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似乎格外漫长。
南海郡一幢机密的宅子里,有深长的隧道。
隧道之下,司徒皓紧张地喝着茶。
茶已凉,他全然未知。只是问:“弘师兄,旻师弟和佳木妹妹他们,哦不,佳木师姐他们,在南海真的待了三个月么?”
坐在他对面的,是邵弘。同为薄一雅的弟子,之前一直盯紧明月山庄一线。如今,和司徒皓一起来了南海。
邵弘用桃花眼瞥着他,笑着拿起他的杯子,喝了口冷茶:“是呀。当然是真的。”
司徒皓又问:“今晚师父他们都去哪了?”
邵弘就着他的杯子,又喝了一口茶。答非所问:“明早带你一起去找他们,可好?”
司徒皓当然不能说不好。只是盯着自己的杯子,不明白师兄为何不再倒一杯新的。
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问:“简宗主今晚真的到金家堡了么?”
邵弘笑道:“你猜?”
司徒皓不明白:“我们为何要把宗主到了南海的消息提前散布出去?他要是真到了,好像不太安全。”
简宗主明明说过,要钓大鱼的。可前两天,师父突然要大伙儿散布简宗主今晚会到南海的消息。
这一泄漏行踪,宗主不自己成了鱼,被别人钓走了?还怎么钓大鱼。
邵弘道:“皓师弟是宗主身边的红人。你都不清楚,师兄我就更不清楚了。”
司徒皓听师兄如此说,有些羞赧。喃喃道:“不敢不敢。只是帮宗主做了些小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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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皓生涩而焦虑地等待。
宗主和师父,真的很疼他。答应说带他找佳木妹妹,便真的来南海找了。
虽说这阵子他忙于帮师父干活,并没能和她多说上几句。但已经足够。
司徒皓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这天涯海角之处,和她永远在一起。不回小五台山似乎也不要紧。
回头一看,弘师兄还在望着他。桃花眼在灯光下,显得闪烁妖冶。
司徒皓下意识转了身体,躲着师兄的视线。
邵弘噗嗤笑了:“皓师弟,师兄有这般可怕么?”
“没有没有,怎会怎会。”
“师父可曾教你采髓蚀心功法的入门法则?”
“还没有,还没有。我愚笨得很,还在打基础。”
“师兄来教你——如何?”
司徒皓只觉得弘师兄的声音如一条绵软的蛇,瞅着人的鼻子眼、耳朵眼钻。赶忙坐远了一些。
邵弘却偏偏又坐近了些。压低嗓音,诱惑地说:“没学好入门法则也可以修炼的。因为这心法有个至高无上的法门,叫做‘双修’。”
司徒皓的发根噌地一下,全都竖了起来。
他的人也跟着蹿了起来:“茶凉了!我,我再去烧一壶!师兄先歇着!”
说罢,捧起冷茶杯。连茶壶也没拿,便跑出去“烧茶”了。
邵弘坐在灯光后,半天没缓过气。
爨莫扬是个不开窍的,诱他不动,也便算了。怎么新来的皓师弟也这么一副坐怀不乱?
我这摄魂夺魄夺魄的功夫,难道不行了?
他心思一动,立刻去找镜子,对着脸自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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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金不戮起了大早。去找爨莫扬坦诚交代。说简易遥与沈知行在金家堡,请他和岩祝三哥网开一面。
爨莫扬果然大惊。但只消片刻,便冷静下来:“阿辽放心。纵然我与维摩宗有天大罅隙,但今日特别。我定然竭力维护金伯伯周年祭典和你的成人大礼。”
金不戮感动异常,两眼含泪。
爨莫扬笑着摸摸他头顶:“阿辽切莫这样。”
说罢,便带着岩颂、岩差,陪金不戮一起去找岩祝,想要提前打个招呼。
刚一进房,却听下人说岩祝大当家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先去东安洲拜谒拜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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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麒麟镇,雨多而连绵。
东安洲上的一切都被雨打湿。郁郁葱葱,却显得湿重而令人迷茫。
可越是这般,那掩映在苍松翠柏之后的人影幢幢、偶尔互相反射的兵刃寒光,越是显得森然。
有人埋伏在东安洲的植被之后。
濛濛细雨里,由温旻亲自监工的竹竿帆布棚派上了用场。
金家堡下人和部分客人已经先到了。纷纷坐在棚下。作为普通人,对重重埋伏并无感知,只觉得气氛凝重而已。
一起先到的,还有岩祝。
他坐在观礼台的一把太师椅上,气势沉沉。见到爨莫扬和金不戮远远行来,敛起野兽般的杀气,站了起来。
别说爨莫扬和金不戮,就连他的两位哥哥也为分外惊讶,换用乡族俚语问:“埋伏这些人手做什么?”
岩祝深深一笑,用官话回道:“今日祭典隆重,三哥替阿辽少爷护航。”
金不戮赶紧上前,想要解释一二。
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衣袂声响。维摩宗的几个暗影武士开道而来。眼中杀气腾腾,显然是也发现了异常。
后面紧跟着的,便是简易遥三人。
简易遥缓行在中间,右手还握了一把伞,却不打开,只是当个把玩的物件。两侧分别跟着沈知行和温旻。
简、沈二人都已见惯风浪,面色自然不变。难得温旻,竟然也是一派沉稳。
岩祝一见沈知行和简易遥,眼睛要瞪出来了。
他只是听说魔宗要算计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张旗鼓,宗主、右护法就这样大剌剌直接来了。看来今天有场硬仗要打。
手立刻搭在腰间刀柄上。
霎时间,草丛中一片铮铮之声。埋伏在后的人马,随着岩祝动作,拔刀的拔刀,弓箭上弦的上弦。眼看便要动手。
温旻见状,立刻反手去摸背后剑柄。
前方几名暗影武士也拉开架子,准备迎敌。
一群人中,沈知行显得有些特殊。笑着挠挠头,不太明白为什么。暗忖自己在江湖中被厌恶的程度,竟然又上了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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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按住岩祝的手:“三哥,无论如何,今日请卖莫扬一个面子。”
岩祝冷笑:“简大宗主也大驾光临了么!也不提前知会声,我座下山寨好拱手相迎。”
简易遥笑得春风和煦:“岩祝大当家,久违。易遥此来,只为看看金少堡主,怎敢叨扰三十二路英豪。”
几句之间,岩祝心中已闪过百种决断。暗忖:这两个魔头突然出现在此,是几个意思?
这和“仗义者”信报说得不太一样。
这两个魔头想拿我?就凭这十几个人?
或者,不是为了拿我?
但魔宗之前做下了那么多事,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未免也太目中无人。
以为我不敢动他们?
一时间想下令捉了简易遥,以快打快,一了百了。
一时间又看不透当前局势。也因为爨莫扬在旁说话,忌惮见罪于明月山庄。最后生生忍下来,坐回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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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祖陵在东安洲的东侧半山坡处。
最前方是一座汉白玉祭台,长长台阶延伸岛下,中间各有分支小径环绕全岛。
祭台前方是个空场,也是洁白的汉白玉铺就。两侧各摆三排太师椅,算作观礼台,上方罩着温旻监工的帆布棚。
本次祭典邀请的宾客不多,除了明月山庄、岩祝及维摩宗几位,便是少数金泰生前交好的老主顾和乡里。大家由金不戮亲自安排,坐在观礼台中。
爨莫扬等人,因岩祝已经选了一把椅子坐,便都随他坐在一侧。
简易遥毫不挑剔,来到明月山庄一行人对面。也不惧身后树丛中重重的埋伏,轻松写意地坐下。
沈知行大剌剌坐在宗主旁边。似看自家地里小白菜似的望着金不戮,满眼的喜悦与慈爱。又回头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徒弟温旻,喜滋滋乐呵呵,显然也是他的一畦得意小白菜了。
看得爨莫扬在对面困惑无比:沈知行那眼神,竟然是真的疼阿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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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周年祭典便在如此氛围下,开始了。
祭典一切从简。
按照预设流程:金不戮先祷告先祖。而后上冠,举行成人礼。最后以成人身份去金泰夫妇陵前禀告父母,亲自诵经祭奠,便算礼成。
向先祖祷告时,金不戮自述听闻父亲过世噩耗后如何一片迷茫,再到如何冷静下来。这一年自己是怎样挺了过来,发誓日后更加勤勉。
更在列祖列宗灵前感谢众位亲友帮忙。尤其提到爨莫扬和温旻。
说到温旻的名字时,他顿了顿,而后才继续。
别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无意的停顿。唯独温旻听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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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冠之礼,需由族中一位长辈为成年男子戴冠。
金家人丁单薄。选来选去,定下了门房的老安伯。也姓金,在金家堡中最年长。如今被请至长辈座,由他来为金不戮戴冠。
明月山庄傲人名器——白银冠,从素白布下露出原貌。
安伯颤巍巍将其端起,红了眼圈,冲森森松柏之间喊了声:“老爷——少爷长大成人了。以后也要保佑他啊!”
话音末尾是苍老凄哀的哭腔。阴雨连绵,落在在祭台周围,将天地连成一片。
金不戮含泪跪在地上,素髻朝天,静候安伯为自己上冠。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安伯话音刚落,西侧突然有金锣声响,一声接着一声,疾如骤雨。
西侧是东安洲的渡口,与规屿遥遥相望。
渡口处突然刀剑声四起。不多久,一名蒙面武士跌撞爬上观礼台。胸前染血,嵌着数枚铁蒺藜,伤口显然极深。
他全身暗紫,手持一柄弯刀,一看便是岩祝手下。俚语嘶吼道:“魔宗攻来了!”
倒下之时,身后又有数声惨呼。几名靛紫蒙面人提刀过来,想往简易遥跟前冲,被陆衍等人拦住。
岩祝自坐下后便如一张拉满的弓,弦都要崩断了。一见此情状,那紧绷的箭头终于射出。高喝一声,锵地拔出一柄银刀,冲简易遥面门攻去。
另一只手一挥,袖口飞出几只暗红小蛇,分别向温旻、沈知行等人射去。
口中官话高喊:“魔宗先动家伙了!”
他一动,藏身的人马立刻呼号而出。弩箭齐飞,暗器四散,似要在瞬间将魔宗众人削成肉泥。
周遭沙沙声响,一听便知有无数蛇蝎蛰伏已久,蜿蜒着爬了出来。
四下顿时一片混乱,宾客逃窜,下人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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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宗一侧立刻应战。
十名暗影武士面冲外围成一圈,铁蒺藜与暗弩齐发,将简易遥、沈知行护在当中。
他们一边拨开射来、攻来的暗箭和刀剑,一边刀砍剑扎无孔不入的蛇蝎毒虫。
陆衍与副手站在最里,一左一右护住右护法与宗主。
沈知行将剑舞成一片金汤,把简易遥护在身后。边打边笑起来:“岩祝大当家,去年中秋袭击我的虫子阵果然是你!手法一样一样的!”
岩祝咬牙切齿,并不上他近前,只不断催动毒物攻去。
明月山庄一侧,岩颂、岩差两人吃惊异常。相视一眼,一个护住了少庄主,另一个蹿到场中去帮助三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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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小小东安洲顷刻变为修罗场。
漫天毒虫毒箭四射,刀光剑影争鸣。
竹竿歪斜,石柱轰然倒地,帆布顶棚掀翻。
西边渡口有岩祝座下人马不断杀来。
好像是来护主,却个个身上带伤,又似遭到伏击,被人驱赶而来。见到魔宗罪魁祸首在前,无不高喝着攻去,以解心头之恨。
众人看了半天,却不知是谁在渡口处伤人。
甚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突然开始的——
维摩宗明明只有这十来个人的。是谁在渡口那边伤岩祝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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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变之下,金不戮甩起拐杖,叮叮当当格开四溅过来的断刃和暗器,将宾客和安伯等人汇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护于身后。
他大喊:“大家住手——!不要打了——!停手说清到底怎么回事!”
岩祝远远地回他:“什么怎么回事!魔宗早就埋伏在你家祖坟,要你三哥的命!你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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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太快,双方甚至连个互相叫骂的过程都无。
爨莫扬不明白为何顷刻间便至如此。高声喝止了两声。
但杀声已沸,岩祝的人只听大当家指令。只要岩祝大当家不停手,便没有人敢放下刀。
爨莫扬此行只是来参加观礼,又想着有岩氏三雄在,故而没多带什么人手。
而今势态一变,只能取最重要的来护了。便放弃无谓之工,抽出七宝镰月刀,拨开乱刃去接金不戮。
斜刺里突然蹿出一条白影将他挡住。粉银光芒暴涨,当当当和他对了几招。刀剑铮铮,招招硬碰硬,不准他上前靠近一步。
定睛看去,原来是温旻。手持长剑,双目冷得像刑场上一抹凝血,没有一丝温度。
爨莫扬心中微有暗惊:他怎么突然长进了?剑法和速度还是原来的剑法和速度,力道却比以往厚重。
温旻在爨莫扬吃惊的功夫,伸手也要去拉金不戮。金不戮却怔怔地躲开了,好似不认得他一般。
急得温旻大喊:“阿辽!快跟我来!那边危险!”
金不戮面色死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似乎目睹整个春天瞬间衰败。
“小旻……你们,你们……?”
“不是的阿辽!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一切都不是我安排的!
温旻有话未尽,爨莫扬刀已攻来。
两人战在一处,再无一句言语。
金不戮身旁的安伯,踉跄摔倒。
白银冠没有拿稳,骨碌碌滚至杀阵之中,被雨和泥泞埋没,再难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