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太阳极其强烈。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整个毡房里都暖烘烘的。
金不戮躺在榻上就能感觉到外面的阳光炽热。他睡了个好觉,甜美酣畅到舍不得醒来。努力挣扎了许久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温旻怀里。
好一个一夜好眠,原来是因为……
此情简直难为情,他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更没法理解自己的一双手怎么扒着人家的衣服,十指之紧以至于温旻前襟的扣子都被扯松了。
金不戮愣愣地盯着那些松散的扣子,依稀想起昨晚的一些碎片。
动荡的,昏暗的,五光十色的。
拿着剑的自己,和人打架的自己,大哭的自己……
和温柔的安抚。
昨晚他喝了太多酒,疑心那些碎片全是梦。可双手抓着的温旻不会假,让金不戮觉得那些碎片又可能是真的。
他心中好生复杂,赶紧重新闭起眼睛装做什么都没发生。悄悄松了手,再不扮做不经意翻个身。
其实温旻早醒了,只是一直闭着眼睛装睡而已。金不戮小小动作悉数落入他的耳中,自作聪明却全盘暴露,跟雪球似的。这让温旻躺在那笑也不是,伤也不是,生生忍了一会儿,胸都憋痒了,真想将阿辽一把拽过来扒了裤子好好欺负。
但他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忍着。待金不戮终于躺踏实了,温旻才轻轻坐起,临起床却还是没忍住,在人家额角深深一亲,然后轻快地翻身离开。
整好自己的衣服,温旻再次来到床边,正声唤了句:“白鹭副将,该起了。今日还有大事。”
金不戮顿了顿才翻过身,装做刚醒:“什么事?”
想他也是个擅长伪装之人,曾经因一手好乔装掀起过多大的巨浪。可在这种事上,金不戮总是心虚到可爱,轻易露出马脚。
瞧着阿辽那装模作样的小尾巴,温旻在心里暗骂了句“没良心的小东西”,面上却冷静:“去拜神。”
也不多留,先转身出了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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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异族面临苍茫广阔的草原,常常感到无能为力,自然而然地笃信宗教。
慕容部信萨满教,将萨满婆婆给予的忠告当做来自天神的旨意,从来不敢违背。今天温旻同慕容阿灿约好了请萨满婆婆做一场法事,求诸神帮忙决定是否要慕容部快速出兵帮助中原。
如果神意决定慕容部出兵,慕容阿灿便不得有一丝拖延,必须赶紧发兵。
若神意决定放弃,温旻和金不戮这趟就算白来了。
参观法事盛况的王公贵族乌泱泱站满了祭祀的广场——也就是一大片草原。
金不戮也在其中。他站在人群里,又想起昨晚的一些碎片。那时温旻或多或少说了一些,说是主动提及让神仙决定是否出兵。当时金不戮还醉着,更在发脾气,以为温旻哄人扯谎。现在一看,原来全是真的!
如此大事,小旻竟然真的交给个萨满婆婆了!
金不戮急坏了,不想小旻如此儿戏。可温旻同慕容阿灿并列站在最前排,他却在臣子的一堆里,就连使个眼色都被距离消糜,更遑论给前面传递劝阻的消息了。
情急之下,他赶紧默念一堆自己的背过的往生咒大悲咒加各种佛教经典,只求佛祖菩萨全来庇佑,让那萨满婆婆突然真的通灵,怜悯中原无辜百姓,快速结束这场战事。
金不戮跟自己较劲的空档,中央的法事已开始。
古怪的乐器鼓点响起,温旻同慕容阿灿应声走到最前方。二人皆神色肃穆,各拿了一杯酒在空中点了几点,泼在地上。然后便是一群身穿五颜六色大袍的怪人出来,呜哩哇啦唱歌跳舞,做着巫祝的仪式。将个半人高的古怪大皮筒子放到一堆篝火前。
一位头戴大面具、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在鼓点声中走出。顶着好大一个长发的假脑袋,看身材应该是位女性,想必就是萨满婆婆了。
萨满婆婆来到大皮筒前又是一顿唱跳,然后将那筒子倒扣,对着它念叨了一阵。皮筒被搬开,几枚龟甲碎片留在草地上,便是占卜的结果。
金不戮当然没看懂。
温旻显然也看不懂。
慕容阿灿一脸肃穆,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
萨满婆婆对着龟甲碎片又是一通操演,如此来了三遍。每一遍过去,都有新的碎片结果出现,慕容阿灿的神色便又肃穆几分。三遍下来,狼主大人的脸已经可以和枯草地比颜色了,眸光中有不可置信,又似无法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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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散尽,慕容阿灿邀着温、金二人重新来到狼主大帐中,再不似昨日戏谑。敛起风流的眉眼顿见杀伐果断。
慕容阿灿道:“既然上天旨意如此,阿灿不敢有违天命。即刻便联络前方的朗然。”
温旻大喜,拱手道:“感谢天神!上天有好生之德,选中您做下一位可汗,保慕容部千秋万代!”
金不戮明白了:萨满婆婆稀里哗啦跳了一顿,占卜三回,竟然是每一回的结果都要慕容阿灿立刻出兵帮助中原,推翻现任可汗拓跋瑞麒。
这一来釜底抽薪,萨尔迅之困立刻可解,战程将整整缩短六成!
天神真这么准的?
还是我背的佛经更灵啊……
金不戮还不敢相信呢,可温旻已经在和慕容阿灿商议出兵细节了。
慕容部正式决定攻打拓跋瑞麒,给前方送信的探子已经离开。慕容阿灿传了一个个大将进来下了军令,决计在第二天开拔鲁佳翡列湖。
来人们有几个是昨晚在接风宴上露过面的,全都没了酒席上的放浪,一个个神情严肃,认真地领命听训后退下了。
草原部落人人果敢,已是立刻就要出发的姿态。这令金不戮终于相信:
真的说动慕容阿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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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一般的点将仪式结束,温旻和金不戮大功告成,他们也要动身回中原去。
当夜,慕容阿灿举办了饯别祖宴。
头一天接风,第二天送别。就算接的真是一阵风,也就是这个速度了。
饯别祖宴比接风宴更盛大数倍,也更亲切和睦。焦黄喷香的全羊被端上了桌,众人围坐桌边,纷纷拿出随身小刀割肉吃,不分彼此。
金不戮不习惯荤食,意思了几口便喝酸奶酒解腻,看奏乐。只见旁边美女乐伶对着个巨大的乐器弹奏,那乐器半月形状,人一般高大,竖着放置,琴弦共有两排,也是竖着的。
乐伶拨弄琴弦,指尖下乐声流淌如若溪水又似传说。竖直的琴弦根根明灿,宛如珠丝,又如海底龙宫的仙器。映照帐中的明珠与火光,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
金不戮瞧得入神,忽闻耳后有个流水般的声音道:“那是箜篌。”
是温旻。一股温温的气息随之飘来,带着特有的感觉氤氲在耳旁,将金不戮的耳朵根都烫红了。
他没有回头,只稍微后仰,小声“嗯”了一声。又觉得此举太暧昧,赶紧坐直身体补了句:“谢谢温将军。”
还不如不说呢,这一说气势全没了。温旻听得轻声笑了,噗嗤噗嗤的热气往金不戮后颈和耳边冒,搞得他好生心虚。
因为温、金第二天要赶路,这一回再无灌酒的事了。慕容阿灿拿起一尊小角杯,冲他们道:“二位将军明日便要离去,只可惜你我情缘太短。”
温旻笑靥如花:“我两邦情谊永固,欢迎可汗移驾小五台山做客。”
慕容阿灿听他现在就以可汗相称,不知惊奇还是得意,轻轻笑了出来。翡翠般的眸光流转:“那你来不来鲁佳翡列湖?”
这一笑妩媚万千,既没了初见时的威胁,也没了故意的挑逗,是个纯粹的美人仪态,满屋珠宝顿失光彩。
温旻也弯起宝石般的眸子回道:“来,当然来。”
慕容阿灿又冲金不戮看来,问:“金将军,你来不来?”
金不戮只能跟着道:“来!当然来!”
慕容阿灿朗声大笑,恢复狼主的狂傲,族语对旁边吩咐了几句。不久,有两对赤膊的壮士抬进了两大盘子皮革、珠宝和宝刀进了大帐。
那皮革看着极其柔软,毛却极硬,往外扎着蓬。宝物、宝刀也都有毛皮装饰,满满的异族风情,还有一股子强烈的兽类气味。
慕容阿灿道:“这是入秋打的两只大狼,留着奖给我部最忠勇的壮士。现在赠予两位将军,请勿推辞。”
还细细讲解,说狼是他亲自猎的。给温旻的是头狼皮子,给金不戮的是狼战士的皮子。总之十分尊贵,不要浪费。
还十分热情好客,当时就要给温、金二人亲手换上。温旻赶紧说不敢不敢,晚上回帐就换,明天穿着回萨尔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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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金不戮躺在帐中尚不能相信这一切,凑到温旻身边小声问:“这便结束了?”
温旻笑笑地帮他整好鬓边乱发:“大功告成。我们明天回家去。”
金不戮不可置信:“不用和慕容阿灿睡觉了?”
温旻笑着觑住他:“怎么,阿辽舍不得慕容狼主?现在还早,若想找他还来得及。”
金不戮气得推温旻一把:“昨天晚上你到底和慕容阿灿干了什么?!怎么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你的主意了?”
温旻笑得不行:“阿辽还放心不下呐?”
见金不戮脸色大红,凑近了羞他:“你表哥时间那么短的么?还是慕容阿灿看着像个短的?”
金不戮被荤话说得恼羞成怒,躺回榻去。被帐中的狼皮子腥臊味熏得睡不着,又腾地坐了起来。扑到温旻身边说:“我想明白了!”
一双星眸在黑暗中异常的亮,闪着聪慧喜悦的光,凑到跟前的吐气湿润而炽热。这一切叫温旻浑身发燥,装作压低声音往前贴了贴,嘴唇有意无意在他的鼻尖蹭过:“想明白什么了。”
金不戮浑然不觉,小声道:“萨满婆婆!幽云王埋伏在慕容部的线人就是萨满婆婆!你请萨满婆婆帮着说服慕容阿灿了!”
见温旻只顾看着自己,也不反驳,金不戮更受鼓舞:“不是说幽云王为防止异族结盟太牢,在各部都留有线人么?想在想来,十有八九是他们的巫祝神职了。
“这些神职身份神秘,草原部落又信他们,因此不容易被查到。只是碍于身份,不到万一不能随便出面。这次若非实在说不动慕容阿灿,你绝不会联络萨满婆婆帮忙。否则,说什么也解释不清你会主动说要请什么天神裁决。”
想了想,金不戮又道:“虽不知你什么时候联系了萨满他们,但你身为主将,一路上有多少次独自行动?刚进城时你还同一个异族少年说过悄悄话……想必就是那无数个瞬间,你早就和这萨满婆婆联系上了。是不是?”
他一猜即中,和真相差不多少。温旻不由叹了声:“阿辽好才思……”
随即正了颜色:“慕容阿灿叫我们睡觉是假,借此拖延时间是真。他早就想反了拓跋瑞麒,却想等个好时机,打算磨蹭到前方战事明朗再伺机动作。可中原等不了那许久,我便去寻了线人。神职一直是向着狼主的,慕容阿灿慎重考虑后才答应让‘神仙裁决’。
“总之,幽云王爷要求保密,只对我一人有所交代,所以一路上没对你讲过。如今阿辽既然猜到,也请不要声张,我们的线人十分宝贵。”
想起什么,赶紧又补了句:“……莫要生气。”
金不戮“哼”了一声,扬起下颏道:“把我当什么了?这等军机我自不会泄漏。你不对我说也是职责所在,又不是故意骗我的。”
话刚说完,便见温旻面色微变。
欺骗,这正是温旻做过的最大错事。
欺瞒金不戮,诈擒爨莫扬……虽说原因复杂,但温旻终究还是犯下了三桩大错,以至于十年深情被一场大火烧得满目疮痍。
而今说者无心,温旻却心中一跳。对着看得见却不能拥抱的阿辽,一时没了言语。
想起过往,金不戮心中也是一黯。
可现在他的身份乃是一员副将,战事和私人恩怨着实是两码事。金不戮调整心情,宽慰道:“不要多想。本次苍生得救,全赖你机敏能干。一码归一码,我哪能拿私人恩怨来比。”
温旻笑笑:“哪能说全赖有我。若无你相救,我早就死在冰湖底下了。”
金不戮严肃道:“若究其根本,你却还是为了帮我。这次远行你做主将,实至名归。”
为防止隔墙有耳,两人全程都是贴着说话的。别说第三个人了,就是温、金彼此也要万分专注加看口型才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现在他们两人贴在一起,说着往事和今朝,完全没有隔阂,呼吸缠绕额头相抵,是完全地不分彼此。
金不戮再倔强冷硬,性格的底子也是天真可爱的,头脑又是绝顶的聪明,能分得清主次,安慰主将更是十足诚恳,星眸忽闪忽闪地透露着温柔。见温旻还没反应,还安抚地给他个粲然的笑,灯火之下那般耀眼,蜜色的面庞都在闪光。
明亮的眼,天真的笑。最狠的阴谋,最大的破坏。
这样的阿辽直教人沉沦。
温旻何尝没想起自己受过的那些报复与伤害?
他忍不住沦陷地想:阿辽若再算计我一次……
只怕我即便有感,也是甘之如饴。
想到这里,连脑子都没过,他本能地扣住金不戮的后脑往下压,让阿辽和自己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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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箜篌,这里有张小照片,感兴趣的可以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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