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季荷已经在手术室里待了五个小时了。

  季顷贺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回到医院时,季付谦和傅琴正坐在手术室前的等待区,“手术中”的公告牌闪着微弱的红光。

  “爸,妈。”他有些迟钝地喊出这两个字,脚上的步伐愈发沉重。

  大片晕开了的血迹像泼墨画似的在他身上干涸。他一走动,空气中就弥漫出难以言喻的铁锈味。

  傅琴应声抬头,愣了一秒便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双手无措地摸过他的身体,问道:“顷贺,你也受伤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季顷贺赶忙摇摇头解释道。

  刚说出口他便后悔了,傅琴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眼角的纹路又润湿了,“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她嘴里絮絮地念道,托着疲惫的身体坐回到季付谦身边。

  “那个人死了?”季付谦语气低沉地问。

  “嗯,自杀。”

  指针指向凌晨三点,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傅琴颤着声问:“医生,我们家孩子......”

  “患者情况很凶险,刀体离心脏只有几毫米的距离,胸膛内大量出血,要是再往左一点点,谁都无力回天。”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

  “怎么会这样......”傅琴捂着嘴倒在季顷贺的怀里抽泣。

  “那现在呢?”季付谦问道。

  “我们已经尽全力了,伤口缝合后出血暂时止住了,但是剩下的恢复还是要看患者自己了。如果住ICU的这两天能醒来,问题就不大,但是如果醒不来,你们家属还是要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傅琴强撑着的理智全面崩盘,惊叫了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ICU规定家属不能陪护,探视的时间没到,季顷贺只能隔着几层玻璃在窗外远远地望着。

  傅琴身体撑不住,在隔壁病房要了一个床位,季付谦就守在她的床边。

  他们一家四口竟以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式在医院里重聚,说不清是缘分还是报应。

  手机响了,来电是陌生的号码。

  以往这种垃圾诈骗电话,他会直接拒接,但现在他真的很想听听除了哭和喊以外的声音。

  “喂?”

  “是季先生对吧?”

  “是。”

  “您上午在我们店预定的白玫和茉莉还没有来拿,请问需要要给你送过去吗?”

  对了,还有花,他差点忘了。

  原来人的一天可以过得这么漫长,如果一切没有发生的话,他和季荷应该已经……

  “季先生?”

  “不用了,你帮我处理掉吧,谢谢。”

  身边护士捧着一大包药液走过,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走廊,季顷贺摸了摸兜里没抽完半根烟,走到没人的楼道里点燃。

  此夜,香烟不是烟,是祈祷的香火。

  但奇迹并没有发生,季荷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做完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判断是因为是外伤导致脑缺血的时间过长,所以处于昏迷状态。这种情况,往往可能隔天就醒,但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一周后季荷从ICU转到了普通的单人病房,季顷贺也干脆在病床旁支了张小床,把生活搬进了医院。

  无论外面多嘈杂,季荷都沉沉地闭着眼。有时候季顷贺觉得他只是睡着了,像往常那样,睡醒了就会睁开眼。

  “你们家属可以适当和病人说说话,有助于意识的恢复。”医生巡房的时候交代道。

  季顷贺站在床头边,却迟迟张不开口。他弯下身,拿起沾湿的棉签轻轻涂在季荷起皮的嘴唇上。

  “说好要一起回家吃饭的。”

  “你一直躺在床上,爸爸妈妈会伤心的,嗯?”

  呼吸机平稳地发出“嘀嘀嘀”,吊瓶里的药液“啪嗒”一声滴落。

  “……我也会伤心的。”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

  五月,季顷贺开窗的时候发现,病房外的香樟长出了细小的白花,强壮的臂膀延伸至天际。一阵风吹过,花瓣飘落到窗沿上。

  所有生物都在迎接夏天的时候,季荷仿佛永远停在了那个早春。

  长期的鼻饲让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左右两只手的手背上扎满了青紫的针孔。

  六月,季顷贺在一件许久没穿的外套上找到了一根栗色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反射着阳光。季顷贺把它缠绕在食指上,感受血液被阻断的感觉。

  “是我做错了吗?”他喃喃道。

  人们总是说时间是最好的麻醉剂。几个月以来,季顷贺已经很少会感受到悲伤,当然也很少会感受到快乐。大多情况下是一片虚弱的空白。

  学校发来了复职通知,他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一开始的井然有序。

  就像烧伤者的疼痛会达到一个稳定值一样,日复一日,季顷贺沉沉地睡去,又疲惫地醒来。

  唯一和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近来的他总是会出现幻觉。

  第一次发作时,季顷贺正在讲台上讲课,余光扫过台下时,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赫然坐着穿着病号服的“季荷”。他愣住了,完全忘了后排前来调研的专家,从讲台上冲了下来就拽住“季荷”的手。

  “你怎么在这?”

  “我上课啊,老师,这节课我选修了。”

  “不是,你......”

  “季老师,你怎么了!痛啊!”

  直到“季荷”把他甩开时,季顷贺才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季荷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男生。

  后来院长拉着他请了专家队吃了一顿饭赔了好多笑脸才没让这事成为他职业生涯的另一个污点。

  可“季荷”没有就此放过他,他化作了每一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迎面而来的是他,告别离去的也是他,就连咖啡店的收银员也穿上了病号服。

  “我的建议是顺其自然。”听完季顷贺的症状,心理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下几个字,“在没有出现进一步症状前不建议服药,平时保持良好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要尽量地远离让自己产生幻觉的源头。”

  “远离消极源头?”

  “就是远离幻觉,按照您的情况,可以试试看减少探望的次数,去认识一些新朋友。”

  季顷贺沉默了一会,看向窗外说道:“您还是给我开药吧。”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季顷贺虽然经常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但幻觉出现的次数确实减少了,而他也慢慢习惯这种生活。

  这天,季顷贺抱着一打资料从办公室走出来,“季荷”又突然出现,竖在了门口。

  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手腕上还戴着红色的住院手环。

  “你怎么又来了。”季顷贺看了眼手表,“让开,我还要赶下节课。”

  眼前的幻影扶着墙有些站不稳,但还是一动不动挡在他面前。季顷贺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说道:“对不起,我最近。今天下课了就会去医院看你,好吗?”

  “季荷”没有回答。太阳渐渐下山了,澄黄的夕阳打在他柔亮的短发上,如风吹过就会翻倒一片的稻田,眼前瘦削的脸庞和初次见面的季荷交叠在一起,将季顷贺带回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怔住了,呆呆地站立在原地。算了,反正一分钟以后就会消失。

  季顷贺静静地等着,忽然,眼前的幻影笑了一声,轻声叫道: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