贩“药”而奉柳万里之命去抓他们,是故数次和温、金两人相遇。
后来赵廷宴私自往小五台山贩“药”,便是同喻修和左良接头,都算是温旻的对头。再往后,温旻重新掌权,帮苏梨做了万品楼的“圣女”,从小欺负圣女的喻修和左良终于犯她手里了,被打发去喂鸡。
左良还好,干什么都没太大反应。可喻修是个十足的洁癖,天天喂养几百只小母鸡,还要收拾鸡屎、打扫鸡舍,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气得每天都没好脸色。
今天他们按照预订的时间来此喂鸡,远远地就看见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往这边走。走近了还叫他们名字,竟然是那杀千刀的温旻,旁边还跟着金不戮?!
喻、左两人做梦也没想到在老家碰见了熟人,等明白过来马上拔腿疾奔。他们轻功固然好,但温、金两人双剑合璧,连追人都更有战术,给他们堵了个全员覆灭。
现在,喻修靠在门板上,嫌弃地躲着温旻:“你洗手了没啊?!”
金不戮忍不住笑了。温旻更笑得不行,故意拿脏手在喻修肩膀啪地一拍,给他气得泪花都要出来。
左良竟然很有骨气,硬声道:“别碰我师兄!”
温旻看了个大乐子,“嚯——”了一声,笑不行了。等好好笑够了,道了句:“不碰你师兄可以。让我吃一只鸡。”
喻修脸都绿了:“你敢!”
万品楼主攻制毒,需拿活物试药,是以养了很多鸡。都是两个月大的小母鸡,乃精心培育的品种,每一只都有特别的编号和用途,哪里能随便拿来吃。
以前窦胡养过一阵子鸡,边养边偷自己吃,总被喻修嘲笑和惩罚。现在喻修亲自喂鸡,虽是虎落平阳,却发誓坚决不会丢失一根鸡毛。
温旻知道万品楼的规矩,威胁道:“不吃鸡也行,给我们安排一顿好吃的。”
喻修气呼呼地看了他一阵,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露出个莫测表情:“二位大老远而来,只吃一顿怎么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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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品楼在天山脚下,与慕容部相隔了一百多里。
此门派曾是维摩宗用毒一支,后因其长老用了些手段获得功绩,与当时的宗主心意不合。用毒一支的长老觉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带着堂下弟子叛离而去,一路往西逃到天山扎根,便叫做万品楼。
万品楼落脚在水草最为丰美之处,盖起楼屋,维持着中原人的习惯。当年这一代尚有慕容部活动,见到一撮诡异的异族人便想将其赶走。但万品楼心狠手辣,用毒奇佳,慕容部慎重考虑后,还是给其留了一块地方出来,双方渐渐形成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温、金两人被喻修引荐着进了万品楼范围之内,远远便可见广袤的草原上起了一片中原风情的建筑。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更有两座双子高楼以连廊相接,巍峨壮阔。
遥想当年那用毒一支的长老有此眼界和能力,金不戮暗暗感慨维摩宗人才济济。
出人意料,喻修竟没出什么幺蛾子,是真的好吃好喝地招待。还给热水洗澡,找了新衣服给他们换,一切停当之后还安排了房间供二人居住。
期间有万品楼的人前来拜见温旻,低声问候,态度十分恭敬。金不戮想到——万品楼的圣女苏梨可是温大宗主扶持上位的。
留在这里扶持圣女的维摩宗众,可都还没走呢!
想到这一点,金不戮连饭都快吃不下去了:“你往这个方向来,是不是故意来万品楼。”
温旻稍微顿了顿,诚恳点头:“是。”
金不戮差点没噎住。他十分知道这里有谁,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情,却再没立场多问,起身便想离开。
温旻拉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阿辽,我不会再瞒你了,请你信我,我来这里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金不戮脸憋得大红,说了句:“什么这个那个的?我管你呢。”几乎是用跑的,快速离开了用餐的小厅。
温旻望着那落难兔子般仓皇的背影,眼底涌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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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品楼的客房也不知是按照怎样的顺序编排,温、金两人住得老远。温旻回了自己的房间,从窗子、门外都看不见阿辽的房间,让他相思得抓耳挠腮。
但他并没立刻去找爱人,而是随便靠在胡床上,开始翻一部羊皮卷的书。
过不多久,一名万品楼弟子道:“圣女邀请温宗主一叙。”
温旻早等着这一刻呢,笑笑地放了书,随着去了。
老楼主柳万里几经起伏,年纪也上去了,不想搭理万品楼事务,对弟子们的争斗也不想多管。随着“药”的生意不再,整体营生都要调整,他更不想折腾了。干脆将全部事务交给维摩宗推举的圣女掌管,自己做闲云野鹤去。
苏梨圣女在维摩宗的帮助下励精图治。虽然没明着重开“医”一支,但也向周边部落卖些调理的药物和补品,隐隐有开拓新生意的态势。
圣女办公务、休息的地方,便在万品楼的最高阁。
万品楼叫楼,因为有一座连环鸳鸯楼,是一对九层高的双子楼。中间连廊缠绕,每一层交错相连,正是温、金二人来时远远见到的那两座。
温旻来到双子楼的第九层。只见红纱帐暖、银屏堆雪,是一大套平整的女儿家风格会客花亭。
苏梨在中央高榻靠坐。一身素服,道冠高耸,做个仙姑的装束,衣着有柳万里的道士风格。往那里一靠,俨然是个当家人的姿态了。
但她的脸上依然是女儿家的神色,眉宇间是一川烟雨般的忧愁。胸前一颗水滴状的橘红珍珠以银链坠着,暗暗吞吐光焰,衬得她盛世芙蓉一样的脸更娇艳,更为楚楚可怜,有种此景只应天上有的梦幻感。
温旻快速扫了眼她胸前的橘红珍珠坠子,干脆叫了声:“苏梨妹妹。”而后径直在旁边客座的椅中坐下了。
苏梨没有理他,也没有动,依旧静静地靠在那里。但可以感知到她周身有一股莫可明说的情绪流淌。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声调里带着一丝轻颤:“真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
温旻挑眉:“妹妹以为我会死在小五台山之祸里?”
苏梨的眸光清冷,可眼底又不是全然冰透的:“我没想到金不戮能将事闹得那般大。”
温旻笑笑:“也没什么,我这不还是来了?想见的终能见到,就好比想背叛小五台山的赵廷宴,总能找到最秘密的通道。”
苏梨眼神突地一跳:“你是故意来的?……来找我算账?”
温旻向后一仰,靠进椅中:“算账么,不敢。但我特意绕远经过贵宝地,的确是想请教妹妹一个问题——咱们就直说了吧,赵廷宴偷袭小五台山所走的那条密道,是不是妹妹告诉了他?”
赵廷宴叛乱,引外敌从一条密道进入小五台山腹地。那密道是温旻从小到大的秘密,他告知过的人不多,只两人而已,金不戮和苏梨。
也就是说,赵廷宴必然从这两人中的一个,知晓了密道所在。
苏梨眼中已有泪光:“你凭什么说是我串通赵廷宴?”
温旻道:“那条秘道是我告诉妹妹的。除了你,只有阿辽知道。”
苏梨冷笑:“金不戮恨你入骨,你怎么不怀疑他?”
温旻的目光突然变得神奇而遥远,似乎看穿一桩桩往事,洞悉了一切的人情。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遥远的雪山:“既然妹妹如此问,我便讲几个小故事给你听吧——
“两年前我从明月山庄拿到了一副地形界画,上面竟然画着小五台山主干道路、南峰建筑等要物。看那纸张和墨迹,已有近十年时间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在明月山庄的庄主手边,居然早就有一张小五台山地图。
“妹妹来猜,此画来自何处?”
苏梨古怪地冷哼了一声表示不感兴趣,身体却不由坐直了。
温旻看住她,又道:“阿辽心灵手巧,只看钢索便能知小五台山全境的升降机括运行规律。他是工匠世家出身,绘图描摹更不在话下。
“十三岁时阿辽来过小五台山,住在南峰,走的正是小五台山主干道路。”
苏梨算起了时间:“十三岁……明月山庄的那幅画上也有南峰和主干道……是金不戮离开维摩宗后画给爨莫扬的?”
温旻点头:“是的。阿辽将自己走过的路全画在画中送给了爨莫扬。我对妹妹说过吧,阿辽也走过赵廷宴所走的那条密道。”
苏梨幸灾乐祸地笑了:“金不戮画给爨莫扬的地图上就有那条秘道。”
温旻终于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轻轻笑了下,直起身体:“你错了。没有。”
苏梨脸色大变。
温旻面色一转,已是一派深情:“告诉阿辽那条密道时,我曾说过,除了我,全天下只他一人知道那里。彼时阿辽和我还远算不上朋友,离开小五台山的心情也算不上愉快。但是,他画给爨莫扬的界画里,没有那条密道。”
他说的“界画”,正是珍藏在爨莫扬床头多宝格的那张图纸。
早在前几次去明月山庄时,温旻便发现爨莫扬卧房有个可疑的多宝格。阿辽同爨莫扬在那里说话的表情好生奇怪,让温旻深深记在心中。
他没有机会接近,便隐忍不发。后因焚烧药庄灭“药”,明月山庄也跟着着火。温旻惦着那些东西,第一时间便冲进爨莫扬卧房中抢救,如此拿到了那张图纸。
此外,多宝格上还有陈年的小药盒,小小的铸件……温旻只一看便知是爨莫扬留着和阿辽相关的纪念之物,心里当然不舒服。再打开那幅图一看,更是震惊和受伤——
阿辽竟然给爨莫扬画过小五台山的地形图。
细细看过界画,再推测绘图的大概时间,温旻大概猜到了画画的时机乃是金不戮十三岁初上小五台山之后。
纵然时过境迁,画画时金不戮也同爨莫扬关系更近,可那时小小的温旻乃全心全意邀请阿辽上山的啊,阿辽竟然给外人画了小五台山的地图。
温旻心中难过,又想到阿辽那时还年纪小,心里便好受了一些。如此终于能耐心观察,发现他告知金不戮的秘道竟没在界画上。
那时金不戮和温旻并不算很熟,对爨莫扬却是神一样的崇拜和愧疚,更有俄里之仇在前。他完全可以将地图绘制得更完整,将通往小五台山的秘密地道告知外人。
可他没有。金不戮没有画出温旻告诉他的秘密之地。
阿辽守着他们的秘密呢!从一开始相识便从未相负。
温旻捧着那界画,心里都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以至于连爨莫扬的其他东西都不舍得丢弃,一样样收好,原封不动带回了小五台山。一直留到两人情伤,也从没想过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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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往事温旻没有细说,只讲到金不戮未在地形界画中画过密道便停下。
苏梨已经听明白了。世上只两人知道那条密道,泄密的不是金不戮,自然是她了。
温旻的唇角还留有温柔笑意。他从往事中缓了缓神,站起身道:“妹妹,你可能认为阿辽恨我入骨,会做疯狂之事。但你可知他最是个倔强耿直的性子?
“那时阿辽还是个小孩子,尚知道恪守朋友间的秘密和道义。现在他是位大侠,就算再气我、恨我,却又怎会出卖我告诉他的秘密?
“阿辽能耐滔天,算计过我,攻打过小五台山,在江湖中掀起过好大的风浪。但他从没把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告诉过任何一个外人。”
苏梨仿佛听到个笑话,大笑着从榻上跳了起来:“好了!不就是拐弯抹角说我勾结了赵廷宴么?至于这么多废话?!
“是我,怎么样?!爨莫扬被关在北峰是我告诉金不戮的,密道所在也是我泄漏给赵廷宴的老婆了。你有本事便来杀我报仇!”
苏梨当年只是气急,将温旻的秘密告诉了章茹,想着让温旻出糗,却从没想赵廷宴会借用密道差点要了他的命。
事后她也曾担忧和后悔,可天山路途遥远,小五台山之变的消息传到她这里时,一切早已平息。
而今旧事重提,苏梨又想起了当年情伤的心境。她含泪瞪住温旻,仿佛一只迎着屠夫的小兽,准备做出殊死一搏。
温旻的反应却叫她大失所望。他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有种谜底终得证实的轻松。温旻大大地笑了,是真诚的开心和快意:“好!好!”
连着说了几声好,又长出了一口气,他正眼看向苏梨道:“妹妹莫紧张。若我想对你做什么,何须等到现在?能得你如实相告,我已经很开心了。”
苏梨简直不可置信。可她一对上那双喜悦的眸子,又不得不信。
她得到了宽容。
可宽容有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漠视。
由漠视带来的宽容并不让人感激,只会让人愤怒。
苏梨愤怒地瞪住温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滚落。
温旻的神色中不见任何怜悯和同情,只有庄重和肃穆:“妹妹泄漏小五台山机密,我本是生气的。但细想起来,我却要对你说声对不住。
“维摩宗早就不同用毒一支联络,我却屡屡借你和窦胡的手设计别人,还曾干扰万品楼后继者人选,已经违背祖训。
“我对妹妹自是以礼相待,却不敢说问心无愧。我一直知你对我的心思,却没早日将话说清。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便都算了吧。留在这里的几个维摩宗弟子,若妹妹用得到,他们定倾全力相帮。若用不到,随时遣回小五台山便可。”
苏梨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呆在那里。望着温旻,望着这个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的男人……
啪——
轻微声响,她将胸前的坠子扯下。
坠子上吞吐着光焰的水滴珠子,正是温旻送她的龙珠。虽然温、苏二人交恶、苏梨愤怒泄恨,这珠子却从未离身。坠在冠上、挂在胸前,一直陪伴她的左右。
现在,听了绝情之言,苏梨攥着珠子递到温旻面前:“当年你专程送我这颗龙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那还是小时候大家齐聚邺京的事了,珠子本是温旻专门送给薄一雅的,不是带给苏梨的。
念及往事,他坦诚回道:“这颗珠子本不是送给妹妹的。我曾想将它送给一位风雅无边的长辈,但那位前辈至仁至厚,绝不肯叫晚辈破费,将礼物退回了。后来碰见了你,我便见花献佛顺手一送。”
这话说得诚恳,却是毫不掩饰的残忍。
顺手,她终究只是个“顺手”的身份。
宛如被岁月剥离了彩漆的塑像,直教最真实粗糙的沙砾呈现眼前。
苏梨长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夺目美好的眸光中闪动着无可名状的情绪。
她依旧瞪着温旻,瞪着他过分美好的容颜,手里却逐渐用力。龙珠受力碎成小小的几块,又被挤压成粉末,最后化为齑粉,什么都没了。
苏梨维持着盯住温旻的姿态,将手伸出窗外,张开了纤纤玉掌。龙珠粉尘散了,呈现出一种带着橘红的淡粉,在天山的白雪和蓝天下如一阵轻轻的烟雾。好像往事,也像梦幻,被风吹得好远。
渐渐飘散,再也不见。
苏梨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旧布,乃是当年温旻送龙珠时,随手扯下给她擦泪的一方袍角。
她一直将它藏在衣底,而今也当着温旻的面,一缕缕、一条条撕得粉碎,扔出窗外。
温旻对那块旧布印象不深,但也猜到了它的大概来历。他什么反应都没给,只全程默默看着,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直到最后一缕布条随风飘远,他道了句:“谢谢妹妹款待,我同阿辽明日天亮便会走——那么,告辞。”
转身离去。
态度很尊重,却没一丝犹疑和留恋。宛如一个生硬的收笔,虽然有憾,却果断坚决,清晰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