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
窦胡站在高高屋檐之上,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莫测的陷阱。
他应苏梨师妹之邀,来帮维摩宗做一件大事。
按理说,既然已经答应了师妹,这件事对他来讲也并无什么危险。做便做了。
更何况,现在他已到了要做事的地方。开弓再无回头箭,是必须要动的。
可往旁边一看,温旻那贼小子今日古怪得很。
他随自己同来。却总看着一块空地诡异坏笑。双眼几乎要冒绿光,似乎一头小狼看见了小羊。意识到被别人发现了,还装作若无其事。可那眼双里,分明是有天大的好事了。
他个属曹操的,这副鸟样并不太常见。
窦胡再回想师妹拜托自己的样子,一会儿泪眼婆娑,说若不帮维摩宗,她一辈子便不会快乐。
一会儿又破涕为笑。说如果帮了维摩宗,她便永远感谢二师兄。
问她为何,她却不肯说。两颊霞飞,支支吾吾。一副小姑娘害羞的模样。
难道……温旻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想对师妹做什么?!
还是已经对师妹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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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胡越想越可疑,十分想在最后一刻再问清楚些。
回过头,纪佳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望着他呢:
“感谢窦哥哥今日高义,救我这些可怜的弟弟妹妹于大难。你救的不光是我们,更是维摩宗未来之望。佳木不才,家师却是癸字堂薄长老。虽然贵派之事外人不敢置喙,佳木回山却一定会跪求家师为窦哥哥说句公道话,请他进言宗主,务必为你和苏梨妹妹调停门内纷争。”
游一方也正起浓眉大眼:“一方不才,家师伏虎堂耿长老。我也一定请他老人家去求宗主,为窦兄和苏梨妹妹在柳楼主面前说好话!”
温旻一点儿也不着急,一点儿也无所谓。慢悠悠转回头,笑眯眯的:“我也请我师父为你俩说话。”
窦胡觉得所有人里,就数温旻笑容最假,分明是有种拿定了自己的意思。
可他和这小子之间实在太多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只能愤恨地瞪他一眼,飞身而下。
他所跃入的,是一家客栈。坐落姑苏城中央,豪华无双。每年接待参加姑苏论道的江湖群豪,大赚银两。
窦胡宛若鬼魅,又似灵猫。几下蹿入层层叠檐深处,不见踪影。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藏身于树上的纪佳木深深道:“咱们最大的救星出动了,我也要动身了。”
温旻在她身边的一株枝桠上,自信地笑了笑:“窦胡轻功绝世,定然能做好这桩差事。师姐嘛,更是手到擒来啦。”
回身拍了拍游一方握紧刀柄的手:“我也要随着佳木师姐一起走了。一方师兄保重。”
游一方正色,似立下军令状:“好,那我便守着窦胡做接应。若不能解开这帮畜生的围困,老子就跟他们拼了!”
“师兄别这样说。”温旻胸有成竹地一笑,“我的法子一定灵的。信我。”
说罢,随纪佳木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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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正道群豪之首——那一定要算师门昌盛、弟子年轻有为的那几派了。
若论年轻有为,当然要算登过姑苏讲武试艺十锦绣小榜的。
若没有登上过十锦绣小榜,连踏入江南名绅罗先生宅邸议事的资格都没有。怎能算“大侠”?
对于门下弟子众多、门徒在十锦绣小榜上名列前茅的江湖大侠们来说,这一天真心多彩。
大家齐心协力,先是围“殴”了维摩宗那帮妖女妖童,夜里又参与了高规格议事。明早一觉醒来,还要再去群英灿前行侠仗义呢。
如此彰显正道之光。还能仗着人多无可追责,把魔宗逼出姑苏。省得十锦绣小榜混入莫可名状的小魔头,岂不大好。
当然,大侠们坚信,就算不赶魔宗出姑苏,那几个小崽子也上不了榜。
正道大侠们无不如此想着,进入了酣畅甜美的梦乡。
只消想想此生竟然驱逐过魔宗——对方是不是小孩子并不重要——便觉得足够一世荣光。真是睡梦里都在笑呢。
天光大亮,大侠们醒了。
当他们看见了周围情状,那挂在睡眼和嘴角的笑便僵住了。
大侠们先是吃惊,再是困惑,而后落入深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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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双雄之一的季春秋使一柄苍龙大刀。睡前明明放在枕头边,醒来却见这刀自己到桌子上去了。
拔出刀看看,一张字条随着抽刀掉了出来。
那条子上字迹圆融绵密,还有一点点幼稚,像个小孩子写的。可内容却一点不圆融,一点不幼稚。
字条内容将他是如何在罗家私邸议论十锦绣小榜的、如何说萧梧岐的,乃至如何说爨莫扬的,都列了出来。言辞凿凿,竟然是原话原样。好像一只跟屁虫在吐屁。
是谁干的?!什么意思?季春秋大发雷霆,却不敢闹将出去。
这是威胁怎么着。搞这无聊把戏,是想说手里有季大侠的把柄么?!
他娘的,这是昨晚与会的哪个老东西活不耐烦了?!
是不是景千里那早退的窝囊废?
是不是司徒安然那个虚伪老鬼?!
他们就敢保证会场上一句也没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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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天地离不开美女,揽着个姑娘一觉到天亮。发现昨天为增情趣抛在桌边的肚兜,居然盖到姑娘绣花鞋上了。还叠得整整齐齐。
姑娘害羞极了,抖开了就要穿上,却发现里面飘出张字条……
洞庭追鹰客顾楠和昔日孤山派大弟子顾白名字就差一个字。当日维摩宗去孤山搞事,可是好好吓了他一把。
而今时过境迁,也可以借势追着维摩宗的宵小们臭骂了,不要太痛快。他不由点了十坛酒进房,一醉方休。
待一觉醒来,发现昨天睡觉时喝空的酒坛,整整齐齐在床边摞了起来。下面还压着张什么纸,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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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惊心动魄的清晨。
罗宅集议的江湖豪杰们一觉醒来,无不发现有个鬼魅般的人在自己熟睡之时潜入过,做了些难以描述之事。
那神秘人留下张威胁的字条。把自己说过的话,用白纸黑字写了,还一字不差!
就连无辜的罗嗣宇,不过提供个议事的场地,也被人在枕头两侧画满了王八。
更可怕的是,若这神秘人不是来放字条,而是给大侠们兜头一刀……
大侠们自忖刀头挣命多年,这等警觉还是有的。若有刀风骤然落下,自己必然会被惊醒,并不至死于梦中。
可纵然如此,仍然不免深深后怕。
一时间,众英豪各自暗忖,一颗颗七窍玲珑心内生出计较。
去年,他家侄子输给了我家徒弟一招。
三年前,那老混蛋看上了我家小妾。
五年前说好一起去开的矿,他半路不要啦。今年矿上赚回了第一笔钱,他不是反悔嫉妒吧……
江湖来往,互相间若没个龃龉便不能叫江湖了。
因这不速神秘客的小小字条,原本凝结在群英灿四周的群豪铁板,不知不觉生出些小缝来。
就算不为当年那些旧仇。群豪们都觉得,私下议论的把柄被人抓住了,也是不太好看。
更更何况,那鬼魅对手来无影去无踪,也需要让人谨慎。看来姑苏论道并不是平安无事啊……
神秘客是谁呢?
是维摩宗的小兔崽子们?沈知行那徒弟大侠们倒是见识过。臭小子身法固然高超,但走的不是这诡异无声的路子。更何况他还没炉火纯青呢。
难道沈知行亲自来了?听说他疯疯癫癫的,也不在乎右护法的身份,倒是有可能作出这无耻之事。
如果是那魔头来了,可大事不好。对付他总得众人合力吧?
哼,因为那些旧事,合力?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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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这个漆黑的黎明前夜。
叔叔伯伯们鼾声如雷的时候,司徒皓辗转难眠。
他没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做这样一个淫靡的梦。
更没想到,一睁眼,梦里的人竟然到现实来了。
他狠狠揉揉眼睛,确认眼前这诚然是个真人。
那两条大白腿搭在窗外的姑娘,正以一种无可名状的媚眼望着他。嘴角的笑,在他心尖儿的位置一把一把撩拨。
他确认了自己已经清醒,这着实不是个梦。但是睡梦里一次次冲他娇笑的纪佳木,是真的来到现实了。
来到了他的窗前。
他刚梦见了纪佳木。睁眼,就看见她了。
司徒皓赶紧错开眼,不去看她的光腿:“夜半三更,你来这里干什么!”
纪佳木坐在窗边,于夜风中挑起娥眉:“那你白天在华阳小斋一眼眼看我干什么。”
华阳小斋一上楼,几个看她的年轻人里就有司徒皓。晚上群英灿前再见,她一眼便认出了。
司徒皓被识破,很是尴尬:“我没有!”
又觉得这样否认太幼稚,改口道:“我当时不知道是你。”
“若知道是我怎么样?便在小妹妹们面前开骂?骂我是个无耻妖女,说我一届弱女子不过是装的?”
这不是在罗宅说过的话么?!
司徒皓紧张道:“你怎么偷听我们议事?!”
“偷听议事怎么了。我还偷你呢!”
纪佳木娇蛮一笑,倏然掀开衣摆,跳进了窗子。往前一蹦,却没站稳,差点摔倒。
司徒皓自然地伸手扶住她。纪佳木应声跌至他怀中。
那一双光溜溜的大腿,便正好贴在他只穿着薄薄亵裤的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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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亮,司徒安然突然被噪声吵醒。
有人将字条绑在石头上扔进窗子,砸坏了一对古董花瓶。
字条内容骂他教导无方,竟然让侄子玷污人家清白姑娘。他这族长号称是族长,却带如此畜牲出来,真正荣登司徒家败类之首。
司徒安然从小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爱面子。怎能忍受如此折辱。可惜那扔石头的家伙出其不意,待推窗去寻时,早不见人影。
司徒安然怒气冲冲,只能求其次去找侄儿问问这么回事。没成想客栈的左右邻居们也收到了同样的石头字条,正聚拢在司徒皓房门前,表示里面有些声音。
那声音,似乎,不太好描述……
司徒安然也已然听见了。
他本想掩盖,可那门并未关严,被风吹开。就见徒儿和一个姑娘浑身赤裸地缠在地上。
司徒皓眼神迷离,几欲飞仙,见叔叔进来还没反应。好生辨认了一会儿才惶恐地爬起来。
那姑娘极其胆大。也不避讳,也不害羞,赤条条地站起身,不紧不慢穿了衣服。竟然是魔宗妖女纪佳木。
“我与司徒公子群英灿一见,相互钟情。忍不住来找他,发现他也在想我,便在一起了……”
纪佳木低眉一笑,面颊红晕飞霞。望向司徒皓的眼神,纯良而无辜。
她转而望向司徒皓,更是无措:“司徒叔叔,您生气了?”
轰——
随司徒安然前来的左邻右舍全炸了。可一想到老爷子的身份,又立刻沉默下去。
周围静如死寂。便显得司徒皓不稳的喘息和纪佳木轻轻的笑声如若雷鸣。这一下,还不如吵吵两句呢。
司徒安然早气得要飞仙了。只觉自己镀金的面皮被人一层层揭下,扒皮刮骨,连骨髓里都刻着“丢人”二字。
他想也不想,挥掌便劈。
接下此掌的却是司徒皓:“叔父饶命啊!——佳木妹妹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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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大盛了。
温旻轻快地走在蓝天白云之下。
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曾经无比漫长。可白天,竟然如此可爱。
那红通通的太阳,就像阿辽的笑脸。春风拂过,又像他笑着出气,吹在自己脸上了。
温旻志气飞扬,得意得要飞起来。守了一夜非但不困,围观了那些个丑态必现的武林群豪后,反而精神抖擞。
群豪遭遇的鸡飞狗跳,正是他的主意。
早些时候,他与游一方、纪佳木尾随江湖大侠们在罗宅上方偷听,确认了群豪虚伪散漫,是一群伪君子。
正因如此,便可借其弱点分而驱逐。温旻决定将群豪们说过的大话,一字不落地写下来。塞他们枕头缝里去、塞他们身边人的小肚兜里去。
待群豪一醒来,看见了字条,少不得互相猜忌。更怕这些话传出去丢人现眼,也就没心思围困什么群英灿了。
此事妙就妙在另有幕后黑手。
既然是黑手操控,群豪为难维摩宗的心思便没那么坚定。出了什么事,该散也便散了。
那黑手不敢明面现身,便只能暗中造势撺掇。群豪一散,黑手若想重新组织人马,则需要振臂一呼。
可他既然在幕后,又如何能马上站出来振臂呢?只能重新慢慢造势。
彼时群豪疑心已生,重新造势便极为艰难。等那黑手在暗中重新收拾好一切时,师父也就该来啦。
堂堂右护法快剑沈大侠,还怕他们了?
瞧瞧那帮怂包,提到师父都要吓死啦。
群豪说过的大话,温旻早已按人头全部记下。那小字条便都是他写的。
唯一难的是,谁去塞纸条?
他们几个小弟子轻功虽也不错,但一夜之间造访如此多的群豪客房、客栈,还要不出一点差池,仍旧是难了。
若中途被抓,再让人发现是维摩宗弟子搞事,更加不好。
想来想去,竟然是窦胡最合适。
窦胡的武艺虽然并不超群,但轻功鬼魅。只去塞塞纸条,应该不难。
塞纸条嘛,不需要近得群豪们的身,他总是可以做好的。
更何况,窦胡师承远在天山,万一被发现了,还能忽悠两句来脱身。
至于司徒家。温旻早看出来司徒皓一眼眼往佳木师姐身上瞟,还总脸红。司徒安然又是个伪君子,当着群豪说了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话。便自然而然想到了如何对付他们。
早夜偷听群豪议事归来,温旻便想周全了此计,告诉了纪佳木。
只是当时他觉得,要劝说窦胡也得师姐动手。因此请师姐相助二则:
其一,劝说窦胡。其二,搞定司徒皓。
可纪佳木早看出窦胡关心苏梨远胜于关心他自己。而苏梨一天到晚,十句话有八句和温旻相关。便只允了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则要温旻亲自上阵。剑走偏锋,从苏梨下手。
温旻按照师姐建议,连夜拜访。果然说动苏梨,让她说服窦胡答应帮忙。
窦胡同意之后,少年们即刻动身。温旻、纪佳木、游一方、窦胡,四人分两路。
窦胡、游一方一路。窦胡塞纸条,游一方打外围照应。
温旻、纪佳木一路。纪佳木亲自上阵搞定司徒皓,还故意弄大声响让四邻听见。温旻便在众人窗户外扔包着石头的纸条。
一夜折腾过去,第二天果见群雄鸡飞狗跳。
那叫嚣着要给魔宗点颜色看看的人们,并无什么颜色,也没让谁看看。都在自己房间里生闷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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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旻想到此,不由春风得意。
他一个小小弟子,头一回外出姑苏,便搞定了这样一件大事。
没人会再来捣乱了。怂包群雄们就此制服了。
师父就要来、讲武试艺小坛会照常开始、梅尘断剑一定会拿到。
就连那万恶的幕后黑手不也露出了马脚么。他有耐心,有心智,深信一切只需时间。
现下最重要的是回到群英灿去。
他还记得临走前阿辽那个胆子过肥的笑话。
不知深浅,笨得很。一会儿定要他见识下表哥怎么量他。
逗他一阵,筋疲力尽之后再紧紧搂住他,好好睡上一大觉。那才舒服呢。
温旻心里已经在琢磨要怎么量量笨阿辽了。
摸摸他?抓上一把?再好好挠他一阵。
摸那里?可以吗?
给表哥悄悄摸一下,没事的吧!
但是怎么摸啊?
哈哈哈,阿辽一定小脸通红,好像熟透的苹果。
温旻舔舔嘴唇,又想咬了。
唇边似乎还有一丝橙花与青草的清甜萦绕呢。
不知不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在冒绿光。好像小狼看见了小羊。
他已经这样傻乐了一夜了。
窦胡在时,他就忍不住想笑。如今更是归心似箭,志气盈天,像只雀跃的小鸟。
走着走着都会自己笑出来。一蹦一跳地向客栈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