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门口。
人挤人,人看人。
程谭一进屋,第一眼看见的是余岁闭眼躺着。
第二眼看到的是站在一旁坐立不安的宁钊,心里有底,这人和他同校,还小有名气。
第三眼看到的是这位宁大少爷身边的一群千奇百怪的……人。
高矮胖瘦。
集齐了大概就能召唤神龙吧?
程谭先不管他们,脚底风风火火滑过去,噼里啪啦不停歇地先输出一顿:“卧槽余岁你感觉咋样怎么突发过敏了还能呼吸吗能说话吗?”
余岁:“……”
一睁眼就是程谭那张大饼脸,本来感觉挺好,现在有点不好了。
而且,特么的唾沫星子喷他脸上了!
“诶,你干什么凑这么近?他现在需要新鲜空气!”见程谭尽往人跟前凑,宁钊不悦地扒拉他。
程谭被他这么一推搡,登时火了:“你谁啊?在窗口这杵着,他能呼吸新鲜空气?”
宁钊也窜火:“我特么你爷爷。笑话,我体积有你大?你在这他更不能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你一句我一嘴,站在后边的乔明洋想出声,却发现他连话都插不进去。
余岁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这尼玛都能吵起来?他服。
胸腔肿胀感无法忽视,余岁捂着胸口:“都离我……”
拌嘴声停了。
“啥?我听不着?”程谭附耳凑近。
宁钊皱眉“啧”了下。
“……都离我远点。”
余岁缓了口气,尽量放平呼吸:“我胸闷。”
程谭反应两秒:“啊?哦哦。”
感觉余岁症状没那么严重,程谭退开了些,瞅着宁钊“切”了声,嘴上依旧不饶人:“听见没?让你滚蛋。”
宁大少爷从出生起锦衣玉食、家人捧在手心长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脾性和程谭一样爆:“我他妈让你滚蛋!”
“来来来,我看看你想让我怎么滚,先示范一遍?”
“你傻逼?”
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余岁头疼地想让他俩都滚蛋。
直到黎荀姗姗来迟,围在外圈看热闹的同学们很贴心地让出一条路。
教官站在门口严厉地赶人:“干什么呢?!这是医务室不是戏台子!都不用训练了是吧,出去!”
冰至谷底的一眼,让吵得不可开交的二位退至门外。
说真的,饶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程谭也没见过黎荀这样过,在他的印象里,黎荀除了寡言、偶尔冷血,只要你不去没事找事招惹他,他也算是个挺温和的人。
脸臭,那是一贯如此。
但冷,当下从内而外蔓延。
源头是躺在纯白床单上,呼吸困难的余岁。
程谭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压力瞬间上来了。
聚在一起的人群被疏散开,黎荀胳膊撑着他的后背,另一手拇指一推,单手打开喷瓶盖子,喷嘴对上余岁嘴唇,动作连贯且熟稔。
“想打喷嚏,头晕乎乎的,”吸了两口,余岁小声咳着,“喉咙好肿。”
黎荀“嗯”了声:“慢慢吸。”
看到余岁小幅度抓挠手背的动作,他制止道:“别挠。”
余岁听话地小口吸着,微凉的雾气输送进气管,强势地疏通被堵死的咽喉,连带着鼻腔内一点浅淡的血腥味也被冲散。
数十个呼吸后,气道趋于平静。
原本是要喊急救,但是因为黎荀及时的救命药,余岁获得了新生。
虽说就连程谭都在疑惑,为什么随身携带药瓶的是黎荀而不是患者本人。
乔明洋不知道余岁还有轻微的过敏性哮喘,心里五味杂陈。
他认识的余岁无论是初一以一挑三出名,初二为争夺班级荣誉而努力,还是初三为赶上众人步伐而坚韧学习……
永远是张扬而热烈的。
而此刻,那股嚣张的火焰却像永远点不燃的湿柴火。
一瞬覆灭。
就好似在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余岁有。
随身带过敏药的黎荀也有。
感觉好受了些,余岁这才看见门口、窗边,站了一排排的人,那架势就像他过年走亲戚,如果那会儿还没睡醒的话那所有人都会来围观你。
“现在几点了?”视线缓慢由清晰转为模糊,余岁突然没头没脑地笑了声,“我记得岚姨进产房的时候也有这么——”
“——老多人了。”
尘埃落定,黎荀才察觉自己掌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薄汗。
“她比你坚强点。”黎荀道。
余岁不服气地辩解:“我刚一路还是自己走过来的呢……好吧,我承认这种程度的疼痛好像算不上什么。”
黎荀顿了顿,重复:“自己走过来的?”
“废话,我总不能让人抱?呃抬?弄……过去,那多没面子啊!”
余岁话音停滞,好像说烦了:“反正我绝对是自力更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余岁总觉得说完这句,黎荀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
“现在几点?你们不去训练吗?”过敏初发作的时候,从小卖部走到医务室,他都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黎荀偏头看向扒拉玻璃窗的一伙人。
程谭冲余岁摆手:“你都这样了我们还去,那岂不是唔唔唔……”
乔明洋审时度势,迅速捂住他的嘴:“我们去我们去!”
穆翀燚推推眼镜,平静的性子和这两位格格不入:“有事q。”
余岁点点头,用手比ok。
既是训练基地,黑皮教官便是“地头蛇”。
见症状确实得到了缓解,教官也松懈下一口气,嘱咐:“你先好好休息,如果仍然感觉不舒服,让同学过来通知我。”
余岁又点点头。
宁钊局促地站在门边,想进去说点什么,便见教官转头,变戏法似的一张脸突然肃穆。
“捉弄同学这件事还没结束,你过来!”
宁钊震惊:“教官我没……”
教官:“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余岁:“……”
余岁想说宁钊其实也无辜,毕竟他不知道自己对猫毛过敏……
然而下一秒,黎荀将纸杯递到他嘴边,余岁被迫喝了口淡盐水,也把话一起吞咽了回去。
医务室的门被关上。
里面的人却能听到外面宁钊口干舌燥地在和教官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和当时幼稚园的程谭一样,宁钊没什么心眼,就像他说的,纯粹是想赔礼道歉。
不过不是流浪猫,而是大老远让人从市里买来的一只奶猫,花色黄白,眼睛透绿,很漂亮的小猫。
可惜他的过敏原这辈子都不可能养猫。
这样也省得他费心费力再解释一遍,余岁心道挺好。
温热的水浸润了喉间,余岁舔舔嘴唇,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默了一秒,黎荀张了张嘴。
余岁心领神会地“啊”了句:“你想借陪床的名义逃下午的训练!”
“……”有人把借口替他找好,那黎荀就应下,“嗯。”
“老师应该没打电话通知我爸妈吧?他们要是知道的话我估计下周就要回去躺平了。”
“躺平不好?”
余岁几乎脱口而出:“没你啊。”
黎荀挑眉看他。
“天天打游戏多无聊,而且大家都开学军训去了,我就算想找人跟我一块儿玩,都找不着人。”他想了想。
感情是没队友。
黎荀淡着一副表情,拉高他的被子。
“盖住我鼻子了!”
余岁又把被子拉下去,一副“我就知道你也想偷懒”的表情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他拿起旁边的本子,突地警惕性开口:“我不听幼儿版的三国演义。”
“成年版也不听。”他又补充。
他还记得幼稚的两个人幼稚地打完架,幼稚的小黎荀在他病床旁边念故事书的场景。
当时读的就是儿童版的名著。
黎荀:“……”
黎荀语气充满无奈:“不念。”
“那我睡会儿,到饭点叫我……”
“……好。”
医务室里很安静,静到余岁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也不知何时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夕阳逐渐降下帷幕。
饭点,路上人来人往。
“你们去吃……”吗?
穆翀燚推开门,话还没说完差点一句“卧槽”先从嘴里滑出去。
红疹没那么快消退,黎荀一手虚放在余岁手背,指尖来回摩挲,大概是怕余岁自己一个不注意又开始挠。
另一只手反倒是被睡着的人握着,侧躺着垫在脸颊边上。
场面一度刺激他的四只眼睛。
穆翀燚:“……”
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的大脑中破壳而出!
友情能饮水饱。
穆翀燚这样告诉自己。
……
……
也许是因为一周的军训让他感到疲乏,余岁这一觉睡得很沉。
窗户半边没有被拉上的窗帘,让他醒来便有幸看到了落日余晖。
模糊中,一个人影占据另外半边视野。
“黎荀?”刚睡醒,余岁的嗓音听上去比平时多了两分软糯。
黎荀抬眼:“嗯?”
余岁挪动着腿:“我还以为你走了。”
就像上一次突发过敏,第二天看到原本要出国的人好好坐在自家客厅一样。
“原来你还在啊。”伸了个极为舒适的懒腰,余岁笑笑。
室外投射进来的暖黄光束将二人包裹。
稍等了会儿,黎荀低声回应:“嗯,我在。”
-
余岁也算是因祸得福。
因为过敏,后面几天的军训他天天划水。
别人在烈阳底下晒得皮都快掉下一层来,他悠哉悠哉地坐在树荫底下嗦冰棍,偶尔会被叫去画板报、摄影,彻底融入训练基地,成了另一个“教官”。
几天没看着自己儿子的宁父宁母,第二天就拧着宁大少爷的耳朵,把人教育了一番,接下去的几天他显然安分了许久。
起码余岁没见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当然不排除被家长带回去关禁闭了。
剩下一周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军训结束。
学校依旧包了大巴车将所有人送回学校。
“余岁,你整理完了不?快来帮帮我!”程谭艰难地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嘿我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来之前也是装这么些衣服,怎么回去就放不进去了呢?”
余岁看着他叠得四方正的毛巾,跟豆腐块似的。
他只能说这是被军训支配的恐惧。
“……”余岁被他气死,“你傻der啊!这样卷起来塞角落里,不就省空间了吗?”
程谭摸下巴思考:“有道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舍友喊他:“余岁,有人找你。”
余岁从收拾行李箱中抬起脑袋。
门边站着宁钊。
头发染回了黑色,耳钉没了,徒留一个小洞。
想也知道被挨训成了什么样。
两人在走廊站定。
宁钊问:“你现在好点了吗?”
眼神落在余岁手上,白皮就显得小红点愈发明显。
宁钊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我、我当时真的没想捉弄你的!我发誓我就是想——”
余岁觉得不光是这位宁大少爷脾气软了些,他自己也没那么冲了。
要放以前,他估计就不是宁钊一个人被通报批评的事儿了。
“行,我信你。”余岁合上行李箱说。
宁钊顿时来了自信:“你、你信……”
余岁没管他的欣喜,指了指宁钊手里的东西:“你手里这个是?”
宁钊“啊”了声,正要邀功,就听余岁说:“就是你偷了我的钥匙圈!”
宁钊不理解:“?”
“不是,我没偷,”宁钊解释,“是看到钥匙圈的挂钩断了,所以拿回去修,本来后一天拿回来就还给你的……”
宁钊突然想起来:“我留了便条贴在桌上的!”
余岁皱眉:“没有。”
“就贴在军训手册上。”宁钊回忆。
一旁小弟蓦地叫他:“老大……”
“我可能看到了那张纸。”
宁钊:“我就说——”
“当时有一阵风来着。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纸掉地上了,我以为是垃圾……”小弟期期艾艾开口,“给扔掉……了呢?”
宁钊:“?”
宁钊一口气没喘上来:“你垃……上面有字你看不到吗?!”
小弟欲哭无泪,看到和看懂,那是两码事。
“既然是我的,那就给我吧。”余岁眉毛拧成一团,不想听他们掰扯有没有便条贴,朝他伸手。
宁钊忙不迭把钥匙圈递过去。
在余岁碰到金属扣时,他问:“那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余岁楞了楞,切切实实地纠结住了。
“不能。”
眼前的钥匙圈被另一只手捞去,余岁茫然一瞬。
黎荀的声音很好辨认,人堆里能控场。
“我问他,没问你。”宁钊有些咬牙切齿。
黎荀目光转过来。
“咳咳。”
余岁揉揉笔尖,一脸无辜般摊手:“我得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