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之夜,唯有经声与海浪彻夜不停。
温旻躺在一株巨大的龙眼树上。望着金不戮已经熄灯的院子,又看看自己客房的方向,偷偷丈量两者的距离。
今天抱到阿辽了。
他还是喜欢被我抱的。
温旻对着清澈的夜空笑起来。觉得今晚比往日都凉爽舒畅,夏夜的虫鸣都像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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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的院子在规屿高处。温旻的客房位置在岛后,较矮。
温旻总在夜晚到金不戮的院子附近,找一株高树跃上。躺在树上,正可见客房一带的全景。
他固然在看阿辽,但也在观察客房。
他已一连几晚如此了。
他在观察几位同门。
温旻和沈知行到金家堡不久,另有几名维摩宗弟子也随后而来。说是得了宗主密令,前来相助。
这几名弟子,还是在姑苏的老搭档。纪佳木、游一方和小七、木范婕四人。
这四位显然不是打架的配置,也都没什么操持丧事的经验。只怕前来相助是假,另有隐情是真。
温旻去试探纪佳木。师姐对此一笑:“我还是知道这里是何处的。更何况有护法师叔在此,你还担心师姐吃了金家堡的人不成?”
果然,她在南海规规矩矩。每日着装肃穆,帮忙维护道场,还一起读经,根本不曾找人“修炼”。也未见其他异常。
小七一如既往做温旻的小跟班。和他一起看道场、练剑、练功。
温旻和师父以及小七研习姑苏一行见过的各家功夫,讨论应敌之策的短长。
见识一广,思路大不相同。温旻聪慧,小七也正是学东西的年纪。这一趟南海之行结束时,师兄弟进步之大,比在小五台山更加日新月异。
木范婕更不必说。不是随着纪佳木,便是跟小七一起玩。每日规律睡眠,也无任何异常。
唯独游一方,总是哀呼吃不到肉。
金家堡在丧期内只提供斋饭。游一方馋得不行,偷偷溜下规屿,独自到麒麟镇吃了两回肉。跟同门大赞南海烧鹅和豉油鸡味美。
他知道温旻恪守金不戮的规矩,在丧期内也吃得跟小和尚似的,就不曾问过师弟是否要一同下山。
温旻自然是不随他去了。只是暗自奇怪:一方师兄下岛吃个肉,怎么头一天晚上便出发了?
什么肉这般珍贵,要吃一个晚上?
今晚又是如此。
游一方的房间,又很安静。
他没在房内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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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一方真的很疲惫。
南海潮热,远不同于小五台山和姑苏,已让他痛苦不堪。每晚他还要忙自己的事,没觉睡;白天还要帮小旻替那小瘸子的爹爹看道场念经。
这便算了。辛苦一昼夜,上了规屿后,竟连块肉都没得吃。
想他堂堂维摩宗弟子,竟是来这儿遁入空门来了。
这又是一个疲惫的上午。
他忙完自己的事,一夜过去,已到了清晨。
早茶时分,游一方来到麒麟镇内的茶楼。在邻桌食客惊愕的眼神下,干掉一桌子茶点,全点肉馅儿的。又灌了一肚子茶。然后打着饱嗝回到规屿,往自己的客房走。
远远地,温旻坐在门口,打了个哈欠:“一方师兄回来啦?”
游一方不擅撒谎,囫囵道:“嗯。吃饭去了。你找我?”
“师兄吃的什么?”
“下岛吃肉去了。”
温旻黠慧一笑:“吃一晚上?”
“什么一晚上?!”
“我在这里等了师兄一晚上。”
游一方再实在,也明白露馅儿了。自己彻夜未归,被小旻发现了。
他装了好几天,简直白费。顿时丧了气:“你怎么发现的?”
温旻扬起一侧眉毛:“师兄告诉我你去干嘛了,我就告诉师兄怎么发现的。好不好?”
“不是……小旻,这事,这事不能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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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宗春季姑苏一行,明为赴约取断剑,实际上,大宗主简易遥通过此行,基本摸清了同本宗作对的几方敌人。
平安治算一个。明月山庄算一个。金家堡看似中立,一轮姑苏之行下来,却是最可疑的一个。
沈知行强去南海固然令人不快。但因此,维摩宗却有了口实派弟子到金家堡探个究竟。
为避人耳目,另有因材部署的缘故,简易遥派出了纪佳木和游一方等四人,去南海“帮右护法”。
游一方,便是这四名弟子中最重要的一个。
他是来查账的。
查金家堡的账。
姑苏江宅一案之后,维摩宗众弟子便推测:能部署如此强大的机关,还要在江南雇人干活,定然是财力雄厚的工匠世家才能出手。
后又有围攻群英灿、平安治疑似被收买等事。若幕后敌人没有些资本,断然做不了这些。
简易遥得到弟子传信禀报,结合后续查验结论,锁定从钱入手。
今次有机会深入金家堡,他秘密命令纪佳木与游一方:去查金家堡的账。
既要花钱,必先有钱。金银流动,从金家堡的账目里,或许能找到线索。
游一方便是本次查账的主力了。
因为,他得了师父伏虎堂耿烨长老真传,学得一手好账。
伏虎堂负责维摩宗所有账目。
简易遥心思独到,掌管账目的不选那八面玲珑之材,却偏偏选耿烨这般性格憨直、一丝不苟的汉子。
用他的话说,“经营之道,选人在巧;收支记录,却需选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最后的判断,我来做即可,耿长老只需认真记账。”
维摩宗降龙伏虎两堂,地位在天干十堂之上。原因无他,分别负责了立宗的根本。
降龙堂掌管教化,是选拔栋梁之根本。
伏虎堂算账,就是经营之根本了。
伏虎堂的弟子游一方,自然精通算账。
所以,他彻夜不归,是偷算金家堡的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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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旻听完这番来龙去脉,心中暗叹宗主七窍玲珑。笑着说:“师兄说不能告诉我,不如说查账一事不想让我师父知道吧?”
因“大事不妙”,纪佳木被游一方叫了过来。现在也在房中。
她侧目冲温旻一笑:“你都已知道了,就别装不知道了。”
游一方听得云里雾里,一拍大腿:“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你们到底都知道些啥?”
温旻笑而不语。
金家堡现在已遭怀疑。若真的和江门一案有关,十有八九和杭州诸多事件有所牵连。只怕最后关联到孤山派。
沈知行单听金泰死讯已然不听指派,若是真查出孤山派的蛛丝马迹,还不疯了。
纪佳木一行弟子经简易遥明里暗里授意,连虎伯的可疑都不敢详细说与沈知行听。哪敢让他知道要查金家的账。
既然不能让沈知行知道,他的弟子也一并瞒了。温旻、小七,还有被拿来当幌子的木范婕,全都不知查账一事。
只有纪佳木,因为要帮助游一方,所以知晓全情。
这也便是为何姑苏一行的三个锦囊,是由耿烨交给了游一方。却不是职位更高的右护法沈知行交给温旻。
从一开始,简易遥就在提防此事被沈知行知道太多全貌。
这也是游一方说,不能告诉温旻查账一事的根本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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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佳木见温旻对来龙去脉全想通了,便对游一方道:“小旻都猜到了。以后不必瞒着他了。”
游一方“哦”了一声。虽然最后也没明白,小旻到底都猜到什么了。却还是决定听师姐的,对师弟知无不言。
结果,温旻上来便问:“师兄可查到了什么?”
游一方欲言又止,垂眉耷眼。脸上写明了——“进,展,不,顺”。
他几日彻夜不归,想去吃肉是真;借吃肉去查账也是真。
但是,真的没查到什么。
他刚拿到账簿没几天呢。
简易遥派出了少数几名探子协助游一方,低调潜入麒麟镇。
探子没有费太大力气,便圈定账簿存在规屿西北几个不起眼的小岛上。
游一方接着勘察了一番,圈定其中最小的一座,名曰珍岛。
珍岛离海岸较近,负责贮藏部分兵器和矿石,更有账房在内记录开支。真正的管账人,正是虎伯。
金家堡人手少,最近岛上丧事繁忙,大多数人都被支去前面打理。也没谁想到有人会剑走偏锋惦记账簿。就连虎伯,也不是天天来看账。
明月山庄的人都在前面看守道场,更没有深入金家腹地守着。
是以,游一方便如此,借着空子,摸清了珍岛上人员来往的规律。
查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不易。更何况金家堡的锁,哪是那么容易开的。
幸好有纪佳木在。她深夜“修炼”少不得开锁的本事,在珍岛排上了用场。
两姐弟终于开了账房的锁,这几日刚能自由进出。让游一方有机会潜入多看几眼账目。
可账务繁杂,不少记录还是用粤地白话写的。更兼时间紧张。游一方核账的进度,比起破牛车也快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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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旻听完游一方诉苦,沉吟片刻,道:“金家道场共七七四十九日,现在已经过了十多日。只怕道场结束,师父便要回程了。那时,师姐、师兄便再没有理由留在南海。因此需要抓紧时间,在接下来一个月里,核完账目。”
纪佳木露出苦笑:“尽人事,听天命吧。宗主既然只派了我们两个做这事,便是已有万全的打算。万一我们核不完,宗主定有其他良策。”
若是其他事,纪佳木还能拼上一把。可核对账目,实非她所擅长。便只能如此与世无争了。
温旻追问:“可疑账目有多少?”
游一方摊手,表示完全不知道。
他看都没看完,又怎能知道哪些账目可疑呢。
温旻敛起嬉笑神情,严肃道:“师兄再去查账时,叫我同去看看。”
纪佳木妙目将他一扫:“你知道得越多,简宗主越不高兴。”
温旻又恢复笑嘻嘻的小孩子神情了:“我只是帮师兄师姐看看,谁说要知道很多了?再说,我知道的多少,还不全赖师兄师姐掌眼?”
意思是卖个人情,帮他们去想想办法。这件事,温旻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自己师父沈知行。简易遥跟前的一份功,他自然也不要了。
纪佳木见他小小年纪,如此懂得施惠于人,笑问:“小旻也懂账?”
温旻无辜道:“不懂账,总能帮忙商量商量吧。”
纪佳木看看游一方。游一方已经无所谓。
她便道:“好,那便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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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魔宗互不对付,明月山庄没少布眼线盯人。盯梢的重点自然是温旻师徒。
温旻随游一方同去查账前,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睡了三天懒觉,每天都睡到下午。
睡醒便和游一方同下规屿,去麒麟镇里吃肉。专门守着吃那凌晨刚刚宰杀切割的新鲜猪杂锅。
其实,他自己却只点了几样素食。
第三天晚上,两人吃过夜宵,又绕了几圈,将盯梢的人绕懵了,便换了一身衣服,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海岸渡口。
竹筏已经提前备好。二人摇着竹筏,渡至珍岛。
纪佳木早已先到珍岛等待。
三人汇合,藏好竹筏,来到账房。
账房内只留着一下人值夜。虎伯今夜去道场附近,并未在此。
值夜下人的身份,游一方和纪佳木已经摸透。是个不会武功的老伙计。
纪佳木拿出“修炼”时常用的迷香,熏了一会儿,老伙计便被熏得睡熟。三人悄悄潜入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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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进入,温旻便“嚯”了一声。
印象里的账房,都是一册册账簿在书架或柜子里摆放。前面必然要有张大桌子,陈列文房四宝。
可金家堡的账房,却是在一座高高石洞内。
石岩壁分三层,每层近百个大小格子,格子里陈列的是一卷卷钢简。更兼一股药味。
岛上存放账簿固然安全,隔绝尘世,省掉了不少看管的人手。却极潮湿,纸张容易受损。
金家善于铸造金属,竟然用钢做简来记账。药味是为驱赶岛上大小昆虫所用。
账房也并无什么文房四宝。角落一块大石做桌,陈列凿锯锥钳等工具,想来便是刻字的。
温旻想着:没个内力,还真没法记账了。
难怪一般的账房先生管不了金家堡的账,只能虎伯这样的动手。
他原本想要偷几册出去,也偷不得——回程辎重太沉,就太可疑了。
温旻随手拿下一卷账簿来看。果然如游一方所说。账目内容不仅繁复异常,还夹杂方言俚语,显然是不欲外人看懂的意思。
想是岛上看管人员不够,虎伯便以此来保账目安全。
温旻只看一眼便放弃,站起身四处转圈,跳来跳去地翻腾。
游一方见他来了也无甚贡献,叹了声:“小孩子非要凑热闹。”便蹲下身继续研究账目。
掏出一把折叠小算盘,抻直了算账,不搭理他了。
温旻偏在旁边添乱:“小格子上都用天干地支刻了年份。”
游一方嗯了一声,让他自己玩。
温旻心算年份,道:“这账房存了五十多年的账。更久远的账目可能已经归档,或者不是用钢简写的,反正不在这里了。不过,金家若有可疑,也是近十几年的事,这里的账簿也足够查看了。”
游一方表示他也知道。
温旻又去各个格子里翻腾了一阵,道:“从九年前开始,账目比前一年多了一倍——孤山的事,是在十一年前吧。”
纪佳木以往都将查账一事直接交给游一方,自己则去外放风。今日她一起留下,听闻此言,豁然睁大眼睛。取下一些格子里的账簿,对着年份一数,发现温旻果然无错。
游一方也很吃惊。
他也注意到了账簿时间。发现越到最近,账目越多。
但他每天来看账,只顾着这么多账目核算不完,便只选了近一年的来核对。故而丝毫没往其他方面想。
听温旻这么一说,他也分析起账目时间规律来。
果然,从十年前开始,钢简便有所增加;九年前开始,比上一年增加了一倍;此后每年增加,近几年尤甚。
温旻继续道:“每个年份的格子里至少有几十卷账。其余格子都是碎账,不值一看。这样一算,近十年便有几百卷账簿要看。”
游一方抬起头:“怎么着,小旻打算把所有账目都核了不成?”
温旻一笑:“核不完。就算抄,一个月内恐怕也抄不完这些项目。”
游一方继续困惑:“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从九年前的账开始查?”
温旻摇头:“没头没尾的,直接查九年前的账,估计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合着你来告诉大伙儿一件人尽皆知的事啊?
游一方差点没跳起来打人:“核不完也要看!小旻坐下来帮忙。其他的不管了,咱们务必先把最近一年的核算清楚。”
温旻却不听话。反而拿出十二年前的一卷账,坐到地上:“这里交给我。劳烦师兄师姐帮手放个风。”
游一方莫名其妙:“你要做什么?”
温旻故作深沉:“山人自有妙计。”
也不多做解释,卷开账簿就看起来。
他这一看,说笑眉眼顿时凝成肃然。整个人一动不动,唯有一双好看的眼,目光深如夜海,又犀利如刀,不停在一行行刻字上滑过。修长手指稳着卷轴,不停展开。
温旻看得认真,也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的速度。不多时,已经看了几十行了。
游一方开始还不明白,戳他几下。温旻丝毫不动,当他透明。
纪佳木拉着游一方:“走,出去放哨。”
游一方大急:“师姐。我还要算账!”
“反正也算不完,还不如去放风。”
温旻这一算账,算了一夜。临到天将亮,才将账簿原封不动地放好。
纪佳木另用无味轻烟把原先的迷香味道驱散了,将值夜人摆好。做得一丝痕迹也无。
三人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次查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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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温旻除了轮岗看守道场之外,每夜都随游一方和纪佳木潜入金家账房,偷看账目。
中间两天碰到有人来察账房;另一晚虎伯进入,留了一宿。温旻三人都因防范周密,并无任何败露。
只是温旻核账的水平,着实成谜。
游一方问他核出什么问题没,他笑而不语。再问他几个算账的常识,温旻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搞得游一方差点抓破了头,觉得此番回小五台山,一定要被宗主和师父双双降罪。
耿长老说过,无论做何事,一个人若是能耐有限,但下过功夫了,便问心无愧。但若是偷懒,就要重罚。
游一方几天来毫无进展,一直在账房外面放风呢。觉得自己定然是要被师父罚死了。
纪佳木却永远是那个态度。不准游一方花时间核账,反而拉他出去一起放风。让温旻一个人留在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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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账房不是天天都能去的。温旻更多的时间,便是去找金不戮聊天。
聊天内容非常虔诚。今天问佛经怎么断句,明天问几句咒读音对不对,后天问功德回向是个什么意思。
金不戮本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但每次去道场,温旻都带着正儿八经的问题跑过来。完全没法拒绝。一来二去,还被他找到机会抱一下。
搞得金不戮甚为紧张。如果不是仇先并未随萧兰卿住在规屿,简直要担心被他撞见了什么,一掌将谁拍死。
后来,金不戮听说温旻经常随游一方出去吃肉,便一哂:“这里海鱼新鲜,他喜欢吃便多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