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走出宗牢。
自他踏入平安治大门算起,前后近一月。再见清晨第一缕阳光时,恍如隔世。
他迎着天边朝霞扬起脸,英俊的面旁干净而整洁。在牢内便清洁过,无丝毫受刑痕迹。
时间已至初夏。
萧梧岐早在外等待。急忙迎了上去,握住沈知行尚好的单手:“沈大侠……”
话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此案起于岩祝、白祉被害,远可追溯到芮雅公主被劫。沈知行献出一条手臂,江湖朝堂几经动荡。
山雨欲来风满楼。暴风平息之时,却只有相对一笑。
萧梧岐经历了这一遭,心境早已不同当年沉稳。比沈知行还要内心激荡。
沈知行却很洒脱。向远处望了望,而后回握萧梧岐:“多谢大人。若非大人从中斡旋,只怕知行脸上便要长出个字了。”
萧梧岐勉强笑笑:“梧岐已为沈大侠准备一座别院。菊坞客栈、雨花河畔大宅等也有维摩宗弟子做好安排。请问沈大侠想下榻何处?”
沈知行却道:“平安治军住在何处?”
萧梧岐愣了愣:“平安治勇士在城外有营房。如杨槿等少数兼任护卫职责,便随梧岐一起。”
沈知行豪迈一笑:“那我也随大人一起吧。按照圣旨吩咐,知行不是要做平安治勇士?”
萧梧岐完全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沈大侠挂个虚职便可,不用到岗。”
沈知行猛摇头:“哪能这般?若无大人和仇先生从中斡旋,知行断无可能全身而退。我的后半辈子便要追随大人与先生了!”
此言一出,眼中涌上幸福和柔情。仿佛不是要去服役,而是见到了一生的归属。
沈知行说完话,又向后看。
这一回看到了想要找的人。
顾白所扮的仇先生缓缓从对街走出。
并未到近前,只是远远地站着。抬起了脸,迎着阳光,目光无比专注。
一时之间,阳光满街。
两人隔街相望,万物都如浮云。
萧梧岐没发现两人目光的纠缠。惨然一笑:“沈大侠解救了平安治,梧岐却没出半分力气。你大可不必……”
他说话时,顾白已走至近前。向他行礼后又对沈知行拱手:“恭喜沈大侠。”
声音依旧暗哑,语调却无比地深。是再见挚爱和惊涛之后的内敛。
沈知行立刻放开萧梧岐,转而握住他的手。于无人注意处轻轻一攥:“我已同萧大人说好了,日后便留在平安治。保护萧大人和……和先生,你。”
不等顾白回话,萧梧岐先道:“感谢沈大侠高义。梧岐却没有此福分了——下官已向圣上请辞。”
沈知行与顾白皆大惊。
萧梧岐望向远方,目光空而伤:“梧岐无能,身为平安治卿却处理不好江湖事。在我任内一位又一位英雄陨落。我还管理什么江湖?”
冲沈知行深深一揖:“沈大侠既意属平安治,梧岐唯有感谢。”
又冲顾白一揖:“拜托先生了。”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任沈知行和顾白如何呼唤劝阻,再不回头。
此后萧梧岐三疏三奏请求辞官。皇帝皆不允。
他干脆称病在家,劝走杨槿、吴天、应葱葱等一直护卫身边的平安治勇士。经月不上早朝。
温旻、金不戮等人来劝。皆婉拒不见。
平安治诸多事务全交由平安治少卿封皓秦代为打理。顾白所扮的“仇先生”仍为辅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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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出狱后的第三天,简易遥出现在平安治府衙门前。
封皓秦同沈知行出门来接。
沈知行一身平安治形制的皂锦质孙服,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别在腰间玉带里。扎一条利落的马尾,高高地悬着,衬得他面部线条刀劈斧刻一般,英气勃发。
人生三十余载,这是他第一次规规正正地穿衣束发。
这也是简易遥第一次见到断臂后的沈知行。
望着他整齐的着装、空无一物的右臂,简易遥冰似的眸光依旧平静,宽大袍袖中的手却已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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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皓秦将简易遥请进花厅后便借故离开。留沈、简二人单聊。
简易遥静静地坐着,面对沈知行一言不发。
沈知行歉疚笑了:“对不住,遥师兄。还要你亲自来看我。早听萧大人说过你来邺京了,我本想安顿好一切之后再去看你的,倒叫你先来了。”
简易遥掀起唇角:“事已经做了,还说什么对不住。”
沈知行不改往日顽皮,突然笑道:“邺京比小五台山热了许多。师兄却怎么戴顶这么大的帽子。”
简易遥来访沈知行,戴了顶巨大的幅巾。
这是一种近似大帽的头巾。围在头上,可盖住额头和鬓角。后垂部分还能盖住脖颈和肩膀。
简易遥将前沿压得极低,一直压到眉边,将整个额头都挡住了。
他历来喜欢干净利索,不露声色的权威。喜戴高耸云冠或长长的鹊尾冠。将一张剔透如水晶的脸全部露出。
光洁的额头真如算命之人所说,“天庭饱满”。
而今他将额头一遮,不仅显得脸小一半,连冷冰冰的气势都没那般骇人了。
沈知行历来吊儿郎当,大难之后同宗主师兄相逢,却先调侃人家装束:“遥师兄这是学了邺京里新近时兴的款式?”
简易遥眸中冷光依旧不动,没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片刻,轻轻吁了口气,似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语调有些疲惫:“阿行,何时回山。”
沈知行歉意更深。眸光里有不舍,却还有些心安:“遥师兄,我曾承诺要做你的剑。而今这剑却断了。所幸旻儿已经长成,日后成就定然超过我。他留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简易遥仿佛没听到后半句,淡然的眸光中有十分的笃定:“小五台山不需要你做剑。阿行,师兄可以护你一生平安。”
听了这句“师兄护你”,沈知行眸光一震,再也说不下去。
片刻之后,他突然单膝跪地:“遥师兄,对不住……但我已决意留在平安治了。”
立刻,简易遥周身的冰全碎了。
那冰珠似的眸子,琉璃般的半张面庞,甚至他的手,都再也无法维持冰面之上的平静。
冰片丝丝裂开,徒劳而显得无助。
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已问过萧大人和封大人,你可只在平安治挂个虚名,无需真的服役。
“阿行,回来吧。”
沈知行经温旻点透,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但他只能继续装作不懂:“嗐,我已残了,可宗内人才济济,右护法之位还能长期让个残废霸占着?这事是我自己想要留下,和两位大人也没什么关系。在这里我还能骗口饭吃——空了叫旻儿过来吧,我再叮嘱他几句。”
简易遥不可置信地望着对面。
快剑沈知行需要“骗”口饭吃?
他明明是有别的原因,不留恋小五台山了。
什么高高在上的端然,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简易遥全都不要了。
他如溺水之人,强行猛喘了两口,却依旧觉得窒息。只用一双发红的眼望住沈知行。
沈知行狠了心,继续跪在当地,低头不去看他。
快剑还是那柄利剑,斩的却是缘分。
今日将二人之间的联系就此斩断,干净利落,快准狠稳。
“……你是不是在恨我。”
“绝对没有。我沈知行从小到大绝对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恨过遥师兄一分一毫。”
过了许久,听得简易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而后便是衣袂响动,衬得轻盈无声的步伐有了凌乱的形状。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已走出很远,沈知行还跪在他那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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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遥出了花厅不远,见封皓秦正坐在树荫下看文书。
封皓秦放下手头的东西笑着迎上:“简宗主怎么不叫下人来送?让皓秦如此失礼。”
简易遥已恢复了冷静,笑得不露声色:“舍弟便托大人费心了。”
封皓秦肃然:“岂敢。沈大侠大义凛然,维摩宗忠义两全。这乃是从圣上到萧大人都高兴的大事。皓秦不才,却一定秉承圣上和萧大人吩咐,奉沈大侠为座上宾。”
简易遥谢过后又道:“久闻仇先生乃平安治第一智囊。舍弟日后免不了为先生鞍前马后。易遥想单独拜见仇先生,拜托他包容我那任性的师弟。”
封皓秦代萧梧岐打理平安治事务,对维摩宗敌视仇先生一事有所了解。
现在沈知行断臂,简易遥对仇先生的敌意化解了多少,封皓秦着实不好判断。
他快速地想了想,觉得这终是在平安治府衙,还能翻了天不成?便请简易遥另到小厅相候,差人去请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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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遥没有见过顾白。
纵然沈知行爱他入骨。纵然简易遥曾派人去跟过他,却没亲眼见到他。
待“仇先生”踱着书生特有的四方步,伛偻着背进了小厅。简易遥甚至微微笑了出来。
顾白也明白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对话,方一进小厅便将门窗全关了。
转身面对简易遥却还是个书生的姿态,缓缓地行动。只是礼也不行,招呼也不打,径直坐在对面直视着他。
简易遥开门见山:“你怎样才肯放过阿行。”
顾白看住简易遥头上幅巾,淡淡一笑:“沈大侠蒙圣上开恩,在平安治服役实属一份恩宠。学生无能,断然无法改变圣上好意。”
又道:“简宗主与沈大侠兄弟情深,甘愿代他受刑,真是‘实至名归’。我等已遵照嘱托,对沈大侠保密了。”
他这句是安慰,可语气一点也不安慰,还滥用“实至名归”几个字,暗示简易遥活该。
简易遥不再多言。
他已经出手。
鼓足内力向顾白胸前拍去。衣衫猎猎,因劲风飘扬。
顾白早料到简易遥对自己非善,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动手。马上侧身相避。
简易遥掌缘贴近顾白却不打,而是刮着他的前胸上提,让他无法躲避。
再一转手,已连他书生冠一起揪住了他的头发。狠狠向上一提,手里却没撼动。
简易遥立刻明白机巧,另一手探到顾白领内。摸到了锁扣,一掌震裂,拽着他的头发,生生揪下一只伪装头套。
顾白惊呼。声音不同方才,是个好听的男子声音。
他本来面貌已露,便豁了出去。从简易遥手底转了个圈,旋开身体。手中多了柄短剑,一通点、劈、砍、削,用得正是孤山剑法。
简易遥却不恋战。退开数尺,定睛看向对面,见到个银发的男子。
那人一头银发如银河般流泄,衬得那张脸也好看。
丰神俊朗,却不同于薄一雅或万玉柠任何一类的美。
眼睛微弯,眼角圆钝。因吃惊与警惕还显露出些天真和惊慌,是张人畜无害的纯洁面庞。
可简易遥明白,此人眼底寒光闪动,看过来的眼神似要将他剥皮吃肉,却是充满仇恨,毫不天真。
他就是顾白。简易遥突然想。
阿行喜欢的人原来长着这样一张脸。
阿行也一定知道“仇先生”是这人所扮了。
他说要留在平安治,其实是想和顾白在一起。却一个字都不对明我说。
到现在了,阿行还要护着他……
简易遥想到此,杀意陡升,欲再上前。
顾白躲也不躲,冷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了,不会不在意沈大哥是否知道吧。”
简易遥掌缘已至顾白面前却生生停下。掌风将他银发吹得飞扬,却能凝下不劈。
顾白再不隐藏自己的恨意。盯住简易遥,如拿捏了猎物七寸的高手:“若我死了,沈大哥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简易遥道:“他是否原谅,是我自己宗内的事。”
顾白略带凄凉地笑了:“若你心里真这么想,这一掌便已经劈下来了。不是么?”
不错。
简易遥一探便知顾白功夫远不如自己。却不能动手杀他。
即便只是揭露顾白的真实身份,怕也永远得不到沈知行原谅。更何况杀他、伤他?
简易遥只能忍。
他明明在一切都占了上风的。
可此时此刻却如一支颓败的军队,全军覆没。
简易遥长笑了一声。将头套甩在顾白脸上:“莫太得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走着瞧。”
顾白毫不示弱:“好。我定然会背着孤山师门上下的血债,站在沈大哥身边,好好地瞧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