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已知坐在一张造型别致的木头椅子上,无意识地摩梭着手里的笔记本。
他面前的石桌面摆着一张标准19格的围棋盘,桌子的另一头是捏着棋子,双眉紧蹙的符玉昆。
这里是符玉昆的别墅。
坐落在蓟京城区里的老牌别墅区,建造于上世纪末的最后两年,和他本人的年龄完全相同,是父母在他出生时买下的礼物,成年以后成了他一个人在蓟京时的住处。
他们交付完剧本的那个下午,因为何已知的状态看上去实在太过糟糕,符玉昆担心他走出咖啡厅就晕倒在大街上,于是让司机把他拉回了自己家。
何已知没有过多反抗,只是神情恍惚地被司机架上车又抬进客厅,一沾到沙发就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才醒来。
当他腰酸背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迎接他的是人类历史上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顿素食晚餐,由符玉昆亲手制作。
为了补充营养,他还破例给何已知开了一罐金枪鱼罐头和鱼子酱。
那也是整张桌子上唯一算得上好吃的食物。
吃完以后,何已知用手机搜索附近的地铁站,而符玉昆则是掏出了一副棋盘和两罐云子。
那里有一个标了重点符号的疑问句,是他刚开始调查雁行的时候写下的:
何已知惊讶于以浮夸洋气著称的小符少竟然拥有这么质朴的爱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从头到尾都是何已知。
“没有这个人,我是自己买书学的,所以一直都是自己和自己下。我觉得这样有助于深入思考,挖掘自己的内心,你懂吧?”
每天一有空就拉着他下棋。
他10分钟前刚刚下过一子,而符玉昆还在思考。以这位的脾气,这思考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他看着那些经过缜密思考得出的、符合逻辑和价值观的、合理的推断,忽然很想笑。
前面都是何已知随手记下的创作灵感,但从大概四分之一以后,就被训练笔记还有各种比赛的记录占了大头。
何已知把笔记本旋转180度,从背面打开,翻到中间被标记的一页。
真正的答案是如此的荒谬。
这是一切的核心,他必须以这个为线索,串联起剧本的内线。
而对于何已知来说,陪小符少下棋基本上就等于坐着发呆。
“在那些颠覆一切的时刻,他在想什么?”
那可不是随口一问的眼神。何已知用手按着头疼的太阳穴。
“你在看什么?”符玉昆听到声音抬头。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这个答案。
直到如今,时隔半年,他才终于得知了这个无论他怎么调查、思考都没有结果的答案——
他用笔在问题的后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把它连同问题一起划掉。
所以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和笔。这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
“真的吗?!”
因为符玉昆每落一子都至少要思考半个小时。
好在他并不反感发呆。
看他那苦苦思索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高手在下什么旷世棋局。
他停下来,叹了口气:“那就一局。”
何已知。
剧作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离开,经过茶几旁时,看到符玉昆有点狼狈地把刚才摆到桌子两边的祺罐拿回到自己面前。
何已知用手轻轻捻过笔记本封面上的暗纹,因为长期使用,内页的间隙变大,本子比雁行刚送给他的时候显得更厚一些。
他现在能确定,自己与自己下棋也许可以挖掘内心,但一定不能提高棋艺。
为此他查遍了网络上所有的资料,甚至拜托郑韩尼找了学校内网的档案,还联系了和雁行有纠葛的人……但都没有收获。
小符少大概也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和落子速度找个旗鼓相当的臭棋篓子还不把人家气走简直是奇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把他放跑,好说歹说地劝着何已知住了下来。
何已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雁行的资料。”
何已知倒着翻看笔记本,里面有他梳理的雁行的经历,夹杂着以前的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各种猜测。
“嗯。”
但真实情况是何已知下的不好,符玉昆比他还烂。
对此,符玉昆的反应是眼睛一亮:“要来一局吗?”
“教你的人呢?”
“不了,我会得很少。”何已知说,“你可以找其他人过来,不用顾虑我,我马上就走。”
这是何已知到这的第四天,这盘菜鸟互博的棋局终于进入了中盘。
封皮被烧黑的右上角和缺角的内页提示着它们曾经经历什么。
这一下就下了好几天——
“哦没关系,你可以多待一会,我只是随口一问。我都是和自己对弈,没跟人下过。”
“剧本不是已经写完了吗?”小符少奇怪地问。
“是啊……”
何已知看着被涂掉的字——可不是吗?
剧本已经写完了。
尽管因为Captain的病,他不能再参加比赛,但契约精神满分的符玉昆还是支付了他应得的报酬,他可以带着排练好的剧组到法国,参加哈蒙尼欧戏剧节。
一切都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
就像雁行用的那个词:“回到”原本的生活。
从结果论来看,目前的情况就是,他绕了一个大圈,得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结果。
可问题是,他感受不到应有的喜悦。
“下好了吗?”
何已知扫视棋盘,没有找到符玉昆落子的地方。
“没有,我得再想想。差不多到我该出门的时间了,晚上回来再下。”
符玉昆把手里的黑子丢回棋罐中,盖上盖子,又拿出一个透明的罩子把棋盘盖住,防止棋子被风吹乱。他真的很珍惜这盘烂祺。
小符少一边打理自己的仪表一边说:“其实我不介意你把你的猫和狗都带过来养。你们也可以吃肉,只是最好在我不在的时间。”
何已知合上笔记本,装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笑得有些无奈。
谁能想到大集团少爷为了一个祺搭子,竟然能做出这种违背自己信念的牺牲?
符玉昆接着说:“我是认真的,你想想。我这里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
即便是在排戏或者跟剧组时布景,何已知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房子——
室内面积是雁行家的三倍,庭院虽然没有那边的草坪那么大,但经营得更漂亮,种满了观赏植物,有专门的园艺家政打理。
不同的植物中间还设置了孔洞很多的木制雕塑,一看就知道是司马从容和姬东墙喜欢的。 “我不能这么麻烦你。”何已知说。
符玉昆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何已知一个人,还有玲珑球般盛开的金边瑞香。
他拿出手机点亮,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半俯视的厨房,因为角度太大而显得有些变形。
何已知一动不动地盯着静止的画面,手指不时地摩攃屏幕上的贴膜。
过了几分钟,推着轮椅的雁行从侧面出现在手机里。
何已知最初购买摄像头的时候,商家的网页上写着严禁用于偷窥、监视等违法用途。
当时的他对此不屑一顾。
毕竟他之所以买,就是为了阻止PVC偷盗垃圾桶的违法行为——
谁能想到最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点也不像何已知。
“何已知”应该是全世界最擅长分离的人。
他天生就会在相处中给人余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每当分别的时候来临,第一个云淡风轻地挥手离开。
对他而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也是他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
雁行说他粘人,绝对是一个错误的评价。
用不着何已知发言,司徒渺就要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他们在大学相处两年,在司徒渺看来已经是亲密的朋友,可何已知却能一夜之间消失得音讯全无,甚至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保存。
还有很多和司徒渺一样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切断联系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知会有多惊讶。
从精心策划一场坦白开始,就已经很不“何已知”了。
真正符合他一贯性格的作法是顺其自然,什么也不做。
等东窗事发,如果雁行不能接受就坦诚地道歉,然后离开。
“何已知”会主动坦白,但他不会寻求原谅——
更不要提在那之后他做的事情。
犬展那天,雁行离开以后,何已知在山上待到天亮才开着面包车下山。
他在酒店门口告诉山竹、PVC和侯灵秀,Captain得了癌症。
三个人一开始都不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被冻傻了,直到何已知重复第四遍,才露出吃惊的表情。
而何已知也在一二再而三的重复中,体验到了被凌迟的感觉。
“我表哥呢?”侯灵秀反应过来问,难得地没有直呼雁行的姓名。
“他走了。”
“你就让他一个人走了?”
“他叫了一辆车接他,”何已知说,直面少年怀疑的目光,“他对我很生气。”
几人陷入了沉默。
何已知把驾驶座还给PVC,他们放弃了第二天的项目,开车回到仓库,在石头下面找到了被遗弃的钥匙。
四人打开卷帘进去,发现雁行工作用的电脑消失了。
“Captain的碗的也不见了。”侯灵秀说。
本来在墙边上有五对吃饭喝水的小碗,现在只剩下了四对。
跟着回来的四条狗站在自己的碗前,都有些奇怪。
侯灵秀给它们倒了狗粮,但没有一条狗吃,连戈多都只是闻了闻味道,坐在原地等待着什么。
“果然Captain才是狗老大,它不在这些都不敢开动。”
侯灵秀只能挨个把狗头按进碗里。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山竹问,他总是那个指出房间里的大象的人。
PVC和侯灵秀摇头,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何已知,希望他说点什么。
但剧作家什么都没说,反而拿出自己的电脑,在雁行平时坐的桌子前坐下,一言不发地开始敲键盘。
“你在干什么?”三人走过去围着他。
“写剧本。”
这个回答显然让他们很不满意,三人齐声质问: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写剧本!”
“雁行和captain在哪?”
“之后训练怎么办?”
何已知还是不说话,沉默地敲击键盘。
山竹忍无可忍地用手按下他的屏幕:“队长!”
何已知从屏幕和键盘中间抽回手,电脑啪地一声合上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用担心,参加团体赛的最小人数限制是3个人,有你们三个人就够了。暂时帮我照顾一下司马从容和姬东墙,还有戈多。”
说完,他拿起电脑和放在拼图前装证件和杂物的书包,离开了仓库,留下像信号灯一样站在桌子前,面面相觑的三个人。
何已知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在里面写完了上下两部剧本,把最后结局设置在他们赢下预选赛的部分。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间是犬展回来第三天的清晨,他关上电脑,拿出手机约符玉昆当天下午见面。
发完短信,他筋疲力尽地趴在电脑上。
这几天,除了写得太累半昏迷过去几个小时,他几乎就没有睡过觉,全靠快餐店的咖啡支撑。
可是现在写完了,他却发现自己睡不着。
他很困,但是睡不着。
他看着外面街上逐渐亮起的阳光,想到除了那天的初雪以外,这几天都是晴天……
晴天就意味着没有降水……
何已知猛地站起来,把电脑塞进书包,在店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
“去蓟北。”
他来到熟悉的院落后面,发现他用来种树的东西都没了,只有那个铁桶孤零零地倚在墙边。
何已知觉得东西可能在院子里,就想扒着院墙看一看,可他刚踩上铁桶,就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到雁行在厨房——
手里拿着一把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