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明月山庄的时候是一个夜晚。
金不戮对山庄的最后印象仍停留在梦中,烈火凤凰一样的壮烈如歌,匍匐几十里的大火红透了天际。
可实际上,明月山庄很沉默。
那场大火已过去近两年。两年里,华美庄园如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在夜色中沉默。
来到寥廓山下,顺着台阶往上走,可见高处有星星点点,仿佛天上银河。他小跑着过去,看清了那是一条隐隐的光带,掩在薄薄的尘土之下。抚去尘土,层层污泥剥落,一道银河渐渐拱起,璀璨的模样在月光下露出全形——
日月二星绕琼山。
这是那座精致奢华的西洋制金刚钻石大钟!
金不戮手中这条银河般璀璨的星带,正是大钟上用来固定日月二星的银带。纵然白银的钟座已被烟火熏黑、镶嵌上面的金刚钻石也已黯然,但这条盘带却依旧明耀闪烁。
原来这里是曾经的听月轩,金不戮来这里为木清风求药时曾到过的会客厅。这座曾经辉煌的大钟便摆在里面。
霎时之间,当年的情景再次浮现。体贴伟岸的莫扬哥,顽皮机灵的小宝,热情臊人的浴火节……
继续往下挖,随着焦土拂去,整个大钟显露原貌。钟身已经断裂,但各部件完备地沉睡在土中,日月二星皆在。仿佛一头睡凤凰,静待重生。
金不戮只一看就明白了:有人来过。
有人先于他来过!和他一样来到了此地,发现了这座大钟。找全了零部件,留恋却小心地将它们埋在土下。若非金不戮这样视力极佳的星眸,只怕难以轻易发现。
那先来之人是希望有朝一日山庄重建,大钟能最先恢复原貌吧。
金不戮心中感慨更是感动,他自己曾耽在小五台山那么久,不知是小宝万遗还是兰卿哥来过。
豁地,他又想起了小宝那成山的玩具堆,不知现在何处,想必也被收起来了吧。
将手中星带放回原位,依旧妥善地用土掩盖,金不戮冲这座见证过明月山庄辉煌的大钟拜了三拜。拜祭完毕又在周遭看了看、找了找,见再无其他可寻之物,便向后山走去。
寥廓山后是爨少環的陵园所在。越往后走,越让人心中忐忑。金不戮不由紧张地想:
若是小宝他们来明月山庄,一定也会去祭拜少環姐姐。可当时他们被维摩宗看得紧,不知是何情状。
说来,那场火如此凶悍,中间又风吹雨打那么久,不知少環姐姐和俄里大哥的陵还剩多少?
金不戮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片断。那日上谷郡城外慈恩寺,莫扬哥亲手把少環姐姐的双鲤鱼银链放入俄里大哥的骨灰坛里……
这般神思翻涌,忐忑地来到山后,豁地见到前方有一簇光明,看位置正是爨少環的陵园,月色中可见墙垣完好,建筑如初。
金不戮看得一凛:
少環姐姐的墓……一点也没烧坏?
可纵然没烧,又是谁会在那里点灯呢。
他小心起来,猫腰快行了几步,来到陵园前的土丘掩藏身形。继续远远地观望,可见高耸的廊厅大门皆完好,内有青烟袅袅,香火没断。
不仅陵园完好无损,还有人在守陵!
金不戮高兴又惊讶,更是矛盾。他小心地蹿上房檐向内张望,发现几个人在陵园内来回走动,似在巡视。那巡逻之人并非万字行装束,更不是平安治军了,却是黑衣赤带,乃维摩宗弟子的装扮。
……维摩宗的人在这里干什么?
朝廊厅内观察,可见一切如常。只是原先的孔雀长明宫灯连同头盖骨嘎巴拉全都不见了,换上了一盏肃静的金质宫殿形宫灯。灯内火光熠熠,金不戮从远处见到的那一簇光便是自这里发出的。
一名维摩宗弟子从宫灯前点了一柱香,敬到爨少環陵前。
金不戮看得脑袋都木了:什么情况。维摩宗的人……在为少環姐姐烧香?
他不想在维摩宗众面前显露身份,最终没有进入陵园。对着爨少環和俄里的陵墓遥遥叩首,默念祭词,而后离开寥廓山。
从山后往下走,遥遥地回首望去,依旧可见陵园灯火点点。
金不戮忍不住想了又想:维摩宗自然是听命于小旻的了。所以是小旻安排了人为少環姐姐守灵?
他不由回忆起温旻对于明月山庄的言辞,想到温旻提到过阿鹰已入土为安,葬在南宁州的秦月寺中。此言爨莫扬离去之前也曾叮嘱,金不戮一直记在心中。而今看来,温旻说不定也去看过阿鹰。
金不戮本就要去祭拜阿鹰,由此更是立刻动身,往西南方的秦月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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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寺是一间安静的小庙,坐落在幽静的山后。凌晨仍有人值守山门,听闻有人扣铜环,很快便出来一名知客僧。
面对知客僧,金不戮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来意,说到头盖骨嘎巴拉更是支支吾吾。
知客僧却似未卜先知,只听他提了一句便了然宽慰道:“金檀越请随小僧来。”
金不戮随着僧人进入寺庙,绕到后方,七拐八拐来到一片幽静的竹林。
一座简朴却精致的墓掩映林中。墓碑石料讲究,上写:“孤山弟子阿鹰之冢”。
落款:“爨氏莫扬代弟玉尘、不戮立”。
立碑的人是爨莫扬。
看碑上所署时间,立碑时正值“玉尘”在温旻保护下逃走之后。爨莫扬曾对“玉尘”承诺过要让阿鹰入土为安,随后便发现“玉尘”古怪。他百思不知“玉尘”和姐姐被害有何关联,却仍然行豁达地践行诺言,将头盖骨嘎巴拉葬了。
彼时爨莫扬尚不知金不戮就是“玉尘”,却明白阿辽知晓嘎巴拉一定难过又惦念,便将他的名字也刻在阿鹰墓碑上表示心意。
思及莫扬哥当时之心境,念起阿鹰等故人,望着翠竹幽幽的坟茔,金不戮默默跪倒。
更让他心中纠结的是,阿鹰的坟茔显然得人打扫过,还有人上过香。香炉上赫然是一朵曼陀罗花,乃维摩宗的标记。
小旻果然派人给阿鹰上香洒扫过……
一时之间,往事纠结。这一跪便是一夜,几近入定。
知客僧担心金不戮久跪伤身,劝他起来:“金檀若伤了身体,小僧何以向爨家人交代。”
金不戮从沉寂中警醒,更是惊喜:“爨家?爨家的谁?”
是不是莫扬哥?!
知客僧笑了笑,离去。没多久便又听脚步声响,矫健而轻盈,似乎有三个人来了。
而后便是远远一句生硬的官话:“跪够了没。”
随着来者走近,一张黧黑的面孔显现出来,竟然是昔日常陪爨莫扬身边的管家岩差。后面还跟着岩颂和白祈,也是两位明月山庄的管家,更是昔日的兄弟。
金不戮愣在当地,努力睁大眼睛,分辨着眼前的是否一场虚幻。
他完全没想着明月山庄还有人留下,更没想到能在阿鹰坟边碰到,惊喜道:“岩颂大哥?岩差二哥……还有白祈?!”
对面三人沉默不语。
他傻愣愣地看了会儿,蓦地看见了三人的影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你们还活着!”
不是梦,也不是鬼魂,明月山庄的几位兄弟都还健在!
金不戮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感慨,挨个叫对面三人的名字,询问他们近来可好,更问他们是否有莫扬哥的消息。但那三人一个赛一个地默然,眼中有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是仇恨、难过,还是什么别的。掩在清晨的微光里,看不清楚。
他本是要向几个兄弟奔去的,见对面僵硬如铁板,也就尴尬地停了下来。顿了顿,金不戮干巴巴地说:“你们没事……真好。莫扬哥想必也是平安的了。”
岩差冷冷回道:“我们是没事。托你的福,庄主是否平安,我们就不知道了。”
岩差等三位管家,的确是从洛河之战活下来了。
当日爨莫扬单独送金不戮到洛北,给岩颂、岩差和白祈全都安排了任务,不许他们任何人跟着。后爨莫扬遭擒,萧兰卿兵败。温旻快速向南推进,只看大面输赢,不在意某个人的生死。是以,除了翠珠执着殉身外,岩颂等三人竟然都得逃生,不过受了重伤。
伤好之后,他们三人曾想要伺机报仇却没机会,回到南宁州从长计议,却发现维摩宗的人竟在小姐陵园守着。岩颂三人不敢冒然露面,却也不愿离故土太远,便来到秦月寺藏身。此寺乃爨老妇人捐建,住持同爨氏交好,阿鹰的头盖骨葬在此处便是此原因。
期间,温旻派人一年里为阿鹰之墓洒扫几次,全是为了金不戮。维摩宗还曾想给秦月寺捐赠香火钱,但住持婉拒不收。温旻不勉强,也不对秦月寺过多干涉,只来扫墓。是以,虽然岩氏兄弟和白祈在此,却藏得极好,从来没和维摩宗的人碰见过。
再后来江湖风起云涌,金不戮的身份彻底揭晓。岩颂三人震惊,静观其变而不妄动。
三兄弟曾偷偷去过一次松林镇,那时爨莫扬早已远去。他们没见到庄主,愤恨又不舍,无奈彼时松林闲杂人等过多,他们不想露面太早,便重新低调回到秦月寺藏身。
一直到了今天,金不戮来看阿鹰,岩颂三人早得寺内僧人告知。他们并不想出来,耐不住知客僧又来相劝,说金檀越跪在坟前过久恐怕对身体不好,三人这才都心情复杂地出来了。
现在,岩氏兄弟和白祈看着眼前的金不戮,看着他完好修长的双腿,一时间眸光汹涌,没一个人说话。
金不戮听闻他们也没有莫扬哥的消息,垂手立在一株竹子边:“两位岩家哥哥……白祈……我知你们生我的气。三位想做什么,不戮都绝不多言。”
岩差冷笑一声,生硬的官话叫出一个生硬的称呼:“金堡主。”
不再是阿辽少爷。也不是你这凶手、你这罪魁祸首。
只是金堡主。冰冷而客套,拉开了鸿沟般的距离。
若在以往,金不戮定然已泪流满面。而今他做好了站直挨打的准备,并不哭泣,只是肃然而毅然地拱手道:“见到你们几位兄弟安好,不戮便什么便够了。莫扬哥那边,我不会放弃找寻。想不戮昔日怯懦无知,做下不少憾事,今日再也不敢畏首畏尾。现在我就在这里,兄弟们想做什么,不戮都甘愿承受。”
这还是那个动不动便哭哭啼啼的阿辽少爷么?
岩差望着金不戮坚毅果敢的小脸愣了愣,继而嘲弄地笑笑:“我们能对你做什么?”
金不戮握了握拳头:“要打要骂,乃至将我就此正法,不戮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岩差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庄主是为了你才被奸人害得踪迹全无,明月山庄也是因为你才遭如此大难。现在一切都搭进去了,我们能对你做什么?!”
金不戮默然。
岩差冷冷地看住他:“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小姐是不是你杀的?阿鹰是不是给你当了替死鬼?!今天当着他的坟,你给我们讲清楚!”
过往的种种有多痛,种种错处有多难回首。金不戮却鼓起了勇气,将那些不堪回视的,第一次对温旻以外的人说了。
他交代了小时候自己是如何打算挑拨大小魔宗、如何藏剑失败。也说明了阿鹰如何想帮他却造成大憾。乃至后来他是如何同万遗、萧兰卿一起救出爨莫扬,爨莫扬又是如何留下血诗而踪迹全无……
全说了。除了顾白身份不便透露之外,涉及金不戮自己的种种,全部做了交代。说完之后,他依旧挺直身体站好,任何种狂怒与暴雨都不再躲避。
出乎意料,对面三人一脸茫然。
一向沉默寡言的岩颂首先开了口,满是不可置信:“就这样?”
金不戮大大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岩颂咬牙切齿:“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阴谋!”他豁地唰地拔刀出来:“金不戮啊,金不戮!”他陷入巨大的愤恨中,对天大叫数声才能强忍着怒气说完:“原来你连小姐的手指头都没碰过!”
其他二人也莫不震惊,互相用俚语低语了几句。商议完毕,由岩差上前一步道:“不管往事如何,明月山庄有如此遭遇,你和温旻二人难逃干系。小姐之事,你自然也难逃其责。”
金不戮抬脸望着岩差,尽是一副平静认错,毫无躲闪和胆怯。
岩差也是自小和“阿辽少爷”熟识的。见他如此模样,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总之不想再看,别过脸对着空中道:“可你是庄主至死要护的人。在你昏迷时,庄主对你贴身照顾,每天亲自为你擦身体、按摩周身,生怕你有一点事!他这般用自己的血肉换你活下来,我们难道能对你做些什么?
“如今庄主不知何处,老庄主尚在崇圣寺闭关,我们三人无权裁决。你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岩颂、白祈也跟着走了。
金不戮当然知道莫扬哥对自己之精心照料,如今听完岩差所说细节,更是万般心绪难以言说。他强忍了眼眶酸热,对着三人背影一揖,朗声道:“不戮绝不敢逃避!将来三位兄弟有任何需要,尽管来寻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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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来祭奠,不想却能见到故人。纵然挨了一顿训斥,留下个悬而未决的裁决,金不戮却心中痛快。
他觉得欣慰,更觉得轻松。又在阿鹰坟前怀念了许久,对着墓碑诉说了过往的种种和对阿鹰的怀念,给寺内捐了些银钱便离开了。
离开南宁州后,一路向北走,可听到不少关于战事新起的传闻。金不戮心中关切,更向北疾行。这日到了温州,突见军队奔走,有兵士在沿途贴告示:
异族来袭,四海戒备。府衙现调录所有成年男丁做为征兵储备,不日将至各家核对。
府衙前为征兵处,若有意于保家卫国,可早日报名参军。
这几日金不戮所听闻的战事,说的正是这个——北国联军打过来了。
幽云王叔侄大战,被皇帝突然告知为一场“军演”,北府军和平叛军两厢和睦,纷纷撤离。
但平安治军封堵北府军是从去年八月中旬起,如今已过半年,北国草原部落早就得了风声。如今赶上新年,中原内过年的过年、混乱的混乱,正一团糟。北国借此时机纠结各部落共六十万人马挥师南下,一口气吞并西北三城,挟雷霆之势向中原袭来。
也就是说,皇帝止战还是晚了。
一开始,人们觉得这件事尚不够真实,似一个遥远的噩梦在茶余饭后谈及。可随着西北一个城一个城地遭到攻破,人们开始惊慌。
宫中做起了四海征兵,地方官员开始征粮征人,百姓们终于感知到了紧张。
就连温州这样的江南腹地都开始清点男丁,要为参战做准备了。
金不戮见到征兵告示,赶紧上前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每多读一个字,星眸火光便更坚毅一份。等读完告示全文,他正了正背后的玉尘剑,向温州府衙的征兵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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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真的要打仗了,金阿辽拿起大刀向敌人们的头上砍去(?
复姓预警:战况复杂暴击预警,复姓暴击预警,异族地名暴击预警
异族姓氏基本取自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异族地名根据一些现有地名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