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哪里?”何已知问。
“记不清了。”
说完以后,侯灵秀又用力地想了想,但还是摇头。
仓库里的杯子本来就不少了,他自己这段时间还捡了一些,虽然都是因为好看或有趣才捡的,但每一个都好看有趣,混在一起就分不清了。
少年小心地把杯子和熏香放回原位,在脸上蹭了蹭自己的手,上面已经粘上了柿子的香味。
“这里没有沙发,你们就坐桌边吧。”
屋主从另一间房间里出来,她换了一身衣服,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围裙系上。
何已知这才看清她的脸,非常中式的轮廓,和有些英气的五官,年纪看上去和他一样,或者大一些。
何已知和侯灵秀在方桌前坐下,此时进厕所的山竹还没有一点动静
“VC哥去哪了?”侯灵秀挺着背,坐得有些局促。
手机上显示出和玛玛家里如出一辙的蝌蚪纹茶杯。
“那你们找他干什么?”玛玛用手撑着下巴,“还四个人堵门口,怪吓人的。”
“那不是我捡的,这我来的时候就在仓库里的。”
难怪即使开了空调,屋里也还是有热气。
她随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剧作家和高中生这才看见,和他们一墙之隔的,本来应该是厨房的地方,没有放厨具,反而是架着一个简易的窑炉,只有垃圾桶那么大,开口的边缘冒出橘红色的火焰。
“这是你什么时候拍的?”
“我找到了。”侯灵秀突然说。
屋主给他们拿了两个杯子过来,依然是挂着彩色蝌蚪的玻璃杯,只不过是正常水杯的大小,里面装着普通冰箱冷冻库冻出来的、带着白雾的冰块。
何已知指了指外面:“他烟还没抽完。”
“你怎么进来的?”何已知记得自己明明把门关上了。
少年把相册里的图片放大,展示给何已知。
玛玛点头,指了指桌子右边。
这个动作引起了屋主的注意:“杯子怎么了吗?”
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愕然地回头,看到PVC正用纸巾包上熄灭的烟头,揣进工装裤的面兜里。
她单手扣开一罐大听可乐,咕咚咕咚地倒进杯子里,气泡沿着冰块的边缘冒出来。
“对面的人欠了你们钱?”
“没有。”
“叫我玛玛就可以了。”
侯灵秀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对着手机里的照片比较,蝌蚪纹的走向似乎一模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侯灵秀越过桌子,把手机递过去,玛玛也越过桌子来接,手指无意间擦过少年的手背。
“啊,这个,”玛玛用两个手指放大图片,“应该是刚开始的实验品吧,不过具体是哪个批次,没有实物我也看不出来。”
“没……关系。”
就像被猫舌头舔过一样的触感,那指腹的厚茧如同砂纸般粗糙。
照PVC的说法他来这的时候阿狗就已经在了,那么绝对不是一年以内的事情,就算阿狗的主人真的住在这里,肯定也早就搬走了。
“你们是车站对面那个仓库的吧?”
“是你做的吗?”侯灵秀问。
侯灵秀收回手,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这个门就是这样的,”玛玛说,“不反锁的话是关不上的。”
“好小……”侯灵秀好奇地站起来,扒在隔窗上看,“那么小能烧瓶子吗?”
何已知给她讲了从阿狗身上发现链子的事情。
何已知笑而不语,心说其实那以前也住了人。
何已知拧眉默认,回问道:“你是……?”
侯灵秀似懂非懂地回到位置上:“看来是玛玛的实验品VC哥捡到了。”
“这样啊……那应该是没戏了。”
“你以为是捏好了放进去烧吗?那是陶瓷,”玛玛笑着给他解释,“玻璃是吹出来的,把料子粘在杆子上,伸进去烧软,之后就可以像气球一样吹制了。”
“你们用花椒叶泡茶的时候,觉得好看就拍下来了。”
玛玛把剩下的可乐拿在手里,就着易拉罐喝了一口,露出酣爽的笑容:“以前大家都往那丢垃圾,现在看住了人就不丢了。”
其实在听说这里是出租屋时,何已知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玛玛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狗牌,回忆道:“地址确实是对面没错,但我去年搬到这的,当时那边住的是一对情侣,我不记得他们有养过动物。”
他从坐下开始,就在专心致志地翻手机,大拇指都快要把屏幕擦出火。
PVC伸手拿起侯灵秀的手机看照片,再次确认那几个杯子不是他捡的。
“难道是学长捡的吗?”何已知问。
PVC思索了一下,做出不得而知的表情。
桌子前还有一个空椅子,但PVC没有坐下,而是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四处检视。
“那是纺织的机器?”他指着客厅里一台装置缜密的木结构机器。
“对,夏天太热了,烧什么都烧不好,就想干脆尝试下染织。”
玛玛也站起来,把放在门口的编织袋拿到织机旁,打开:“这些就是才晾好的丝线。”
“色彩很丰富啊,是化学染剂吗?”
“不,全部都是植物染……”
他们就像熟悉的老友一样,自然地聊起了天,对于住的地方出现纺织机,窑炉这样的东西丝毫不觉得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奇怪的话,没有人比PVC住的地方更奇怪了。
这可能就是艺术家和作家的区别,何已知喝着冰可乐想到,虽然文学也被认为是艺术的一种,但人们要求作家拥有更多的“常识”,用作品的合理性来打动人,而艺术家则相反——作家是追求合理的艺术家,艺术家是专注于不合理的作家
和兴致缺缺的何已知相反,侯灵秀反而主动地走过去加入他们的对话:“玛玛也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吗?”
“不是不是,只是一个无业游民罢了。”
除了玻璃和纺织品以外,她的家里还有很多像是兽骨、毛毡一类的摆件,不知道是收藏还是自己的作品。
何已知坐在凳子上有些无聊地环视着。
在他把可乐喝完又干坐10分钟以后,山竹终于从厕所出来了。
“你也太久了。”何已知抱怨道。
“你要听我解释细节吗?” “不必……”
山竹自顾自地笑着,转头对客厅喊道:“玛玛,厕所我用完了哦。”
侯灵秀皱眉:“你怎么知道她叫……”
“我在里面都能听到啊,”山竹理直气壮地说,“其实你们注意一点也能听到我——”
何已知忍无可忍地掐断这个对话:“那我们就该走了。”
像是被等人时的那一根唤起了瘾,从玛玛家出来,PVC又点起一根烟,老神在在地吸了一口,夹在指缝里:“所以,你们谁要到号码了?”
几人面面相觑。
“不是吧?”艺术家目瞪口呆,烟差点掉了,“这也太没用了。”
“你不是也没有吗?”侯灵秀冷冰冰地反问。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做艺术有肌肉的大姐姐,不感兴趣。”PVC架住山竹的肩膀,“喂,你不是万人迷花花公子吗?这会怎么哑火了?”
山竹望着头顶的天,罕见地沉默了一会:“感觉她,好像我妈……”
这回PVC的烟真的掉了。
撇开山竹突如其来的俄狄浦斯情结不谈,遇到玛玛很大地冲淡了他们没有找到阿狗前主人的失望,但同时也让何已知松了口气。
假如哈士奇真的是意外走失的,而好巧不巧,主人又想把它要回去,那他们的训练就打水漂了,虽然对阿狗来说,回家一定是好事,但习惯了它的PVC和其他人一定会感到寂寞。
另一边,雁行同样也遇到了突发状况。
他成功地从宠物店接到了洗干净的Captain,教父和妲己,开车把他们带回了仓库。
一路平安无事,可就在到垃圾场门口时,他透过车窗,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一个身材丰腴的老太太正在用拖鞋殴打一个瘦小的老头。
来不及把车停好,雁行赶紧打开车门,同时放倒座椅,向后去够后座椅背上的轮椅。
或许是因为着急,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独自完成这一套动作,在把轮椅固定在车门前时,他失误了。
轮椅没有征兆地向远处滑去,连带着雁行也失去重心——
就在他马上跌出车外时,一双手臂接住了他。
对方身上传来淡淡的柿子香味。
与此同时,几个人经过车边,朝仓库门口跑去。
“那不是尹奶奶和邓老头吗?”少年的声音失了音调。
老太太还在拿拖鞋底拍老头的脑袋,被冲过来的山竹和PVC拉开。
侯灵秀趁势插进他们中间,视线在两位老人身上来回转,最后停在更熟悉的老太太身上:“您没事吧?”
“她打人她能有什么事?”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PVC忙把他往后拖:“哎哟,您少说几句。头受伤了没?”
“我压根没使劲!”
尹奶奶靠着山竹,先用力把拖鞋拍到地上,再伸脚去穿。
山竹生怕她站不稳倒了:“没使劲也不能打人啊奶奶!”
“谁让他说我做的饭是猪食!”
尹奶奶嘴巴大,嗓门也大,一嗓子吼得几个人耳朵疼。
反倒是邓老头可能年纪大了耳背,丝毫不受影响地嚷嚷回去:“这不就是猪食吗?”
三人这才弄清了两人争斗的原因。
简单概括就是尹奶奶做了炖菜想带给他们尝尝,在仓库门口等待时碰上了出来捡纸壳的邓老头,好心请他吃一口,结果收到了完全不留情面的评价:
难吃得像猪食。
何已知扶着雁行回到驾驶座上,在他回头准备去拉滑走的轮椅时,被雁行叫住。
“直接搬我过去吧。”
青年愣住了。
他向剧作家抬起手,但没有直接抓他,而是悬在空中,指尖离他的衣摆一公分的距离。
等了一会,那只手垂了下去:“不想就算了。”
何已知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拉着那只手放到自己肩上,像第一次到雁行家时做的那样,把他抱到远处的轮椅上。
“你再说一遍我做的是猪食?”
“猪都不吃!”
眼看尹奶奶要爆炸,山竹和PVC赶紧安抚:“我们吃我们吃。”
邓老头哼一声:“你们猪都不如。”
两个年轻小伙莫名其妙被骂这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反击。
尹奶奶继续火力全开地输出:“你这么厉害怎么自己不会做啊?”
“谁说我不会了?”
“你会你倒是做啊!”
“做就做!”老头生气地搓着头顶,“你们全都给我等着!”
推着轮椅来到面前的雁行和何已知听到这话,不禁愣在原地。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老年械斗最后竟然变成了厨艺大赛。
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邓老头居然真的会做饭,而且做得非常好——远超普通人水平的好。
在邓老头以包括尹奶奶本人的票在内的全票取得这次夕阳红厨神争霸的胜利之后,被侯灵秀临时请来安慰尹奶奶的孙老太告诉了他们真相。
“邓老头以前是开饭馆的呀,”孙老太听故事听得哈哈直笑,“你老太婆自己什么水平不知道啊,跟他犟什么?”
此时何已知他们五个人陪着两个老太太坐在仓库里休息。
邓老头把饭送过来就急着回去看管他老伴爱坐的长椅了,根本不在乎结果。
把碗里最后一粒米也吃得干干净净的尹奶奶一改泼辣的样子,捧着碗不但不生气,反而眯着眼睛笑起来:“我知道啊,我要不跟他犟,哪吃得到这碗饭哟!”
仓库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全都中了老太太的计。
“我就是想吃他做的盖浇饭了啊……谁让这老头这么倔,说关了店不做真就不做了,这几年给我馋的哟!”老太太碎碎念地说。
“你们知道吗?邓老头的店以前就开在小区门口,他主厨老伴收钱,厨房就他一个人,能做280种盖浇饭,全都是现做……我当时刚退休一个人待家里,每天就盼着去他那吃一碗酱汁茄子盖浇饭……后来人家连锁店开起来了,都用现成的料包,一分钟能做几十份,他一把老骨头哪拼得过哟……”
在尹奶奶对邓老头做的酱汁茄子盖浇饭的回忆中,这由何已知一脚踩爆颜料开始的混乱一天终于结束了。
PVC和侯灵秀把两个老太太送回小区,顺便去孙老太的车库里把面包车开过来。
晚上,仓库早早地熄了灯,没有人熬夜,因为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出发去隔壁市,参加第一场中级比赛。
(本章完)