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讯来得太快,萧兰卿根本无法相信。愣怔地望着爨莫扬,哭也不知道哭了。
还是爨莫扬先开了口:“带我去见仇先生。我们这便动身。剿灭三升道,帮助萧大人要紧。”
萧兰卿还不知道动呢。
爨莫扬握着他的肩膀,深邃眼眸里全是坚毅和宽慰:“兰卿莫怕。有我在,万事安心。”
萧兰卿什么都忘了问。路也走不稳了,晃着,带爨莫扬来见仇先生。
仇先生见爨莫扬如此快便来,也有一瞬的失神。
而后恢复如常。明知故言:“明月山庄从不与朝廷结交,怎能让爨少庄主背一世骂名。”
爨莫扬淡淡一笑,回道:“莫扬此举,一来因兰卿兄长蒙难;二来因为三升道在永安打杀抢劫,有违‘盗亦有道’。但说好,我只同几位好友出手,不会拉着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英豪的人马大批同去。也不会对外宣扬此事。”
仇先生双眸中,突然流出些和他容貌极不相符的华美光彩。倏忽一闪,便消失不见。
他深深看住爨莫扬:“够了。有爨少庄主一人出手,便已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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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爨莫扬和仇先生等人来到永安城外,凤凰岭边。
来到三升道的老巢。
永安东边临海,西部多山,地势崎岖。
永安城西的凤凰岭更是千沟万壑。下有风化山石,形成无数天然密室。万条暗河交错,从这片天然密室中经过、潜行,隐隐如暗地游龙。
三升道,便隐匿在这崎岖的沟壑之内。
仇先生一行包括平安治十多人、明月山庄十来人,共二十余人。均黑衣蒙面,于夜晚潜入这片寂秘之地。
爨莫扬也不例外,换上夜行劲装,蒙了面。
为隐匿身份,就连兵器也换成普通长剑,未带七宝镰月刀来。
先前派出的探子绘制了详细的堪舆地图,将渔舟道长贼窝位置标注得清楚。
仇先生等人,便在隐山洞之中,端详这幅地图。
爨莫扬眸光沉沉:“绘图的探子现在何处?”
仇先生也一袭劲装、蒙面。表情隐在面罩之下,看不清楚:“线人已隐匿了行迹。”
爨莫扬道:“这地图未免太细致,不似一般探子所绘。”
仇先生道:“兄弟莫要担心,线人可信。”
众人约定,此行身份保密,互称兄弟,称仇先生为大哥。以作暗号。
爨莫扬见仇先生如此笃定,不再多问。
他身后跟着的是白祈,以及明月山庄的十几名侍卫。
此行为了低调,未告知他人。因岩祝一席话,爨莫扬干脆连岩氏三雄也不叫。只拜托岩颂、岩差好好照顾金不戮。
白祈虽是白祉的堂弟,但这点事还是愿意追随少庄主的,便跟来了。
他们见到少庄主再无疑问。也各自做好了准备,打算殊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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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升道嚣张多年,借南部虫灾而壮大。凤凰岭内悍匪已到万名。仇先生此行只二十余人。选择先擒贼首,以刺杀渔舟为上策。
渔舟一死,悍匪群龙无首,自然四散逃逸。
仇先生部署:
他自己一队,潜入三升道粮草要地点火,引开其耳目。
爨莫扬另一队。他武艺高强,带杨槿、应葱葱、白祈等精干好手潜入渔舟住所腹地刺杀,拿下对方首级。务必保证一击必中。
若不成功,杨槿、应葱葱等需誓死捍卫爨少庄主全身而退,莫要连累了他。
爨莫扬回应:“刺杀渔舟,莫扬自然当前。但全命护我大可不必。兄弟们各自保重,该退时都退出来。莫要有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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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岭分东西中三麓山脉,渔舟山寨正在最西一处。渔舟本人住在后山洞府之中,下有三条隧道。
白祈打头,爨莫扬随后,十人跟随,分散潜入隧道。
一路上暗哨不断。
爨莫扬带人经过,只求隐匿行迹,对敌只选沉默的法子。能躲就躲,躲不过务必干脆利落地干掉。
这样行来,除中间被一股六人巡逻队伍撞见,只得全灭对方之外,并无其他枝节。
隧道深处潮气极重。行至约百米之后,脚下开始有水声。暗河逐渐出现。
按照地图所示,踏入暗河之后靠左方走,蜿蜒前行三百米即可看见岔道。
行了片刻,爨莫扬冲后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像他一般,一手拢起兵刃,一手扣住连弩,贴墙侧身进入岔道。
左侧石壁有一小串凸起,便是通往渔舟卧室的阶梯。
白祈灵活如猿猴,先行去探路。顺着凸起匍匐向上。到了顶端,比个手势,确认出口就在前方。
爨莫扬无需攀缘,只提了一口气,便跃上凸起,再几个纵跃,已至顶端。找了一块空地,踏足定了身体。
而后,他对下方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余人等待。自己和白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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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被一捧蒲草所遮。
拨开蒲草,是个花盆底。似乎刚刚浇过水,还在向下淌水滴。
爨莫扬用剑柄轻轻顶了顶花盆,发现是个大家伙,估计有几十斤。乃是个大型盆栽。便又稍微加了些力气,将花盆顶起细细的一边。
顿时有光线透了进来,洞口外的情形便得看见。
上方流光溢彩,是张纱床。床头笼着一枚大珍珠,是个奢侈的卧房。
按照地图所示,此处正是渔舟的卧房。
爨莫扬掀起花盆一角,让瘦小的白祈先潜入卧房。
花盆四周挂有铜铃,稍微一动便有声响。
白祈动作甚快。飞速滚至地面,剑扫铜铃,手上接住,一声没发出来。
爨莫扬紧随其后,跃上地面。
一股甜香迎面扑来。
卧房沿山洞所建,器物旖旎华丽,室内一股甜腻熏香。
奇怪的是,并无重兵把守。
于是,爨莫扬对下方几人示意,要大家守在洞口,自己和白祈去办事。一旦出了乱子,也好内外互相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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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不大,只两间。爨莫扬和白祈正在里面一间。
纱床便在右侧。帐内隐隐约约有人影卧倒,似在沉睡。
那甜腻的香气,在床一侧更重了。
爨莫扬心内疑惑:渔舟号称道长,乃是个道士。怎么住如此脂粉气的卧房。
轻轻挑起帐帘,那人正在睡觉。一把乌黑浓发披散出来,露出了半个肩膀,纤细白腻。
不是个男人。
不是渔舟!
爨莫扬判断之下,马上准备放下帐帘。对方却醒了过来。
一翻身,是个不着寸缕的女子。看见了床头站着两个黑衣蒙面人,吓得花容失色,张嘴便要大叫。
爨莫扬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隔着被子点了她穴道。用被子裹住这女子拎起来,飞快地将床铺检查了一遍,没见躲着其他人。
同一时间,白祈已经利落地翻过床下和壁橱,也没有人。
渔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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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压着声音问那女子:“这是渔舟卧房?”
她惊恐万状,在他手掌下拼命点头。后又摇摇头。
“到底是还不是?”
那女子害怕极了,又点点头。
爨莫扬又问:“渔舟在哪?”
那女子又拼命摇头。
“现在放开你。你若要乱叫,休要怪我。”
那女子又猛烈点头。
爨莫扬便放开了她的嘴。
那女子兢兢战战地回答,渔舟今夜没来这里。渔舟有十三房女人,她只是其中一个。
这卧房,也只是其中一个卧房了。
密道,也只是其中一个密道。
爨莫扬并未灰心丧气,沉声问:“今夜渔舟和谁睡?”
那女子摇摇头,表示不知。
爨莫扬立刻觉得事情不简单。
难怪一路行来,如此顺利。
这渔舟道长的女人数量比岩祝也不少。岩祝夜宿的状况,爨莫扬大概知道。纵然一个个卧房寻遍,还不知他是不是在卧房里睡的呢。
只怕还没找完,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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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伤害他?”那女子本要吓死了,突然冒死问了这么一句。
爨莫扬有些惊异。要杀他便是要杀他。用“伤害”一词,显然是偏向渔舟。
“你很得他宠爱?”
那女子两眼空洞洞的:“他是个好人。”
爨莫扬一愣:“他烧杀掳掠,以婴儿献活祭。好在哪里?”
他的问题,并未得到回答。
突然之间,洞外鸣金尖锐,一片大哗。有人高呼:“走水啦——”
立刻有混乱的声音响起。洞外的,相连壁室的,高呼的,跑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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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暗忖:必然是仇先生那一队开始行事了。
他和白祈贴着洞壁两端,分别朝外细细观察。听闻沉闷的呼声:“大当家——!”
“保护老大——!”
爨莫扬和白祈相顾无语:着火了,为何大喊大当家?
难道渔舟所住的洞窟着火了?
爨莫扬点了那女子的穴道,让她无法出声,重新放回床上。而后跟守在洞口外的人打了个招呼,便只带着白祈,无声蹿出洞外。
外围一片喧嚣,三升道匪徒四散奔走,显然是遭遇了大事。
爨莫扬同白祈隐在暗处。放倒了两人,换上匪徒衣服,遮住面庞潜行。
混在匪徒内听了一阵,原来是说老大不在本该在的地方。不知安危如何。难怪一个劲叫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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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舟的确在一个不该在的地方。
他在一间密室之内。
一袭道袍,一抹小胡,一张娃娃脸。看面容,年纪并不大。绝不超过三十。
他的对面,站着个人。
仇先生。
未易容的仇先生。
一头及腰白发,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如此坦诚而无防备地站立,与渔舟相对无言。
渔舟望住他,艰难地张口,似乎想问却不敢问。
最终,鼓足了全身的力气似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仇先生点点头。两行泪潸然而下。
渔舟声音已经哑了:“鹰儿……他,真的……没了?”
仇先生不忍再点头。将脸别到一边。
这个动作,已说明一切。
渔舟惨呼一声,软倒在地。仇先生赶忙过去,将他揽在怀里。
他捂着胸口,半晌后才哭出来:“鹰儿还不到二十岁!他怎么能没了……”
仇先生含泪劝道:“小黠,你保重……”
“我有什么重可保!我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听说鹰儿死得好惨啊……”
渔舟再也支不起身。捂着胸口,失声痛哭。
他正是阿鹰的授业师父,孤山派方黠。
隐匿多年,化身为渔舟道长,与同门师兄朝野配合,只为一朝复仇。
而今大仇未报,先折了唯一的徒弟。扑在师兄怀里,哭得气势全无。
“大师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从血堆里抱他出来,他疼得要死也不肯哭。那么个坚强的孩子,他怎么能没了……”
方黠哭了半晌,抬起头,泪潸潸地问:“大师兄,你怎么办?鹰儿没了,阿虎也没了,辽儿半条命没了,平安治军也没了……你,你怎么办啊……”
仇先生搂着师弟,也已满面泪痕:“这便是我来的原因。小黠——”
他顿了顿,道:“你快走吧。找一个容貌体型和你相近的匪党,我将他当做你,献给朝廷。”
方黠望着师兄,神色担忧:“然后呢?”
“然后我便回平安治。魔宗如此之强,恐要挖地三尺地寻你们。我必须牢牢留在平安治,才有希望护住所有同门。你去外面找机会,也重新来过。”
“找个假的扮我,他们会信?”
“所以我才做这个大张旗鼓的局。明月山庄为我作证,萧兰卿全程参与。他们不信也要信!”
方黠想了想:“沈知行见过我。”
“整个魔宗只……他一人见过你。他与你绝无可能照面。”
“还有很多人见过我。我抢了永安王,杀过那么多人,丢了朝廷的脸。大师兄你将假冒的我交给皇帝,等于找死。”
“我自有办法。”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了。”
方黠刚说完,脸上已经血色全无。
仇先生只觉前襟湿热。
低头看去,渔舟胸前插着一柄匕首,正在心脏处,已经没柄。是他不知何时自行按进去的。
因为刀扎甚深,没有立刻血喷。血顺着伤口慢慢洇出一朵惨红的花。蔓延到仇先生的胸前,红成同一片红莲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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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先生甚至没什么听觉。
他只觉得自己大声嘶叫,将师弟抱在怀里。可是两耳,已经全聋了。
他听不见声音,只能感到胸口的血越渗越多。
方黠的身体在一点点软下去,冷下去。是抓不住的流沙,生命便如流水般不可追回。
仇先生捂着他的伤口,想挽回伤势。可肉身脆弱,怎敌得过刀口已深。
方黠毫无血色的脸上,只剩个苍白的笑:“大师兄,割了我的头,拿去给萧梧岐吧。”
仇先生缓了半晌,才听懂这惊心动魄的建议。
他不肯回应,只是痛心道:“小黠,你挺住!你怎么能死!”
慌忙点住方黠几处大穴,又按住他的脉门,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过去:“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这回失手乃我与阿虎失算。关你什么事!
“若无金家堡这事,我打算只让你率三升道投诚。后续你便可顺利并入平安治军。
“即便现今,也只是找个替身冒充你便算。谁要你的头?谁想要你的人头!”
方黠本已昏迷,因这临时的续命之举,面色稍微有些活气。
可大限已至,不过死前的一点点返照而已。
他凄绝地笑了:“死了不好么?就没人逼我们报仇了。我们全死了,他们便说不得我们鹰系一支里通外敌。可下一代的人,不应该啊……鹰儿他,应该让我替他死……
“大师兄,你知不知道,为了装得像个悍匪,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又糟蹋了多少女人?我不做,我的属下们就会做。他们嘲笑我,不听我。我只能杀人,装作比他们还狠。
“死了好。这十多年的仇恨,已将我们变成鬼了。大师兄,我只想,堂堂正正地见见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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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与三升道之战,从深夜持续到日上三竿。
昨晚暗夜潜行,突逢着火。混乱中查遍了所有房间,不见渔舟道长。与另一队人汇合后,却听说仇先生不见了。
本要退回的平安治军和明月山庄众人,只能重新集合。由爨莫扬牵头,寻找仇先生。
混乱之中,应葱葱女扮男装,声音不像,被敌发现。一场战斗由此爆发。
三升道悍匪凶蛮,一波一波鏖战。爨莫扬的二十来人均已黑衣染血。若非他沉着应对,只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杨槿一改沉沉之气,挥舞长枪凄厉大喝,要寻回自己的伯乐仇先生。力战百人,被逼至凤凰岭半山腰。
爨莫扬见他大失神智,率人来护。
彼时正值晴天,烈日当空。
仇先生突然出现在背后高处,令鏖战双方惊讶得同时住了手。
他从头到脚的血污,手里提着个血肉模糊的球。高喝道:“渔舟人头在此——!”
声音一改往日低沉,凄厉如一声千疮百孔的鹤唳。无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从何处拿来的渔舟首级。
仇先生面容被血污所染,辨不清神情。只是举起手,让那首级迎着明朗的太阳。
他说:“渔舟已为我所杀。尔等三升道残兵败将,还不投降!”
借着阳光,三声道匪徒们将那首级看得清清楚楚。爆出连串哀号——
阳光正烈,从正面照在那血淋淋的头上。眉眼清晰,面目苍白,一撮小胡子染着血。
正是方黠的头颅。
他终于堂堂正正。在官匪两边面前,见到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