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五台山泰岳厅对峙之时,爨莫扬就对沈知行印象不差。现在见他于无声中解去这场流言之围,心里更生了些亲近。却因为双方立场不同而不免遗憾,轻叹了一声。
沈知行听闻,好奇地转过头:“爨少庄主,节哀。”
爨莫扬明白,沈知行这是正式以私人身份向自己致哀姐姐的事,当下一笑:“多谢前辈。不过,莫扬连杀姊凶器尚且护卫不住,又何可节哀?”
说罢,振起一番豪情:“沈护法武艺无双,莫扬却不敢有丝毫委顿。纵然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找到杀姊凶手!”
赵廷宴一步跨上,声音如同他本人的神色一般阴冷:“你找你的仇人,我们拿我们的断剑。不过这些事,都还不配请我家护法师叔出手。”
爨莫扬轩眉,锐意更胜一筹:“凶手未明,何以献出凶器?”
更上前一步看住赵廷宴:“赵兄分属左护法座下,对江南应当并不陌生了?”
赵廷宴虽然同沈知行同到姑苏,但师父章文棠眼线繁多,先探弟子又一直同小五台山有联系,是以对姑苏局势了若指掌,更知江门惨案起出铁蒺藜一事。
他早上便听探报弟子说,爨莫扬一直问自己的消息。现在见他竟然正面来对峙,当下负起手,阴恻恻地笑了:“人道病急乱投医,只怕爨少庄主你面对真的凶手而不知呢?”
不经意看向台下一眼。眼神未落,方向却是金不戮所在。意欲将战火燃回爨氏后院。
爨莫扬见对方一如初见般难缠,稳如泰山:“好,莫扬受教。那便待我寻到真的治病良方,再来寻你这事后医生。”
“可惜,今天廷宴要拿梅尘剑走,等不得爨少庄主痊愈了!”
赵廷宴话音未落,腰间长鞭骤然在手,身形如鹰隼扑食,凌空跃起,自上而下分出四点黑影,攻向剑柄四个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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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爨两人之前在小五台山未分胜负。若要较真,赵廷宴还稍落下乘。
耻辱似芒在背,赵廷宴过去半年没日没夜地苦练。再次出手,不同凡响。长鞭对准蛇头倏忽蹿跃,似乎比蛇还灵活。见爨莫扬横向攻来,竟然能在空中生生停滞片刻,左右闪动身形,对敌虚实难辨。趁刀光空隙,将鞭梢点向蛇头。
可终究功亏一篑。
鞭梢即将点中的片刻,才发现爨莫扬探指为夹,又来夹他的鞭梢了。
之前刘敬便是这般被夹的。
赵廷宴立刻拧身后撤,极其漂亮地避过。
维摩宗众弟子一声叫好,却被刀风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爨莫扬半年来除了被父亲责骂,便是听母亲哭诉。空闲之余除了沉闷练刀,更无其他事项。
若说憋着一口气,亲姐于眼前被害,远超赵廷宴失手之辱。是故半年来功力飞进,直逼上一代学有所成的前辈。而今明月刀法在同龄人中少有敌手。
他见赵廷宴走的是阴狠路子,和温旻快而莫测的手法明显不同。便诱敌深入。原本无缺的刀法也应变而变,倏忽诡异起来。
擂台之上本蒙着一块巨大帆布。灰底蓝花,中间一朵巨大青云,意寓十锦绣平步青云。经纬是平常海船用帆的三倍,粗糙而防滑。四角被铁索钉在地上,历经混战而纹丝不动。
而今两人于上辗转腾挪,刀风与鞭势轮番掀起劲风,竟然将那巨大帆布一侧震开了。
就连之前温旻钉在地上的一圈箭,也被崩飞。
爨、赵两人踩在帆布上,帆布却扬起在空中。便如一只猎鹰逗着一只红隼,纷飞于灰色的天与蓝色云朵之间,凶悍异常又潇洒有力。
前方依旧插着那断剑,让两人又似莫测深海蛟龙跃出海面。有种诡异与充满力量的美。
四周围观的维摩宗众人和明月山庄弟子等人,被劲风激得呼吸困难,纷纷向后撤。
杨槿和封骆等人则护着无关人等后退了十步还多。
从围观众人到二层阁楼的世家长辈,诧异而赞叹的同时,无不陷入忧虑。
大小魔宗实力非凡。以前与正统武林世家并无太多交集,便任由他恶龙称霸深谷中。而今恶龙与家禽见了面,后续江湖想必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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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略胜一筹,但赵廷宴阴诡难缠。两人这次打了个痛快,誓要将小五台山欠下的份也打回来,近一个时辰还未收手。
爨莫扬大气不喘,脸色不变,赵廷宴鬓角却淌下些许汗。
温旻在擂台旁观战,神色如常。手底却悄然捏住了苑平的腕子,似漫不经心却狠狠瞪他一眼——苑平正悄咪咪从袖中取出一颗铁蒺藜,准备为自家大师兄放冷箭呢。被这么一瞪,大红了脸,不知怎么收场,被温旻示意看向对面。
对面喻修和岩祝早狠狠盯着他呢,各自手中有动作。幸好铁蒺藜没放出去。万一出手,简直不堪设想。
胜负许久未分,各家都动心思了。
就连金不戮,也目光灼灼盯紧了台上。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滑到一个位置,正巧被温旻捉到。四目一对,赶紧低下了头。
小样,就知道你忍不住要看表哥。
温旻冲他一笑,便又提起精神四下观察。便见台下虎伯与阿鹰已各自摆出姿态,也是生恐事态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温旻心思一动,抬头看向师父。
沈知行刚从身后弟子处收回视线,方才阻止了想动心思的刘敬。
他看向场中似漫不经心,但温旻最能分辨师父于无表情中的细微变化。
师父在踟蹰。温旻想。
他想要那把断剑。却碍于前辈身份,不愿对爨莫扬出手。
甚至,他在欣赏爨莫扬。
不可再打下去。
温旻心思一定,环目会场,又看到了那委屈巴巴的大铜锣,和比锣还委屈的敲锣小童子。
小童子被笑话了一回,早将锤扔了,人也放飞,正抻着脖子看这边关公战秦琼。
温旻不动声色地向后,对邵子鹏以极轻微的动作耳语了一句。邵子鹏也不动声色,对身后师兄弟们传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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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那该死的锣声又响了。
晴空爆出炸雷,围观众人却没工夫笑。
台上两人反应各不相同。
爨莫扬稳扎稳打,并不为其所动。
赵廷宴却一皱眉头,回身暴飞一丈,鞭梢偏去,要抽那小童。爨莫扬贴地滑步,自下而上挑刀拦住。
场外小童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外经过了一遭,兀自大喊道:“时辰到啦!”
什么到了?
爨莫扬也不免生疑。赵廷宴却再挥鞭梢,欲打小童。似谁打断这场争斗,便真的要去灭了谁。
此时,高阁之上有个动听的男人声音轻笑说:“好快,该喝茶了。”
温旻终于松了口气——
讲武试艺小坛最后一场,不过四人对战。若在平时,到中午便可收场。接下来宣布名次、喝喝茶、聊聊天,静待平安治卿来颁奖宣旨。
是以,到了一定时辰,便要敲锣结束。
即便真的台上胜负未分,以讲武试艺之和平友好,也会宣布平手,不会发生久斗。
而今不同往届,根本没有结束一说。那敲锣小童更不敢擅自敲锣。其实若按以往来算,结束的时间早已过了。
温旻方才传话,不为别的,只差人问了问小童,是不是时辰到了。
他深知这断剑再无可能通过攻擂方式夺得,当劝师父另辟蹊径。
可台上两人怎么可能因一小小童子便倏然收手。
赵廷宴更是因憎恨被扰,准备去要小童的命。
但听到了那声“该喝茶了”,两人却不约而同缓下攻势。
那声音很悦耳,很温柔,却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边。是不费气力却暗含力道的功夫,若非高人,断无可能至此。
更关键的在于,那声音自二层阁楼传来——二楼看阁,非富即贵,不是大世家无法得以进入。
所以,这悦耳的声音,属于哪个世家长老?
温旻忍不住偷眼去看师父,想瞧瞧师父认不认得。
沈知行同样明显一愣,却只是微笑不语。
——如此声响,如此动听。却以看阁长辈的身份一语阻止了小辈继续打下去。
举重若轻,还敢于在这种时候出声。如果不是万字行的大家长万四爷,也就没别人了。
虽说如此,但擂台上的两人仍不敢有丝毫懈怠。都在提防对手出狠招。
犹豫与猜疑陡生的片刻,真正让大家决定停手的,是远在场外一声——
“平——安——治——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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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治卿萧梧岐每年都在讲武试艺小坛榜首落定当日驾临。
手捧一册圣旨,替远在朝堂的帝王嘉奖今年表现突出的英豪。
圣旨给萧梧岐时是空的。要奖励谁,由他自己决定,亲自填上。
这奖励不仅仅是一纸名声。更是来自朝廷的肯定与鼓励。也由这奖励,要决定下午众英豪大宴的座次。
对于宁可散千金也绝不堕名声的江湖群豪来说,真正是这讲武试艺小坛的至高荣耀。
按照惯例,被奖励之人,每年必有讲武试艺小坛的榜首。
同时,平安治卿会点一点在小坛上突出的新秀。
历来在讲武试艺小坛中名声赫赫的几大世家,不管这一年是否参加过小坛,一应会点到。不过排名先后有所调整而已。
十锦绣榜上的小英雄,还会列名雁翎信中报朝廷知晓,纪录在平安治《少年人才名录》之上。榜首甚至有机会得钦点免试武状元。
朝廷参与,昭显的不就是皇恩浩荡,天下归顺?自然要给一些实际的好处了。
今年平安治卿又来了。
一样的排场,庞大的卫队,一样的圣旨。
可是,今年的讲武试艺还没比完呢。
众英豪和围观众人全部心中忐忑:萧大人见到今年这一塌糊涂的小坛,会不会大发雷霆?
他会不会告知皇上?
圣上会不会降罪啊?!
会察言观色的人,一会儿看看缓步走上擂台的萧梧岐,一会儿看看二层阁楼,还不时看看跟在萧梧身侧后面的姑苏知府欧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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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梧岐站定台上。四下一望,周围顿时安静下去。
他并未愤怒,反而笑容和蔼。同往年一样,将圣旨一抻。笑容与眼神中,却多了往年并没有的深意。
他朗声宣读圣旨:
“维摩宗长久扎根塞外,屏卫大好河山。武德昭勋,远近皆慕。今次参加讲武试艺,为中原武林贡献良多,特许嘉奖。赐维摩宗讲武试艺总教员沈知行三品带刀将军、御前行走。常入平安治,位同平安治少卿。其余弟子,依序赏赐。”
全场哗然。
没有新秀,没有个人,没有任何武林大世家。
今年的圣旨,唯独奖励了那扰乱规则还打成一锅粥的大魔宗!
武德昭勋,远近皆慕。
连小魔宗都没份。
其时全部英雄与百姓正恭敬站立,就连二层阁楼的所有世家族长无不下来恭迎萧大人。一听此言,瞠目结舌。
未及决出胜负的封骆和刘小佛以为自己听错。
十锦绣小榜上的其他少年英豪以为萧大人并非在读圣旨。
气息凝结成冰冷的实物,一下一下砸在全场每一个人脸上。
转而,那惊讶变成了诡异,夹杂着恐惧——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现维摩宗是要挟平安治以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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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爨两人带头的大小魔宗,立在当场。
爨莫扬听得平安治卿到来便有心要走。但另一想此人乃是兰卿兄长,便负手站在一边,不卑不亢。
他一见平安治戏路丰富,便沉默在后。唯有熠熠双目闪烁,望住了旁边的沈知行一队人马,隐隐有好戏甚多的感慨。
萧兰卿十分矛盾地看了眼哥哥,含着惊讶还有不服。却依旧坚定地站在爨莫扬身边。
维摩宗这边,温旻在后,惊得心头猛跳。
在如此盛会给出如此独一份的封赏,是怕维摩宗这钉子在天下人眼里不够扎么?
这哪里是奖赏。
这是一次意图昭彰的捧杀!
这圣旨不能接。一旦接了,必有无穷后患。
他立刻瞪向萧兰卿,怀疑是他在搞鬼怂恿大哥。
又一忖,这二世祖断无如此智计与魄力说服萧梧岐做此决策。不由紧张地望向师父。
沈知行向来玩世不恭,此刻更是哭笑不得。面对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多的萧梧岐,竟如一个不耐烦的孩子,小小地后退了一步。
他想走。
沈知行一退,众弟子更无在前的道理,便也要跟着退。要是全部刷拉拉退下去,便溃不成军了。
温旻不动声色向前一步,搀扶了沈知行一把。
他是沈知行首徒,他往前一走,别人就不便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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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梧岐自得仇先生献计怀柔维摩宗,便着意关注这一派的动向。
按照仇先生建议,他曾亲自写信邀沈知行提前到姑苏,来萧园小酌。结果沈知行连回都不回复,偏偏今天才到。
幸而萧梧岐城府够深,信念够坚,毫不介意。心想着:刘备尚能三顾茅庐,我不过被一江湖人士拒了信,无所谓。
只等讲武试艺坛上,看看维摩宗到底如何。
今日一上午,探报不断。一会儿说维摩宗的温旻一枝独秀,一会儿说维摩宗的纪佳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舔脚。萧梧岐不禁想:仇先生所言果然不错。
那维摩宗果然好大喜功,酷爱张扬。也确实实力非凡。
维摩宗既然喜欢张扬,便给他们一份独宠的荣耀。
只是如此一来,名门正派定有不服。但他们素来与朝廷交好,另找时间安抚便是。
更何况,他们被大小摩宗钳制得连前四名都未分出。今年拿不到嘉奖,心里纵然不服,却也无可非议。
现在,萧梧岐站在擂台上。一见四下氛围,便向前一步,拿足了诚恳,笑道:“沈大侠——”
还不快来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